第3章 帝业肇基:南征北战羽翼丰
赵匡胤在后周王朝的十年,稳扎稳打、征战南北。他除了勇猛无畏的气概,更懂得用头脑打仗,以智谋赢取胜利,从一员小兵一步步成长为帝国太尉……
黄旗披身,澶州兵变破危局
后汉乾祐三年(950年),赵匡胤一路北上来到邺都(今河北临漳县),投入郭威麾下。
这一年四月,契丹频繁侵扰边境,后汉隐帝刘承祐下诏,命郭威镇守邺都抵御契丹,河北诸州凡兵甲、钱帛、粮草事宜,一并由郭威调拨安排。在朝廷中枢,郭威担任枢密使,兼侍中,执掌全国军政;在地方藩镇,他是天雄军节度使、邺都留守,主持河北诸州事务。此时的郭威权重一时,是当之无愧的国之栋梁。
赵匡胤一到邺都大营,意外听闻赵弘殷也在军中,父子重逢的那一刻,他的心却骤然下沉。
赵弘殷以黑布蒙住左眼,竟成了“独眼龙”。分别一年多,眼前这个人,让赵匡胤既熟悉又陌生。
“天可怜见,万幸还有一只眼,还能瞧见我儿!”赵弘殷的性情还是那么爽朗豁达。
乾祐元年(948年),河中李守贞、长安赵思绾、凤翔王景崇起兵造反,赵弘殷追随郭威平叛,与王景崇叛军大战于陈仓(今陕西宝鸡)。酣战厮杀之际,一支利箭径直刺入左眼,他发出震天怒吼,非但没有退却,反而越战越勇,左眼还插着箭矢,仍杀入敌阵左冲右突,像一头被刺伤的野兽,歇斯底里之状令敌军胆寒。战后,赵弘殷被擢升为护圣都指挥使,二十多年来毫无起色的仕途终于迎来升迁,却是以失去一只眼睛为代价。
静静听完父亲讲述战事,赵匡胤心内五味杂陈,良久无言。
赵弘殷宽慰道:“何苦皱着眉头,这不是还没全瞎吗?况且看不清又有何妨?知人认事切勿昏聩不明,能够洞察世事便足矣。”
“父亲教诲得是。”赵匡胤道,“儿子正有一事不明,还想请父亲赐教。而今群雄并起,四方割据,这一年来我游历南北,未能寻得明主,寸功未建,实在惭愧得紧。所幸在襄阳城得高人指点,投军河北而来,却不知邺都这位郭枢相,可是值得效忠的豪杰英雄?”
赵弘殷沉吟片刻,儿子问的是大事,乱世之中想要有所作为,单打独斗行不通,跟对人何其重要。
“此番我追随郭枢相平乱,近水楼台得以一览将军风采。沙场之上,郭将军临矢石、冒锋刃,身先士卒。军中有稍立功者,必定赐赏丰厚,微有伤痍者,皆亲为安抚,与将士同甘共苦,待人宽厚。如今奉皇命镇守邺都,更是令契丹人不敢南犯一步。不过数月,河北政事有序,一方宴然。我观郭枢相其人,治军、治人、治事皆堪称典范,正是贤德明主,可以委身归附。”
有了父亲这一番话,赵匡胤再无疑虑,投身郭威帐下,成为一员亲兵,职位虽然低微,但总算结束流浪漂泊,事业自此起步。很快,他跟随郭威,亲历了一场血雨腥风、改天换地的历史大戏。
乾祐三年十一月十四日,邺都大营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晨雾朦胧之中,澶州副使陈光穗气喘吁吁跳下马来,踉踉跄跄,惊魂未定,着急忙慌地给郭威送来一封书信。
打开书信,郭威脸色渐渐变了。写信的人是澶州节度使李洪义和侍卫马军都指挥使王殷。薄薄信笺简略讲述了一天前发生在京都皇宫内的惊天巨变:小皇帝刘承祐突然大开杀戒,一口气诛杀朝中三位宰执大臣。
下一个要杀的,正是郭威!
故事还得从头说起。
话说契丹人离开中原之后,刘知远建立后汉,登基一年多就病逝,当时年仅十八岁的刘承祐继位。临终前,刘知远为儿子安排了四位顾命大臣:枢密使、右仆射杨邠总理朝廷政务;枢密使、侍中郭威掌管军政,主导征伐;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中书令史弘肇典理京城戍卫;三司使王章负责财政赋税。起初,辅弼大臣各司其职,尽心尽力,史称“国家粗安”。
然而,表面的安定之下潜伏着危机。刘承祐年少轻佻,狎昵谄邪,时日一久,越发感到处处受到掣肘,和几位顾命大臣嫌隙愈深。而杨、史等强臣专权跋扈,并不把少主放在眼里。
年轻的皇帝需要扶持培育自己的势力,身边渐渐聚集一批宠臣,为首的是李太后弟弟、国舅李业。此前,宣徽使(宫廷事务总监)一职曾经出现空缺,李业希望得到这个职位。任免官员属于宰相职权,刘承祐、李太后为此打了招呼,没想到杨邠、史弘肇认为,皇宫内朝官员的升迁递补自有规定次序,不能因为是皇亲国戚就越级出任。最终李业未能如愿,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刘承祐一结束先帝三年服丧期,就迫不及待开始享受宴舞音乐,有一次赏赐了倡优伶人许多锦袍、玉带。倡伶们穿戴着锦袍、玉带前往拜见史弘肇,史弘肇大发雷霆:“军中健儿为国戍边,忍寒冒暑,殊死苦战,尚且没有得到什么封赏,尔辈倡优戏子,有何功劳可言,敢当此赏赐!”史弘肇下令将锦袍、玉带全部收回,送还府库。刘承祐得知后,怏怏不乐。
刘承祐想要册立宠爱的耿夫人为皇后,杨邠认为先帝丧期刚过,不应当这么快立后,于是这件事耽搁下来。后来,耿夫人逝世,刘承祐想以皇后之礼安葬她,杨邠又进谏,声称此举“名不正,言不顺”,在杨邠的强力反对之下,刘承祐最终只能作罢。
又有一次,杨邠、史弘肇在皇帝面前议论政事,刘承祐插嘴评论道:“此事应当审慎谋划,不要叫人说闲话才好。”杨邠竟然说:“陛下只要噤声就好,有臣等在。”那时候,胆敢叫皇帝闭嘴的傲慢权臣自然没有注意到刘承祐脸上的难堪与愤懑,还有那一丝转瞬即逝的杀机。
李业等宠臣时常在刘承祐耳边“敲边鼓”:“杨、史之流,无礼宰相,跋扈将军,专横擅权,恣意妄为,终有一日将犯上作乱!”
一桩桩一件件日积月累,使君臣矛盾不断升级,刘承祐内心的怨恨越来越深,疑心病也越来越重,他好几次深夜里听见宫中作坊传出奇异声响,哐哐当当,像是在打铁。“定是有人在赶制兵器、图谋造反!”不绝如缕的怪声搅得他通宵难以入眠。之所以只有刘承祐一个人能听见夜半打铁声,其实是因为他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恐惧在回响。
惊变与屠杀发生在乾祐三年十一月十三日。
晨曦微露、天色将明之时,杨邠、史弘肇、王章如往常一样进宫早朝。数十名武士猝然而至,从广政殿冲出,二话不说,将三位大臣诛杀于东面廊庑之下。
吓坏了的文武百官被召集到崇元殿,聆听内官传达皇帝旨意:“杨、史、王等同谋叛逆,妄图危害宗庙社稷,皆已伏诛,朕与卿等同庆。”
诸军将校被召集到万岁殿,刘承祐现身,对将军们说道:“杨、史等人,欺朕年幼,一直把朕当作小孩子!飞扬跋扈,专权擅命,致使尔等常怀忧虑恐惧。今日,朕才真正成为你们的君主,众卿不必再担忧权臣专横之祸啦!”
话虽如此,东面廊庑的血迹还未干呢,文武百官、诸军将校哪里能够不再担忧恐惧,都被吓破了胆,颤颤巍巍地拜谢而退。
据史官记载,这一天,汴京城晴霁无云,昏雾蒙蒙,白昼晦暗如夜。
血腥屠杀才刚刚开始,杨邠、史弘肇、王章的家眷被赶尽杀绝。京城朝堂里的绊脚石清除之后,杀红了眼的刘承祐将目光转向京外——澶州的王殷和邺都的郭威,二人都与史弘肇交好,郭威更是手握重兵,被小皇帝视为不得不剪除的权臣一党。
不容片刻拖延,就在十三日当天,刘承祐起草密诏,由供奉官孟业火速赶往澶州,向澶州节度使李洪义传旨,命他杀掉同在澶州的王殷。按照计划,紧接着孟业还将奔赴邺都传达另一道密旨,命令护圣左厢都指挥使郭崇威诛杀郭威。此外,心狠手辣的刘承祐没忘了下令将王殷、郭威在京城的家眷全部杀光。
然而,刘承祐高估了自己对藩镇大臣的掌控力,更小瞧了郭威的声望与实力。
李洪义接到密诏,认为此事难以成功,不仅没有加害王殷,反而将密诏拿给王殷看,同时扣押了传诏的孟业。兹事体大,接下来应当如何应对,二人也没有主意,于是修书一封,派陈光穗前往邺都传信。信里意思很明白,危机当前,李、王决定奉郭威为领袖,如何应对处置,请郭威定夺。
十三日晨,三位顾命被诛杀,血染宫城。当日晚间,刺杀王殷、郭威的密诏抵达澶州。十四日晨,郭威接到李、王密信。短短十二个时辰,后汉王朝风云突变。
短暂的震惊与忧惧之后,郭威很快冷静下来,忽然想起离开京都之前,他曾向刘承祐进言:“臣这一走,希望陛下亲近忠直之臣,远离谗谄奸佞。陛下富有春秋,年轻气盛,何为善,何为恶,应当审慎分辨。杨公、史公皆先帝旧臣,尽忠报国,愿陛下推心置腹,委以重任,必无败失。至于疆场之事,臣愿竭尽愚驽,保边境平安,不负陛下驱策。”此时再回想起这段话,一片苦心付之东流,何其讽刺,郭威仿佛听到了刘承祐放肆狰狞的冷笑声。
所谓“顾命”,是指领受帝王临终遗命。他们这帮顾命大臣,别说先帝的遗命了,就连自己的性命都没能顾得了,四位顾命如今只剩下郭威一人还活着。刘承祐才二十出头,竟然如此心狠手辣,看来铁了心要将老爹留给他的“顾命”斩草除根。
一个生死存亡的危局,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摆在郭威面前,大刀已然架在脖子上,走错一步满盘皆输。间不容发之际,最是考验智慧与谋略的时候。最终,了不起的郭威不仅成功破解危局,而且扭转乾坤转危为机,推翻后汉王朝,登上帝王大位。
正在郭威军中的赵匡胤,第一次亲身经历改朝换代的大事件。在这一过程中,郭威从解局、破局,到布局、设局,再到开局、创局,步步为营,文韬武略,令初出茅庐的赵匡胤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郭威破局,秘诀在于凝聚人心、把控军队。
危急时刻,分秒必争。收到密信当天,郭威当机立断: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反击。能否反守为攻的关键是能否获得全军将士尤其是来自核心将领的支持。
“诸位将军追随郭某出生入死,已有几年啦?”郭威迅速召集主要将领议事。
“五年。”“三年。”“已有十年啦!”众将七嘴八舌。
郭威环视众人,与每一位将领目光相接,面色肃然:“世事无常,天有不测风云,谁承想,郭某与诸位缘尽于今日啊!”
诸将不解其意,郭威拿出李洪义、王殷的密信交由众人传阅,将宫廷惊变和盘托出。诸将惊愕万分,不知如何是好,都把目光齐刷刷投向郭威。
郭威紧盯着在座一位年轻将军郭崇威,目光灼灼,语气却是冷淡的:“郭指挥使,陛下密诏,要你杀了我呢!”
护圣左厢都指挥使郭崇威大惊失色,急忙伏地叩首,连声道:“末将岂敢!岂敢!”
根据刘承祐的计划,诛杀王殷成功之后,将由同在邺都大营的郭崇威刺杀郭威,但密诏还没有传到邺都,传诏的使者在第一站澶州就被扣下了。相关刺杀内情,李洪义、王殷自然在密信中全都告知郭威,而郭崇威则是第一次听闻此事。
郭威示意郭崇威起身,轻叹一口气:“郭某原本一介草莽小民,如今忝居高位,不敢不殚精竭虑。先皇登遐,郭某亲受临终顾命,与杨邠、史弘肇、王章诸公辅佐新帝,鞠躬尽瘁,废寝忘食。怎料,杨、史诸公一时失礼无状,竟遭诛夷。如今诏命已达,陛下要取郭某性命,诸位将军宜当奉行诏旨,割下郭某这颗项上人头!”
郭威停顿须臾,面目悲戚。将军们不禁发出惊诧哗然的声音。
郭威继续道:“……割下郭某这颗脑袋,呈献朝廷,回报天子。尔后诸君各图功业前程,免于遭受牵连。仁至义尽于此,这就是郭某给诸位将军下达的最后一道军令……”
郭威语声悲切,看似懦弱退却,却不失领袖威仪。他哪里是那种乖乖束手就擒的人,这一招“以退为进”,是为了测试将领们心意所向。
“我等与将军同生死、共进退!”以郭崇威为代表,诸将意见一致。
“奈何陛下密旨……”
“此事必非圣意,定是左右宵小所为。若令此辈掌握朝廷重柄,国家何来安宁?将军宜当上书自辩,以助陛下辨别忠奸。我等愿随将军入朝,在圣上面前自陈清白,洗雪沉冤,铲除君侧恶徒鼠辈,共安天下!”
“清君侧”“洗沉冤”云云,武将们说得冠冕堂皇,倒是谋士翰林天文赵修直言不讳,点破了大伙儿没敢说出来的真实想法:“明公何苦白白送死?索性顺天意、应民心,引兵南下,掀翻他刘家天下!此乃天启也!”
眼下的危局究竟是不是上天的启示,郭威不置可否,既没有回应,也没有斥责赵修,只摆摆手道:“那就依诸位将军之意,大军即日南下,速速归京面圣吧。”
郭威早年间在脖子上文了一个飞雀刺青,诨号“郭雀儿”。此刻烛火映照之中,那条青雀似乎滋生獠牙,张开翅膀,看起来阴森悚然,仿佛要一飞冲天似的。
大军开拔之际,军中开始流传一则秘闻,说小皇帝不仅要杀郭威,更下令将邺都军营将校全部杀光,有人言之凿凿,声称看到了这份密诏。传言的源头和真假无法确证,但传言的效果是确定的,从高级将领到下层士兵,大伙儿愤恨朝廷、拥戴郭威之心更加坚固夯实。有了全军上下的鼎力支持,郭威才有底气跟京城里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帝叫板。
一路上很顺利,澶州的李洪义和王殷、滑州的义成军节度使宋延渥纷纷表态支持郭威,大军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直逼汴梁。
在滑州时,郭威打开地方府库,以财物慰劳将士,并且告谕全军将士:“我听说,圣上已诏命侯益侯令公督统诸军,自南而来。我军若与王师相遇,该如何是好?与王师交战,并非我入朝本意;倘若不与其交战,坐以待毙,则我全军将士将为其所屠也。思来想去,我想要保全尔等功名,诸位不如奉行圣上先前诏旨,取了郭某性命,吾死不恨!”
将士们哪里肯依,群情激奋,都替郭威抱不平:“是国家辜负了明公,明公不负国家!全军上下万人奋勇争先,如同各报私仇一样,同仇敌忾,侯益之辈能有什么作为?将军不必担忧!”
这一出,又是以退为进、凝聚军心的戏码。可有人不像郭威这么隐晦含蓄绕弯子。大军停驻滑州(今河南滑县)时,监军王峻向将士们允诺:“我得公处分,俟克京日,听诸军旬日剽掠。”
一旦攻克京城,将任凭将士们为所欲为,放肆劫掠十天。王峻称,这一处分决定,他已经得到了郭威的许可。将士们自然欢呼雀跃,迫不及待想要早日入京。
十一月二十日,郭威兵临京都,与后汉朝廷军在汴梁北郊刘子陂开战。战事并不激烈,朝廷军许多兵将临阵倒戈,没怎么抵抗就溃败了。
二十二日,后汉隐帝刘承祐出城亲赴前线,可皇帝上场也不顶用,朝廷军依然一败涂地。混乱之中,刘承祐仓皇避难于北郊村舍,身边一位宦官翰林茶酒使郭允明见大势已去,一剑刺死刘承祐,原想以此讨好郭威,没想到很快朝廷亲兵前来救驾,郭允明走投无路,自杀身亡。刘承祐死得仓促荒唐,就像他这二十多年仓促荒唐的人生一样。
尔后,郭威入主京城,把持朝政。
刘承祐的丧事怎么办,成为郭威入京后的第一件大事。有人建议:“可依照曹魏高贵乡公先例,依公爵之礼安葬。”
高贵乡公曹髦是魏国最后一任皇帝,十九岁时被篡权野心路人皆知的司马昭所杀,死后被褫夺皇帝称号,仅以“高贵乡公”的公爵之礼下葬。今日刘承祐与郭威的境况,的确和曹髦与司马昭颇为相似。
但是,郭威毕竟不是司马昭。
“在颠沛混乱之中,我没能护卫圣上,以至于到了这步田地,如果再降低丧礼规格,世人将把我郭威看成什么人?”
郭威摆出为人臣子的低姿态,素服发丧。刘承祐丧葬事宜,一切如帝王礼。
皇宫内君王之丧悲悲戚戚,皇宫外百姓之殇才真的是惨绝人寰。
遵照此前的承诺,郭威放纵士兵烧杀抢掠,大军入城当晚,京都烟火四起,那是一片燃烧着罪恶之火的海洋,彻夜不止。这些年来,每一次迎来新的君主,汴梁城就要遭遇一场浩劫,当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郭威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人不愿当睁眼瞎。眼见动乱越发不可收拾,第二天,郭崇威、王殷紧急求见郭威,劝谏道:“倘若再不制止剽掠,到了今晚,就只剩下一座空城了!”
郭威于是下令禁止士兵暴行,派出监察队巡城平乱,违令者当场处斩。可是已经被煽动起来的暴乱哪有那么容易平息,一直到当日哺时(下午3点到5点),局面才稍稍得以控制。
刘承祐已经安葬,郭威原以为,接下来他将受到文武百官拥戴,顺理成章地坐上龙椅。但很快他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太师冯道率领百官前来谒见。很好,这阵势必定是百官劝进了!郭威心中窃喜,表面上不露声色,如往常一样向冯道行礼,毕竟这时候他还是汉国的枢密使、侍中。不论实权只论官衔,他还比太师冯道低一级呢。
冯道昂首伫立,不卑不亢,坦然接受郭威拜礼,冷冷吐出一句:“侍中此行不易!”
您这一趟来得可真不容易呀,兴师动众的,连皇帝都给害死了。这潜台词里的讥诮讽刺之意,郭威怎会听不出来。
冯道这把老骨头,先后服侍过后唐、后晋、后汉三朝皇帝,郭威原以为他识时务、知变通,是条圆滑世故的老泥鳅,没想到这时候竟彰显出几分不畏强权的忠臣风骨。
聪明敏锐的郭威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完全获得朝廷众臣的拥戴与支持,人心尚未归附,改朝换代的时机还不成熟。于是,在成功解除危机之后,郭威迅速开始新一轮谋篇布局。
郭威布局,秘诀在于沉得住气,不急躁冒进。
以郭威此时军事实力上的压倒性优势,大可以凭借武力直接掠夺皇位,但他审时度势,选择暂缓称帝。毋庸讳言,权倾朝野的郭威当然有篡权之意,但他不愿意在丹青史册上留下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
谋篇布局第一招,请出李太后稳定朝局。李太后是后汉高祖刘知远的皇后,刘承祐已死,由她临朝听政,能够起到安抚朝堂人心的作用。
谋篇布局第二招,费心安排新帝人选。郭威暂不称帝,那么谁来做这个新皇帝,人选提名必须由他说了算。盘算了一圈,郭威提出迎立刘知远的侄子、武宁节度使、徐州刺史刘赟继位,并且派遣冯道即刻启程,前往徐州迎接刘赟入京。
谋篇布局第三招,也就是最后一招,“郭雀儿”巧借外力,以一场著名的兵变开创了新局面。
十一月二十七日,郭威入主京都五天之后,镇州、邢州突然传来紧急军报:“契丹数万大军入寇,攻打内丘,五日不克,死伤甚重,戍卫兵五百人叛变,策应契丹,引其入城。契丹军屠城劫掠,又攻陷饶阳。”(司马光《资治通鉴》二百八十九卷)
军政大权在郭威手上,李太后只能下诏命郭威出征迎敌。
十二月一日,郭威大军浩浩荡荡出城,就像不久前浩浩荡荡入城那般。
十二月四日,大军抵达滑州。与此同时,刘赟正在赶往汴梁的途中,听说郭威大军出征的消息,派遣使者快马加鞭来到滑州,以未来皇帝的姿态向全军将士表示慰问犒劳。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受宣之时,将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下跪拜谢,现场弥漫着尴尬又诡谲的氛围。
郭威隐身幕后,并没有责罚这些无礼的部下。
大约从那时候开始,军中关于刘赟即将入京继位的议论越来越多,人心浮动,惶惶不安。
“谁也别装蒜!大伙儿攻破京都的时候,连日剽掠,真要追究起来,全军上下谁脱得了干系?诸位试想,如果刘氏复立为天子,登基之后必然兴师问罪,秋后算账,到那时,我等离断子绝孙可不远喽!”
这是兵将群体中最具代表的舆论,传到郭威那儿,郭威做出愕然之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下令速速行军不要耽搁。
十二月十六日,大军抵达澶州(今河南濮阳)。军中盛传,许多人瞧见日出时天边飘来一股紫气,烟波袅袅,正对着郭威宝马头上。
众所周知,紫气东来,乃是帝王之兆。
十二月二十日早晨,就在大军即将拔营离开澶州之际,军变爆发。
喧嚣扰攘,人声鼎沸,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诸军将士高声鼓噪,一窝蜂似的涌向驿馆,就像是一堵可移动的人墙向前推进。他们的目标,是驿馆内的主帅郭威。
郭威下令紧闭驿馆大门,拒绝将士入内。可一扇门扉而已,哪里拦得住已经被煽动起来的狂热?哪里熄得灭燎原的大火?将士们有的翻过墙头,有的爬上屋顶,各显神通,纷纷闯入馆内。
乱军集结,人山人海,小小驿馆更加拥挤促狭。将士们众星捧月,围拢在郭威身边,左右推搡,挤成一团。
“尔等这是作甚?”郭威从容若定,面色如常。
“今日国中无主,我等从侍中征战,即便立得功劳,又有谁会可怜我等?大伙儿前日屠陷京城,与刘氏结为仇敌,如今万万不可策立刘氏,天子之位须得侍中来坐!”
话音未落,不知是谁把军营里的黄色旗子撕下来,披在郭威身上。天子着黄袍,这一举动具有拥立天子的象征意味。
将士们群起下拜,山呼万岁,震天动地。
郭威虽尽力抑制内心的波涛汹涌,但脸上的志得意满还是掩藏不住。
众将士簇拥郭威南行,刚刚离京远征的大军掉转方向,又杀回了京城。
十二月二十七日,郭威回到汴梁,二度入京,这一次摆明了不再退让。形势已然如此,李太后别无选择,颁布诏令请郭威监国。诏书云:
“枢密使、侍中郭威,以英武之才,兼内外之任,剪除祸乱,宏济艰难,功业格天,人望冠世。今则军民爱戴,朝野推崇,宜总万机,以允群议,可即监国,中外庶事,并取监国处分,特此通告。”(《旧五代史·周书·太祖纪》)
其后,文武百官、内外将帅、藩臣郡守等相继上表劝进,请郭威践祚称帝。
新年很快到了,广顺元年(951年)正月初一,郭威登上崇元殿,即皇帝位。他自称是先秦周朝姬氏后裔、虢叔子孙,以“周”为国号,史称“后周”,仍以汴梁为都城。
只存在了四年的后汉如昙花一现。那位正在赶来准备登基的刘赟,先是被郭威派人软禁在宋州,废为湘阴公。后来,刘赟父亲、河东节度使刘崇在太原称帝,建立北汉国,与郭威相持对抗。郭威担忧刘赟活着遗患无穷,命人将其毒死。
郭威开局,秘诀在于顺人心、兴舆论、造时势。
郭威处心积虑布下这么复杂烦琐的一个局,从京都到澶州,再从澶州回到京都,被将士胁迫、被时势所逼,“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上了皇帝,开创大周王国的新局面,五代就此进入最后一个王朝。
赵匡胤亲历了澶州兵变的全过程,可是开了眼。原来成为九五之尊,赢得至高无上的权力,并不一定需要巧取豪夺、惨烈厮杀,还可以这么玩儿!在舆论与人心的拥戴支持下,顺水推舟,半推半就,看似被逼着坐上了那把龙椅。
这时候赵匡胤还只是一员小兵,无足轻重,但十年之后,他如法炮制,照着郭威的剧本,重演“黄旗加身”这一幕,建立了属于他的辉煌帝国。赵匡胤从郭威身上学习吸收,获得诸多灵感和创意,初出茅庐的他逐渐开始领悟,原来权谋与韬略、王道与人心、君威与军威,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在这场看似完美的连环局中,赵匡胤仍有心怀不满的地方——初入京城的那场浩劫,在他看来,是郭威最大的败笔,抹不去的污点。
起初,监军王峻代替郭威向士兵们允诺入京后劫掠十日,这么大的事儿,王峻必定事先得到了郭威的授权。暴行开始之后,郭威起初也默许纵容了,最终发现局面失控,眼见汴梁就要成为空城,才紧急出手制止暴乱。但为时已晚,百姓已经受到重创。
这样的事情,赵匡胤并不陌生。唐末五代,每一次改朝换代,攻破京城之后任由士兵肆意抢劫作为奖赏,似乎成为一种潜规则。这样的暴行,竟然还有一个厚颜无耻的名号叫作“靖市”。“靖”是平定、安定之意,不受管束的军队就这样举着“平定市场”的旗号搅乱街市。而另一个名称“夯市”——打砸为“夯”——道出了此举“抢劫街市”的丑陋本质。
士兵军官转身就成了土匪强盗,乱世中哪有什么是安定可靠的,许多人从军的动力就是得胜后那一番肆无忌惮的“夯市”“剽掠”。军阀们则以“夯市”作为交易的筹码,换取士兵军官对他们登上大位的鼎力支持。
很多人对此司空见惯,“恶”见得多了,渐渐习以为常,将“恶”视为理所当然。赵匡胤不同,每一次他都愤懑不平,也深感自己尚且渺小无力。有一点他心里十万分坚定:倘若我处在郭威那个位置上,一定不会让这样的惨剧再次发生。
一鸣惊人,高平之战挽狂澜
在澶州兵变的过程中,赵匡胤作为军中一员,积极拥立郭威,从龙有功,后周建立后,被任命为东西班行首。“东西班”是禁军的一支部队,“行首”即领班、头领之意。赵匡胤由此进入中央禁军,虽然还只是下级军官,但毕竟从一员普通士兵,正式迈入武官行列。
更加幸运的是,在这一时期,赵匡胤遇见了柴荣——改变他人生命运的贵人。
柴荣是郭威的内侄兼养子,郭威正妻、圣穆皇后柴氏是他的姑母。他自幼由姑母抚养,柴氏无子,对这个聪明伶俐的侄儿视如己出。早年间,郭家困顿,柴荣曾外出做茶叶生意贴补家用,走南闯北,广泛接触三教九流,了解民间疾苦,深知乱世积弊。成年后的柴荣器貌英奇,性情稳重,沉默寡言。郭威长年外出闯荡,柴荣当家,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郭威很赏识柴荣,将他收为养子。
在澶州兵变中,郭威在汴梁的家人全都被刘承祐杀害,包括妾氏所生的两个儿子,他刚当上皇帝,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所幸他还有柴荣。论亲属关系,柴荣是郭威的内侄兼养子;论才能德行,柴荣雄才大略,精明强干。毫无疑问,柴荣是后周帝国的头号储君人选。
柴荣比赵匡胤年长六岁,这两位将来的帝王风云际会之时,可都还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由于史籍记载的缺失,后人已无从知晓二人初次相遇究竟是怎样一番场景。兴许是在邺都军营,或是在京城大内,不论何时,赵匡胤身边总是围拢着一帮兄弟。柴荣一定慧眼如炬,在一群年轻军官中间,一眼就发现了鹤立鸡群、卓尔不凡的赵匡胤。身为储君的他,正在积极网罗能人异士,为自己积蓄力量、组建班底。可以肯定的是,赵匡胤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广顺三年(953年),赵匡胤原本被升任为兴顺军副指挥使,即将外派滑州。就在这时,一直在澶州节度藩镇的柴荣回到京城,当年三月,被封为开封府尹、晋王,成为毋庸置疑的皇位继承人。柴荣没有忘记那位气度不凡的年轻军官,听说赵匡胤即将外派地方,便上奏朝廷,将他调进开封府,担任开封府马直军使,管理京师骑兵部队。
在外界看来,这只不过是一个下级军官的普通调动,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它对于赵匡胤意义重大。赵匡胤自此正式加入柴荣阵营,得到柴荣的赏识是他发迹崛起、前程锦绣的关键一步。
显德元年(954年),后周太祖郭威驾崩,享年五十一岁。柴荣在郭威灵柩前继位,是为周世宗。柴荣登基后,赵匡胤追随新皇帝离开开封府,再次进入禁军,负责柴荣的贴身护卫。
新皇登基、权力嬗递之时,正是人心动荡的危险时刻。柴荣的龙椅还没坐热乎,就有人要将他拉下皇位来。
显德元年二月,潞州(今山西长治)传来紧急军报:北汉国刘崇与契丹将军杨衮举兵南下来犯。
北汉与后周的冤仇还得追溯到澶州兵变之时。
刘崇是后汉高祖刘知远的弟弟,坐镇河东(今山西西南部),任太原尹。当初,郭威发动澶州兵变之前,曾一度假意拥立刘赟为帝,刘赟正是刘崇之子。郭威称帝后,命人毒死刘赟,刘崇与郭威结下杀子之仇,自此势不两立。他以河东十二州为地盘,建立割据政权。就在郭威登基后的第十天,刘崇在太原称帝,仍以“汉”为国号,史称“北汉”。
北汉地盘不大,实力孱弱,刘崇效仿石敬瑭依附辽国,称契丹国主为叔父,自称“侄皇帝”。在契丹支持下,北汉时常侵扰后周北部边境,但都以失败告终。郭威在时,刘崇没有尝到什么好果子。此时突然传来郭威驾崩的消息,刘崇抓住这一天赐良机,趁后周国丧之际,联合契丹军南下,试图一举推翻后周政权。
二月,在太平驿(今山西襄垣县西南)北部,汉、周两军初次遭遇,展开激战。契丹大军由将军杨衮统领,兵力在一万左右,号称十万;刘崇的北汉军兵力则在三万左右。联军声势浩大,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太平驿首战,周军将士死伤千余人,出师不利,昭义节度使李筠溃逃潞州(今山西长治),闭门自守,急忙传书向朝廷求援。
前线军报八百里加急,传到京都汴梁。初战失利,朝堂上弥漫着一股紧张慌乱的气氛。雄武的郭威一直是这个国家的主心骨,如今主心骨不在了,年轻的新皇帝能否应对危局,文武群臣都在心里打鼓。
“北境危局,如何破解?”柴荣召集众臣商议对策,他面色冷峻,看起来并不仓皇焦急。
以太师冯道为代表,执政大臣们意见一致:“当年刘崇自平阳奔遁之后,势弱气夺,恐怕难以复振。窃以为,此番入寇,或为虚张声势,刘崇未必亲自前来。今陛下嗣位之初,先帝安葬大事就在眼前,人心易摇,不宜轻举妄动。臣等以为,陛下当委命大将北上御寇,观望局势,相机而动。”
所谓“平阳奔遁”,说的是郭威登基那年,刘崇曾率北汉军围攻晋州,最终灰溜溜惨败而归。
“哼!刘崇不敢亲来吗?恐怕未必。刘贼听闻朕新立,国朝大丧,以为此乃良便之机,谓神器可图、天下可取,必发狂谋,此番必亲来袭我,断无疑耳!”柴荣扫视群臣,以平静口吻道出震惊朝堂之语,“用兵之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朕欲御驾亲征,荡平贼汉。”
柴荣穿上这身龙袍还不满一个月就亲赴战场,实在出人意料。
“陛下方登大位,先帝陵寝未安,人心浮动,危机四伏之际,陛下不宜贸然亲征,遣能征善战者领军御敌足矣!”
“刘崇老儿,欺我国丧,欺朕年轻,意在与朕一争天下。唐朝初年,天下草寇蜂起,唐太宗凡有征伐,靡不亲征,终平定天下。太宗英武如此,朕怎敢偷安,又有什么可忌惮!”
众臣见柴荣心意坚决,都不吭声了。老臣冯道突然冷冷冒出一句:“不知道陛下能不能比得上唐太宗?”
瞬间,朝堂鸦雀无声,静得令人心颤。
柴荣怒气上涌:“刘崇乌合之众,只不过仰赖契丹,狐假虎威而已。沙场之上,苟遇王师,以我强军猛将,破刘贼如泰山压卵!”
冯道又是一盆冷水浇下:“不知道陛下能不能做得泰山?”
“冯道,何相少也!”(冯道,你也太小看我了。)
柴荣大为不悦,甩下这一句气话,中止了这场朝议,拂袖而去。
冯道年逾古稀,自号“长乐老”,在五代乱世中是个奇人,自从后唐明宗时官拜宰相,历经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三入中书省任职,先后侍奉过十位君王,任由天子如走马灯轮流转,他却始终屹立不倒。这个官场“老滑头”,竟然语带讥讽当面反驳柴荣,固然有倚老卖老轻视新皇帝的因素在,但也反映出当时朝堂的主流意见,希望柴荣不要轻率冒险,行事稳妥一些为好。
寻求稳妥、理性的群臣,没有料到他们的新君主是一位卓尔不凡、不按常理出牌的冒险家。新君初立,人心动荡,正因如此,柴荣才急需一场辉煌的胜利,来树立他的权威,迅速安稳朝局。
最终,柴荣力排众议,坚持亲征。显德元年三月十一日,大军从汴梁出发,赵匡胤作为禁军殿前司一员随军出征。
在泽州东北部的高平(今山西晋城东北),两军相遇,临军对垒。
高平,古称长平,战国时秦国与赵国那场著名的长平之战就发生在这里,这里曾经埋葬了四十万赵军将士的枯骨遗骸,这一次,又将埋葬谁呢?
巍峨险峻的巴公原上,两军排兵布阵,剑拔弩张,即将决一死战。
以力量对比而论,刘崇北汉军与契丹联军总计四万,来到高平的周军仅有一万兵马,河阳节度使刘词率一支大部队还正在赶来援助的途中。以兵力论,北汉占据优势。
天公也不作美,巴公原上狂风呼啸,正呼呼刮着北风。这对于北汉军是顺风,对周军却极为不利,因为他们要逆风作战。
刘崇见周军兵力这么少,满心后悔请来契丹援兵,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此战倘若得胜,胜利的果实少不了得让契丹分一半。
刘崇对身边将领道:“我威武雄师足以灭周,何须契丹!诸位瞧好了,今日不仅要打得周军满地找牙,更要让契丹人对我刮目相看!”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契丹主帅杨衮策马前来,提醒刘崇:“我看周军军容整肃,恐为劲敌,不容小觑,切莫轻敌大意!”
“仗还没开打,杨将军何苦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刘崇撇嘴道,“依朕看,不必劳动贵国大军,杨将军且在一旁歇息,作壁上观即可,且看我军如何力战破敌,杀他个屁滚尿流!”
面对胜券在握又贪功好胜的刘崇,杨衮默然。他代表的可是辽国,刘崇一直卑躬屈膝地称契丹主为叔父,此刻竟如此傲慢狂妄,杨衮怫然不悦,勒马退回己方阵中,决定先按兵不动观望局势,且看刘崇如何作死。
另一边,杨衮眼中军容整肃的周军蓄势待发,柴荣排出左中右三军阵,万余名将士兵分三路:
左军由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李重进、义成军节度使白重赞统领。
右军由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何徽统领。
中军由柴荣躬擐甲胄亲自坐镇,赵匡胤在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麾下,肩负护卫柴荣安全之责。
北风猎猎,金鼓齐鸣,隆隆鼓声响彻巴公原。
旌旗卷舒之中,汉军先发制人,骑兵先锋主动强攻周军右翼。两军眼看就要有一番厮杀,风云突变,出现惊人一幕。
“撤军!”周军右翼主将樊爱能高呼一声,竟然带着骑兵团临阵脱逃、望风而退。马军瞬间乱成一团,纷纷掉头后撤。
右翼另一位主将何徽率领步兵列阵在后,没等来敌军,眼前乌泱泱地自家马军如浪潮般涌来,步军团与马军团冲撞在一起,人仰马翻,不战而溃。
樊爱能、何徽两位主帅扔下大部队,一溜烟跑得远远的。上行下效,士兵们丢盔弃甲,抱头鼠窜。一些跑得慢没能成功逃脱的士兵缴械投降,竟然朝着北汉军高呼“万岁”,场面荒诞滑稽。
刘崇哈哈大笑,得意扬扬。这大好时机哪能轻易放过,汉军兵锋不断向前迫近,仿佛乘着北风呼啸而来,眼看就要一举击溃周军右翼战线。
柴荣自然笑不出来,连忙派出近臣策马奔赴前线,找到樊、何二将,宣谕皇帝圣旨:“切勿溃退,重整旗鼓,整军再战!”
樊、何二人对视一眼,目露凶光,利剑一挥,杀死传旨使者。行凶之后,二人脚底抹油继续往南逃窜,途中还向不知情的将士散布谣言:“官军大败,余众已卸甲矣。”
形势急转直下,柴荣的心不住地往下沉。他统领禁卫亲军,冒着箭矢,将战线往前推进。皇帝亲上前线督战,期望以此来鼓舞全军士气。可是如何挽救眼前败局,除了勇敢无畏和一腔热血,柴荣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此时,赵匡胤作为皇帝贴身侍卫,和柴荣同在山坡高处,居高临下,如雄鹰般锐利的眼神俯瞰战场上的瞬息万变。赵匡胤见顷刻之间,右军溃散,右翼战线露出一个大窟窿,北汉军占据绝对上风,眼看就要大获全胜,对周军来说,这是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他再扭头一瞧,柴荣两道剑眉死死拧在一起,嘴里呼呼喘着粗气,像是要吐出心里所有的焦躁忧惧。赵匡胤意识到,他乖乖站在这儿,能够护卫皇帝肉身的安全,却护卫不了他内心的安全。
赵匡胤急思扭转败局之良策。危如丝发的时刻,最能迸发出无畏的勇气、果敢的决断与超绝的智慧。
“驸马呢?驸马何在?”赵匡胤突然火急火燎地在人群中寻找张永德。
张永德是周太祖郭威的乘龙快婿,时任禁军殿前司都指挥使,是赵匡胤的顶头上司。他见赵匡胤冒冒失失跑来,不悦道:“情势如此危急,你不在陛下身边,怎敢擅离值守?”
“正因战事危急,我辈岂能坐以待毙?”赵匡胤顾不得上下级礼数,单刀直入道,“贼人看似气焰嚣张,实则不足为惧,力战可破也!狭路相逢勇者胜,此刻正是我殿前司为陛下分忧之时。将军麾下将士善于射箭,神射手众多,请引兵登高而上,从左翼远射抵御敌军兵锋,末将领兵从右翼杀入,杀他个片甲不留!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
张永德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匡胤一眼。虽然赵匡胤比张永德还要大一岁,但论资历、威望都在张永德之下。他原来只知道这位年轻军官颇受柴荣赏识,没想到竟是个敢想敢干的主儿。他和赵匡胤的分内职责是保卫皇帝安全,上前线杀敌并不是他们的第一任务。但沙场之上,决策只在须臾之间,容不得片刻优柔寡断。
张永德咬咬牙,心一横,喝道:“好!就依你之计,杀他个片甲不留!”
混乱之中,顾不得向柴荣请示汇报,殿前军兵分两路,各两千精锐,相互配合接应。一支由张永德统领,抢占山坡制高点,以密集博发的箭矢进攻敌军。利箭如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而来,挡住北汉军一直向前逼近的兵锋。
另一支由赵匡胤统领。但见他雄赳赳、威凛凛,披袍擐甲,横枪跃马,向麾下将士们高喊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君危臣死,我等拼死效忠的时候到了!”
赵匡胤率领两千骑兵,如猛虎出匣、大坝泄洪,目标明确,径直朝溃散的右翼方向杀来。赵匡胤一马当先,冲在最前线,将士们士气高昂,皆夺命争先,拼死力战。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命,此时风向陡然逆转!北风转向,强劲地刮起南风,周军顺风进攻,有如神助,战场形势也和劲吹的疾风一起,逐渐倒向周军一边。
赵匡胤的“胆大妄为”,精准地抓住了转败为胜的关键节点,及时填补樊、何溃逃之后右翼的大窟窿,避免局势恶化一泻千里。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挽狂澜于既倒,成功扭转战局。
柴荣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他还一直留着最后一张王牌没有出,看来是时候了。一直按兵不动的左翼军正式投入战斗,李重进、白重赞领军杀入。
黄昏时分,前来支援的大部队在河阳节度使刘词的带领下,终于赶到高平战场,周军兵力翻倍,如虎添翼,北汉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胜败转易往往只在瞬息之间,方才还春风满面的刘崇,此刻面对汉军尸体堆积满山满谷,丢弃辎重器械不可胜数,心如死灰。这一战,北汉三万大军损失殆尽,刘崇灰溜溜逃回太原时,只剩下百余骑兵。
契丹将领杨衮始终在一旁坐山观虎斗,见大势不妙,并没有支援北汉,而是下令撤军。这一万契丹军,只是来高平走一遭,当了回观众,就打道回府了。
高平大胜之后,柴荣乘胜追击,继续往北进军,一度杀到北汉国都太原,试图借此大好时机,一举灭亡北汉。
在攻城战役中,赵匡胤勇武无畏,身先士卒,攻打城门时左臂被流矢射中,血流如注。轻伤不下火线,他本欲裹上纱布,再上前线,一道圣旨传来,柴荣制止了赵匡胤的冒险,但从此愈发欣赏赵匡胤的勇敢与胆略。
攻势虽猛,怎奈太原城固若金汤,久攻不下。后来,天降暴雨,河水暴涨,周军长途远来,士卒疲敝,军中更添疫病流行。种种不利因素叠加,柴荣也不恋战贪功,勒令退兵,班师回朝。
北汉国主刘崇经受高平一战重大打击,几个月后,在悔恨忧愤中死去。
高平之战,也称巴公原之战,这场战事不同凡响,仅仅就战场上“三龙会聚”——同时出现三位帝王(周世宗柴荣,汉世祖刘崇,宋太祖赵匡胤)这一点,就极为少见。这场战事规模并不大,双方投入兵力总计不过五万,但它之于柴荣、之于赵匡胤、之于那个时代意义重大。
对于柴荣而言,高平之战是他新君初立的高光时刻。
三十三岁的柴荣方登帝位,以一场不同寻常的亲征名动天下,解除了北境危局,更威慑后周群臣,成功稳住了政权交接时期人心动荡的政局。经此一役,满朝文武何人敢像先前冯道那样,小觑这位年轻的新君?
对于赵匡胤而言,高平之战是他登上历史舞台的第一次精彩亮相。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展现了卓尔不凡的才华与能力。
首先,是当仁不让的勇气。
前线樊爱能、何徽溃逃,原本与赵匡胤无关,他只要谨守岗位就好。但是,关键时刻他却挺身而出、奋勇当先,以大局为重,主动想办法解决危机,体现出一名将帅的责任与担当。要知道,他毕竟冒着失败的风险,倘若不成功,他就会与樊、何一样成为国家的罪人。
其次,是当机立断的决策。
危机时刻,生死存亡就在一瞬之间。危局之中的决断与日常决策有着根本性的区别:一是时间紧迫,分秒必争,机会稍纵即逝,没有留给决策者充足的思考时间;二是危机正在发生,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局中人想要看清楚形势十分困难。因此,危机决策最是考验领导者的智慧与决断力。赵匡胤在鱼游沸鼎、鸟覆危巢之时,杀伐决断,没有片刻犹豫,抓住良机,迅速制定反攻战略,成功力挽狂澜,也因此一战成名。
再次,事急从权的“僭越”。
天地尊卑,各有职分。所谓“僭越”,就是超越了自己的地位、本分,以下犯上。赵匡胤作为殿前司军官,他的第一职责不是去上阵杀敌,而是护卫皇帝安全。主动投身战场,这是第一层僭越;他作为张永德下属,竟然自作主张替上司排兵布阵,让张永德领军远射配合自己,这是第二层僭越。赵匡胤胆大妄为的“僭越”,却赢得满堂彩,因为事急从权,十万火急的时刻,顾不了那么多尊卑职分、等级次序、繁文缛节。尤其是在战场上,要以最终的胜利为最高目的、第一准则。
大战之后,论功行赏。禁军两大主帅,以李重进为忠武节度使,张永德为武信节度使。对于此役中表现突出的赵匡胤,张永德大加赞赏,向柴荣道:“举贤不避亲,殿前司将领赵匡胤,其智其勇冠群将校!巴公原一役,堪称首功!”
柴荣抚掌称善,擢升赵匡胤为殿前都虞候,领严州刺史,一跃跻身禁军高级将领序列。这一年,赵匡胤二十七岁。
后世史家拉长时间的维度,以更宏大长远的视角看待这场战役的深远影响。“太祖皇帝自此肇基皇业。”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留下这样一句论断。高平之战被视为赵匡胤宏图大业的发端,此后那些伟大与崇高,都起始于显德元年疾风猎猎的高平巴公原。
整顿禁军,结义社羽翼渐丰
高平之战大获全胜,柴荣心里却埋下一道阴影。
当初高平战事刚结束,大军驻扎于上党(今山西长治),准备进攻太原。一日,柴荣卧躺在军帐里,凝神沉思,有件事他一直举棋不定,越想越头痛,便召来张永德商议。
“前日高平之战,樊、何二人临阵脱逃,险些误我大事!如今二人皆已被俘,正待处置。朕思虑再三,樊爱能以下诸将,当以军法论处;至于何徽,终究守卫平阳有功,朕姑且饶他一命,将功抵罪,以观后效,驸马以为如何?”
张永德是周太祖郭威的女婿,柴荣、赵匡胤等人在非正式场合,习惯称呼他为“驸马”。张永德明白柴荣的犹豫,战事还在进行中,如何处置逃兵叛将,当宽还是当严,的确颇费思量。
“陛下之志,如若只是固守封疆而已,大可以赦免叛将,以示宽仁。陛下若欲开拓疆宇、威加四海,则樊、何二将不杀不足以立君威!军法如山,非同儿戏,臣以为,樊、何及其下属军校、士卒有叛逃者,宜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柴荣思忖片刻,将手边枕头掷于地上,大呼称善:“就依驸马之言!”
第二天,柴荣下令,将樊爱能、何徽在内七十多名军官以及一千多名临阵脱逃的士卒全部处决,雷霆之怒、帝王君威震慑全军。
攻打太原失利后回到京都,柴荣心里的阴影并没有消退,反而愈加深重。面对李重进、张永德、赵匡胤等禁军将领,柴荣一吐胸中块垒:
“高平一战旗开得胜,扬我国威,将刘崇老贼赶回太原,本该欢欣雀跃才是。朕归京之后,却终日惶惶不安。昨夜一梦,又见高平战场,将士丢盔弃甲、四散逃窜之景重演。朕急寻张卿、赵卿,连声呼唤,可环视左右,两位将军不见踪影,最终全军溃败,朕面前,尸积如山,枯骨遍野……”
柴荣越说越沉郁,众将劝慰道:“一场梦而已,陛下何必当真。”
“一场梦不必当真,高平战场上骄兵悍将临阵溃逃,难道也只是一场梦,也不必当真?请问诸位,这样一支禁军,将来如何助朕征伐天下?”
众将默然,无言以对。柴荣提出的问题一针见血,直指五代军队的积弊沉疴。唐末五代以来,藩镇割据,军阀混战,权力混乱失序,逐渐形成兵骄将悍的局面。当兵的拥立军阀当皇帝,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今天可以拥戴你,明天扭头就可以拥戴别人,搞兵变如同儿戏,只要给够赏赐就行,给的不够就胁迫主帅君上。那个时代军纪松弛,军队将士没有军人应有的忠诚,不听命,难管控,又见利忘义,贪生怕死。打起仗来,保不齐一见势头不对就逃跑,甚至临阵倒戈,对自己人反戈一击也是常事。樊爱能、何徽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二位可是禁军侍卫司主管马军、步军的高级将领。他们尚且如此,上梁不正下梁歪,普通士兵的状况可想而知。
高平之战令柴荣亲眼看到,他所拥有的军队就像个一身顽疾、行将就木的病人。一口气处决七十多名军官、一千多名士卒,固然一时军威大振,但柴荣明白这治标不治本,要想从根本上改变军队的作风习气,必须进行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
柴荣对诸将道:“正所谓:猛药去疴,重典治乱。整顿禁兵,裁汰冗员,扩建新军,势在必行。为朕,为大周,编练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威武之师,诸位将军,谁能担此大任?”
这提议来得突然,诸将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应答。柴荣显然早有筹谋,他环视众人的目光没有片刻犹疑,最后落在了一位年轻将军身上。
“殿前都虞侯赵匡胤,可担此重任否?”
赵匡胤出班拜谢,郑重其事道:“臣自当尽心竭力,当仁不让,不负圣命!”
“好一个‘当仁不让’!朕给你三个月时间,三月后朕将亲临校场检阅新军,能否不辱使命,届时见分晓!”
由资历尚浅的赵匡胤负责整顿禁军,看似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柴荣一向赏识赵匡胤,登基之前就将他安排在开封府任职。说起来赵匡胤可算是当今皇帝的“潜邸旧人”。高平之战赵匡胤的卓越表现证明柴荣没有看错人,战后跻身禁军高级将领之列毫无争议,紧接着主持禁军整顿也就顺理成章。
这一轮禁军大整顿,柴荣、赵匡胤干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除旧”:裁撤老弱,淘汰冗员。
历史原因,历朝累积下来,堂堂中央禁军之中竟然有许多老弱病残滥竽充数。这些既得利益者捞油水、领俸禄、占名额,却不能干活,尽是些派不上用场的老兵油子。改革禁军首先必须拿他们开刀,淘汰老弱,清除冗兵,由朝廷提供遣散费,将他们全部发还原籍。
改革自然不会一帆风顺,很快朝堂上就有了反对的声音:“臣等听闻,军中有言,陛下大简禁军,这有违历朝之规、先帝之制,还望陛下三思!”
对这其中的是非曲直,柴荣看得很清楚,决心很坚决:“因累朝相承,害怕有伤人情,于是禁军中羸弱年长者居多,而且骄横跋扈,不听军令,每遇大敌,不逃即降。今春高平之战,朕始知其中之弊。如今一百个农夫辛勤劳作,也未必养得起一名士兵,怎能用百姓膏血去养活这些没用东西!强健、懦弱不加以区分,如何激励将士?众卿谨记,王者之师,贵精不贵多!此事无须再议!”
王者之师,贵精不贵多!这样的治军理念,对初掌禁军的赵匡胤影响深远。
第二件事是“纳新”:招募壮士,编练新军。
柴荣下诏,招募天下豪杰,选拔骁勇之士,全都送到汴梁来。精兵强将云集京师,赵匡胤再从中优中选优,精挑体格强壮、武艺超绝的士兵,组成“殿前诸班”——禁军殿前司下辖精锐部队,旗下名号包括散员、散指挥使、内殿直、散都头、铁骑、控鹤等。
强兵集结,接下来就是训练新军。赵匡胤在军营中长大,耳濡目染之下,对如何练兵再熟悉不过。小时候他可就常领着夹马营的娃娃们排兵布阵打仗玩儿。只不过,如今不再是小男孩的游戏,此刻他操练的是一支真正的帝国精兵。
“殿前诸班”,从兵员挑选、队伍组建再到操演训练,全都由赵匡胤一手操办。他事必躬亲,与将士们同甘共苦、打成一片。这支精锐部队与他渊源深厚,此时名义上是后周禁军,却从一开始就不知不觉地埋下了“赵家军”的基因,成为日后赵匡胤南征北战、纵横四海的核心力量。
第三件事是“平衡”:抬升殿前司,制衡侍卫司。
禁军分为侍卫司和殿前司两大机构。两司之下,再各自下分步军(番号“虎捷”)和马军(番号“龙捷”)。一直以来,两司之间的力量对比并不均衡。
侍卫司,全称“侍卫亲军司”,由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统领,在这个位置上,李重进就是当之无愧的禁军头号人物。侍卫司总兵数在七八万左右。
殿前司,比侍卫司建制略晚,张永德作为殿前司一把手,官阶却要低于李重进。作为后设部门,殿前司的实力难与侍卫司相提并论,下辖兵力两万人。
在高平之战中,张永德、赵匡胤所在的殿前司力挽狂澜,出尽风头。反倒是侍卫司,因为樊、何两员逃将丢了大面子,暴露出骄兵悍将种种弊病,触发了此轮禁军整顿。
一根扁担两头挑,二司一强一弱、一重一轻,必将失去平衡,乱了秩序。柴荣深谙权力制衡之道,他需要两司势均力敌,互相牵制,避免一家独大。
柴荣授命赵匡胤组建新军,编练“殿前诸班”,增强殿前司力量的目的不言自明。殿前司经过这一轮扩张,增加到五六万人。补充的新军集中在殿前司,裁汰的冗员则多在侍卫司,该司早就被诟病“老少相半,强懦不分”,经过精简裁撤,兵力锐减。最终的结果,原本较为弱小的殿前司快速壮大,逐渐能够与侍卫司分庭抗礼。
柴荣平衡二司的举措,意外地为赵匡胤带来扩张势力的大好机会。因为打从进入禁军系统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在殿前司任职。高平之战后,赵匡胤被擢升为殿前都虞侯,作为张永德副手,高居殿前司二把手。抬升殿前司的实力,也就意味着抬升了赵匡胤的实力。在殿前司这个看似不大的一亩三分地,赵匡胤广撒网、多播种、精耕耘,积蓄力量,凝聚人脉。
说起人脉,不得不提到“义社十兄弟”。
从邺都投军开始,赵匡胤就十分注意在军中结交朋友。他生性豪气干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豁达爽朗不拘小节,不论走到哪里,身边总是聚拢着一群至交好友。在群体中,他是自然而然的领袖,这与地位高低无关,哪怕身居下僚,他也会是乞丐们的头头、绿林好汉的山大王。
在动荡的乱世,一个人独木难支无法成事,需要组团作战。五代时,武将拜把子蔚然成风。郭威称帝之前,就与十名武将结为兄弟,歃血为盟,号称“十军主”,结拜誓言称:“凡我十人,龙蛇混合,异日富贵无相忘。苟渝此言,神降之罚。”(《宋史·李琼传》)
赵匡胤有样学样,在禁军中广泛结交各级将领,尤其是中下级军官。他与九名武将义结金兰,以“义社十兄弟”为名号。这九人分别是李继勋、石守信、王审琦、韩重赟、刘廷让、杨光义、刘庆义、刘守忠、王政忠。
“与众共之曰义,义仓、义社、义田、义学、义役、义井之类是也。”(洪迈《容斋随笔》)以“义社”之名,大伙儿凝聚在一起,共闯天下,共谋功名富贵。
十兄弟中,以李、石、王三人最为重要。
第一位,李继勋。李继勋作战勇猛,乃一员虎将,在军中颇有威名。虽然“义社十兄弟”以赵匡胤为绝对核心,但论官爵,初期却是李继勋最高。显德初年,他就先后担任昭武军节度使、殿前都虞侯、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等职,军衔职位不在赵匡胤之下。
第二位,石守信。高平之战中,他与赵匡胤一起奋勇杀敌,力破北汉军,战后被擢升为亲卫左第一军都校。石守信和王审琦一直是赵匡胤的铁杆追随者,他与赵匡胤关系尤为密切,多年以后,石家与赵家结为儿女亲家,石守信之子迎娶了赵匡胤二女儿。
第三位,王审琦。他性格醇厚,恭顺严慎,参军后颇受郭威器重,随郭威平定三镇之乱,随柴荣征讨北汉,功勋卓著。王审琦以射艺高超闻名于世。有一次,柴荣设宴,在禁苑中宴请禁军将校,诸将比试射艺,王审琦百步穿杨、连发连中,技惊四座,赢得满堂彩。周世宗显德年间,王审琦任勤州刺史。赵匡胤与王审琦交好,称王为他的“布衣之交”。
“义社十兄弟”作为赵匡胤的重要人脉,自有不同凡响之处。
泛泛而论,拓展人脉有两种方式。第一种叫作“持禄养交”,语出《管子·明法》:“小臣持禄养交,不以官为事,故官失其能。”通过巴结权贵保持自己的职位俸禄,这是向上拓展人脉关系。
另一种方式叫作“杵臼之交”,语出《后汉书·吴祐传》。“杵”是舂米的木棒,“臼”是舂米的石器,愿意与舂米的杂工结交,不在意贫富悬殊、地位差距。与“持禄养交”思路相反,这是向下拓展人脉。
“义社十兄弟”,可视为“杵臼之交”的典范。
除了李继勋,其余八人和赵匡胤拜把子的时候,可都还是地位低微的基层军官。聪明的赵匡胤知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将来要干大事,需要培植自己的势力,组建自己的团队。目光必须向下,英雄惺惺相惜,不论出身。义社兄弟中好几位和赵匡胤一起,快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禁军高级武将。而草根时期就结为兄弟的特殊情谊,生发出不可撼动的忠诚,让他们对赵匡胤格外死心塌地。
“义社十兄弟”这个小集团,大约从赵匡胤投奔郭威后开始萌芽,到周世宗柴荣时期已经基本成形。在受命整顿禁军的过程中,赵匡胤更利用这一大好机会,笼络人心,扩张势力,他本人成为迅速崛起的军界少壮派代表。
孤零零一头雄狮并不可怕,可当雄狮身旁,猛虎群豹环卫,形成声势浩大的野兽军团,那就另当别论了。
显德元年十月,一场盛大恢宏的阅兵仪式在京郊宫苑举行。柴荣亲临校场,检阅整顿禁军的成果。
那日,阳光明媚,熠熠生辉。广阔的校场上,“殿前诸班”列阵而来,军容齐整,新兵们阔步昂首,英姿勃发。将士风华正茂,帝国蒸蒸日上。
“这才是王者之师!帝国气象!”柴荣喜不自胜。
史家这样评价这支军队:“诸军士伍,无不精当。兵甲之盛,近代无比!”(《旧五代史·周书·世宗纪》)这支新军被认为是整个五代时期战斗力最强的一支部队,它由赵匡胤在柴荣授命之下亲手创立。不论是柴荣还是赵匡胤,他们后来的伟业成就,都离不开这支虎狼之师、威武之师、精锐之师。
校场中央,赵匡胤指挥若定,秉旄仗钺,挥斥方遒。他是这场阅兵式万众瞩目的绝对主角。
在校场角落里,一位老将默默注视,心中翻江倒海,感慨万千,他就是赵弘殷。在后周,赵氏父子同在禁军任职,史称二人“分典禁军,一时荣之。”(《宋史·太祖本纪》)只不过,赵匡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职位早已在父亲之上。
烈日之下,恍惚之间,赵弘殷穿越时光帷幕,仿佛回到二十年前的洛阳夹马营。那时候,赵匡胤也像现在这样,带领娃娃兵们“行军打仗”,穿梭于大街小巷。赵弘殷认得儿子那眼神,斗转星移,不论今时往昔,那眼神中的坚毅果敢,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三征南唐,巧用兵屡建奇功
高平之战后,北方稍安,柴荣将目光转向南方。
天下版图依然四分五裂,北方有后周、北汉、辽国,南方分布着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割据政权,其中论疆域最广、声名最盛、国力最强者,首推南唐。
南唐由唐烈祖李昪于后晋天福二年(937年)建立,定都金陵(今江苏南京),占据江淮之地,广袤千里,富庶殷实,是当之无愧的南方第一大国,与北方的后周分庭抗礼。周世宗在位时,南唐皇帝是李昪长子唐元宗李璟。
柴荣素有一统天下之志,显德二年(955年)十一月至显德五年(958年)三月,先后三次亲征南唐。这场周唐之战,以淮南为主战场,历时两年五个月。如果说,高平之战赵匡胤只是小试身手、初露锋芒,那么在淮南之战中,他卓越的军事才华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
“将者,智、信、仁、勇、严也。”(《孙子兵法·计篇第一》)
兵家认为,作为将帅,绝非一介赳赳武夫,而是需要具备多方面的综合素质:足智多谋,赏罚有信,仁爱部下,勇敢果决,军纪严明,这是为将“五德”。
宋代诗人梅尧臣对于“五德”解读精辟:“智能发谋,信能赏罚,仁能附众,勇能果断,严能立威。”(《十一家注孙子》)
宋代学者王皙进一步阐释:“智者,先见而不惑,能谋虑、通权变。信者,号令一也。仁者,惠附恻隐,得人心也。勇者,徇义不惧,能果毅也。严者,以威严肃众心也。五者相须,缺一不可。”(《十一家注孙子》)
在三征南唐的过程中,赵匡胤屡立战功,全方位展示了作为将帅的智、信、仁、勇、严。
“智”与“勇”,一体两面,相辅相成。
有勇而无谋,那是鲁夫莽汉。有智而无勇,不能上阵杀敌,无法面对沙场上的腥风血雨。智勇双全,有勇有谋,才是一军将帅的真本色。
后周大军第一次征讨南唐,淮南军事重镇寿州(今安徽寿县)成为战火纷飞的中心战场。寿州城控扼淮河,是南唐北境门户,抵御北人来犯的第一道防线。此时南唐名将、清淮军节度使刘仁瞻镇守于此。
显德三年(956年)一月下旬,柴荣率军渡过淮河,抵达寿州城下,在淝水北岸安营扎寨,数万大军里三层外三层将寿州围得水泄不通。周军制造云梯、填堑陷壁,柴荣亲上前线督战,昼夜攻城不息。
然而,战事却陷入胶着。
寿州城内,刘仁瞻坚壁高垒,死守不降;城外,周军久攻不下,就是破不了寿州城大门。与此同时,南唐多路援军纷至沓来,从北面和西面对周军形成反包围,形势对周军越来越不利。
不知不觉百余天过去了,要如何打破僵局?柴荣想到了赵匡胤。
柴荣迅速调整战略部署,派遣赵匡胤、韩令坤等将领前去外围打援,分兵进攻长江以北诸州,试图突破唐军在其外部形成的包围圈。若能顺利攻占江北诸州,固若金汤的寿州将成为一座孤岛。
赵匡胤领命,他的任务是攻下滁州。
进发滁州的路上,重重难关摆在他面前。第一道坎儿在涂山(今安徽蚌埠西郊),一支万人兵力的唐军停泊于淮水下游,在涂山脚下安营扎寨声援寿州;第二道坎儿在清流关,南唐名将皇甫晖坐镇于此,据险固守,以逸待劳。
更大的难题还在于兵力不足。柴荣只划拨了几千兵马,而他即将遭遇的两支敌军都有万余人。赵匡胤明白,敌众我寡,不能硬拼蛮干,只能智取。
在向涂山进军途中,赵匡胤发布军令:挑选百名骑兵,组成一支先锋部队。
“末将领命,必定优中选优,严选精锐!”
“不!不要精兵强将,越老越好,越弱越好。”赵匡胤嘿嘿笑道。
“这……”部将摸不着头脑,带着一肚子狐疑领命而去。
百名骑兵集结完毕,赵匡胤亲来前来检阅。他在士兵中间来回踱步,频频点头,看起来对这支弱旅很是满意。
老弱残兵们你瞅瞅我、我瞧瞧你,都心下暗暗纳罕。有胆大的老兵冲主帅嚷道:“将军可是要俺们做前锋,杀到最前面?”
赵匡胤微笑着点点头。
老兵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道:“指望俺们杀敌……俺们可还有活路?”
“谁说要你们杀敌了?”赵匡胤笑道,“诸位嗓子亮不亮?骂人会不会?腿脚灵不灵便?逃跑会不会?”
“骂人?逃跑?这……”
老弱残兵们这才知道,原来骂人和逃跑,也是当兵的重要技能。
依照赵匡胤的部署,百余骑兵主动来到唐军涂山大营,在营前高声骂阵,什么难听骂什么,污言秽语一字字一句句传到营寨里。
“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南唐兵马都监何延锡咬牙切齿,终于按捺不住,领军出营来战。
耍嘴皮子果然奏效了,接下来就看腿脚功夫。面对来势汹汹的唐军,百余弱骑先是抵抗一阵,很快便佯装不敌——准确地说,确实也打不过——不再恋战,抛戈弃甲,哗啦啦作鸟兽散,马儿脚下生风,逃兵溜之大吉。
赵匡胤之所以选择由骑兵而不是步兵前来叫阵诱敌,自然也有骑兵速度快、有利于逃跑的考虑。
“快给我追!全歼贼兵!一个也不放过!”
何延锡正在气头上,怒火吞噬了理智,率领大军死命追击,一直追到涂山西边的涡口(今安徽怀远东北),山谷中忽然鼓声震天,杀出一支伏兵。
圈套早已布好,请君入瓮,只等接下来这一出“瓮中捉鳖”的好戏。
镌刻着“周”字的大旗迎风飘扬,赵匡胤披坚执锐,一马当先引军来战。这些士兵可不像那些羸弱骑兵,各个骁勇强悍,如猛虎扑羊般袭来。
唐军突然遭遇埋伏,猝不及防迎来一轮狂风骤雨般的猛攻。两千周军击败近万唐军,斩杀南唐兵马都监何延锡,缴获停泊水岸的战船五十余艘。
兵法有云:“凡与敌战,其将愚而不知变,可诱之以利,彼贪利而不知害,可设伏兵以击之,其军可败。”(刘基《百战奇略·利战》)
涡口一战,虽然只是一场小规模战役,却完美展现了赵匡胤的用兵智慧。先是诱敌出营,引蛇出洞;尔后佯败惑敌,诱之以利;再则设伏突袭,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最终以少胜多,赢得漂亮的“开门红”。
这一战,不仅赢得漂亮,更赢得极有战略价值。涂山大营一破,撕开了寿州北面包围圈的一道口子,对于正在苦苦攻城的柴荣大军,无疑是利好消息。
首战告捷,赵匡胤马不停蹄,星夜兼程奔赴下一个目标——清流关。
南唐江州节度使皇甫晖驻守于此,对外号称大军十五万,实则兵力在一万五千人左右。不仅敌方兵力占优,清流关成为横亘在赵匡胤面前比雄兵百万更难跨越的障碍。
清流关位于滁州城西北,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关口两侧皆是悬崖峭壁,巍峨陡峭,仅有一条狭窄的小路可以行军通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清流关是出入金陵的必经之路,号称“金陵锁钥”,自古以来只要扼守清流关,就守住了金陵宝地。
赵匡胤尝试攻关,在关下与唐军打了一场小规模遭遇战,兵力、地形都处于劣势,果然铩羽而归,只得暂退关外。
唐军将领皇甫晖志得意满,留下重兵把守关口,自己则率众回到滁州城下扎营,歇息一夜,准备来日再战。
赵匡胤明白,强攻肯定不行,仍然需要用智。
“孙子曰: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远者。……隘形者,我先居之,必盈之以待敌;若敌先居之,盈而勿从,不盈而从之。”(《孙子兵法·地形篇》)
《孙子兵法》总结了“通、挂、支、隘、险、远”六种地形,其中一种正是赵匡胤现在所面临的,叫作“隘”。面对“隘”,应当抢占先机,先去占领它,并且用重兵堵塞封锁住隘口,守株待兔,安然等待敌人的到来。如果敌人已经抢先占据隘口,并以重兵把守,那么就不要再冒险进击;如果敌人尚且没有以重兵据守,那么就应当抓住时机迅速攻占它。
显然,赵匡胤失去了先机,如何破局?
第二天,晨雾刚刚消散,东升的旭日还躲在云层里半遮半掩。
喧闹声震天响,睡梦中的皇甫晖惊醒,一出营帐,眼前景象令他难以置信:赵匡胤竟然神兵天降,杀到滁州城下!
周军究竟是如何一夜之间闯过清流关?皇甫晖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正当他呼呼大睡、美梦香甜的时候,赵匡胤夜访村民,探知到有一条山间小路能够绕开清流关而直通大山背后的滁州城。
赵匡胤兵分两路:一路人马,虽然人数稀少,但是摇旗鼓噪,虚张声势,在清流关口闹出很大动静,迷惑隘口守军;另一路主力人马,由赵匡胤亲自率领,以当地村民为向导,星夜急行军,强渡西涧(上马河,今安徽滁州西北)。
天亮了,周军就这样神鬼不觉地兵临滁州城下。
唐军大营霎时间乱作一团,兵相骀藉,不可胜数。皇甫晖还沉浸在万分惊诧之中,他别无选择,领军匆忙撤回滁州城内。唐军大部队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往城内急撤。彼竭我盈,周军攻势越发凌厉,死咬在后穷追不舍。
皇甫晖跑得快,一溜烟抢先入城,在城头上往下瞧,眼看周军紧随其后就要追入城中,顾不得还有许多自家兵士正在死命往里赶,便高声下令:
“拉起吊桥!关闭城门!”
护城河上原有一座吊桥,只有过了桥,才能入城。此刻桥上乌泱泱密麻麻挤满人与马,两军将士正争先恐后涌上吊桥。皇甫晖试图断桥自守,将敌军拦阻在城门外。
吊桥将断之际,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人一骑如箭如电,马蹄高高抬起,单骑迎风腾飞于半空。此人正是赵匡胤,他纵马一跃,飞过护城河,直逼城门而来。主帅在前,身后骑兵也纷纷蹚水而过。吊桥断或不断,已然无关紧要了。
皇甫晖越看心里越慌,冲赵匡胤高声喊话:“赵将军!人各为其主!容我布阵成列,以决胜负,休得欺人太甚!”
赵匡胤悬缰止辔,朗声大笑:“我便在此恭候,待你列阵,又有何妨!”
皇甫晖整顿军队,在众将士拥护下,骑马出城,在城门外摆开阵势。赵匡胤自信满满,静静地瞧着对手排兵布阵。
阵势已列,两军对垒,赵匡胤先声夺人,单骑猛然冲出阵列,风驰电掣杀来。御风急速之中,赵匡胤俯身紧紧环抱着马脖子,向敌军将士厉声呼喝:“吾只取皇甫一人,他人非吾敌也!都闪开,可免一死!”
刹那之间,电光火石,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皇甫晖大惊失色,还没回过神来已被赵匡胤一剑击中头部,人仰马翻,惨叫一声重重坠下马来。
擒贼先擒王,主帅一落马,唐军摧枯拉朽,溃不成军。赵匡胤领周军迅速攻破江北重镇滁州,破敌军一万五千人,俘获南唐江州节度使皇甫晖。
文能运筹帷幄、用兵如神,武能横刀跃马、临阵斩将。赵匡胤的智与勇,不仅折服了自家将士,就连敌人也心服口服。战后,皇甫晖被柴荣下令释放,他对滁州城下那惊人一幕仍然心有余悸,不禁对柴荣感叹道:“吾昔日屡与契丹作战,未尝见兵精如此者,亦未尝见如赵将军如此英武者!”
滁州之战,这是赵匡胤第一次作为将帅独立带兵指挥的战役,他已然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军。这一年,赵匡胤三十而立,一战而名震江南。
赵匡胤每一次身临战场,总是喜欢身披铠甲,以红缨装饰战马,威风凛凛,也极为引人注目。身边曾有人劝道:“将军铠甲、马饰鲜明,沙场之上,极易被敌人认出,招致危险,不如穿上寻常将士甲胄,隐遁于军中,更为安全。”
“何必多此一举!要叫本将军做缩头乌龟吗?”赵匡胤大笑道,“我就是要让敌军,让天下人都认识认识本将军!哈哈!”
智勇之外,为将者当坚守“信”与“仁”。
这看似与血腥残酷的战争并不相干,但其实是真正的将帅必须具备的品格。
赵匡胤在淮南之战中表现出的“信”与“仁”,与他在滁州邂逅的两位重要人物有关。
攻下滁州之后,赵匡胤领军入城驻守。一天夜里,城门楼下马蹄声声,星火点点,迎来一队人马。
“开门!快开城门!”
“赵将军有令,夜间不得开门,且等天亮验明身份再说。”
“大胆!你知道我家将军是谁吗?”
对方亮明身份,守城戍卫一惊,不敢擅自做主,火速赶到赵匡胤下榻府邸通报。
“来者百余人,细看旗帜、军服,确实是自己人……”
赵匡胤打断道:“不管是不是自己人,陛下三令五申,大战之时,夜间封锁城门,不论敌我一律不得进!”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开!”
“那个……对方说,领军的是令尊赵大人……”
赵匡胤先是一怔,二话不说急往城门楼赶去,登楼遥望,马上之人果然是他的父亲赵弘殷。此番征讨南唐,赵弘殷也随军出征。赵匡胤远远瞧着,感觉父亲苍老了许多。
天底下哪有儿子闭门不让老子进城的道理?赵匡胤亲自前来,守城将士都以为城门即将打开。
“属下这就开门,迎接赵老将军入城……”
“且慢!”赵匡胤沉吟片刻,道,“传我命令,再次向来者申明军纪,请他们在城外扎营歇息一夜,明日再做理会。天亮之后,按规矩办,查验旗帜、通关令符,一切无误之后,再开门放行。”
“可是……”
“军法如山,可是什么可是!”
不开城门的消息传达出去,赵弘殷面露诧异之色,抬头往城楼上瞥了一眼,若有所悟,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没有多说什么,下令将士们就地扎营露宿。
城门楼上,赵匡胤一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虽然大门紧闭,但他命人寻来被褥、干粮,从城门楼上扔下去,给赵弘殷及将士们御寒充饥。
正是寒冬时节,冷风萧瑟。赵弘殷本就患病在身,在外冻了一夜,病情愈发严重。
翌日,赵匡胤亲自打开城门,恭恭敬敬地迎接父亲入城。
赵匡胤跪地叩首,恭谨肃然道:“父子虽是天伦至亲,但城门守备乃王事也,儿子不敢徇私开门,望父亲见谅。”
“国事重于家事,君命重于私情。你既是我的儿,更是君上的臣子。尽忠王事,严守军纪,秉持大节,没有因私废公,胤儿啊,你没做错什么。”
“不管怎样,让父亲受寒风露宿之苦,是为大不孝!还请父亲责罚。”
赵弘殷笑道:“不敢不敢!我哪有职权,责罚你这个殿前司都虞候呀?”
广顺末年,赵弘殷任右厢都指挥使,领岳州防御使。如今赵匡胤在禁军中的职位可远高于他的父亲。儿子比老子了不起,做父亲的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无比欣慰。经过这一番折腾,赵弘殷病情加重,自此一病不起,一直留在滁州休养。
赵匡胤瞧着父亲两鬓斑白、憔悴孱弱的模样,愈发自责,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忠孝难以两全”。不给父亲开城门这则逸事,被史官记录下来,它体现出赵匡胤对君王的“信”,信守承诺,不轻易破坏规则。
“信者,号令一也。”唯有如此,才能统一全军号令。
赵匡胤声名日隆,震动江南,引起南唐中主李璟的注意。李璟亲笔修书一封,馈赠白金三千两,试图收买赵匡胤。即便收买不成,此举或许也能起到离间柴荣与赵匡胤君臣关系的作用。赵匡胤胸襟坦荡,应对自如,原原本本将此事向柴荣上报,白金全数上交国库。他经受住了考验,柴荣也很满意,君臣二人之间的“信”愈加深厚。
除了“信”,还有“仁”。
“仁”,看似与凶险残酷的战争风马牛不相及,但将“仁”列为“为将五德”之一,体现出军事家孙武的远见卓识。兵戎之事,固然需要杀伐决断,但《孙子兵法》并不鼓励滥杀嗜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王者之师,当是仁义之师。
赵匡胤在淮南战争中的仁义之举,与赵普有关。
赵普,字则平,幽州蓟城(今北京)人。赵匡胤与赵普风云际会,相遇于滁州。滁州被周军攻占之后,根据宰相范质奏请,赵普被任命为滁州军事判官,前来辅佐赵匡胤处理军政事务。
赵普比赵匡胤年长五岁,乍看起来文质彬彬,却与寻常书生不同,透着一股精明强干、洞察世事的劲头,一看就不是那种埋头在书卷中的书呆子。事实上,赵普也没读过多少书,并不以学问见长,但他在人世中沉浮,把五代乱世这部大书读透了。未来,他将成为赵匡胤最为重要的辅弼大臣。
滁州刚刚攻陷的时候,治安混乱,匪盗群出,趁着政权交替之际,当地流民群氓大肆抢劫掳掠,兴风作浪。赵匡胤雷厉风行,下令抓捕盗贼,结果吓了他一跳,抓回来的囚犯乌泱泱一片,竟有百余人之多。
百余匪盗如何处置,一向处事果决的赵匡胤陷入两难。赵普似乎看懂了赵匡胤的犹豫,主动请缨办理此事。
“赵判官打算如何处置?”赵匡胤似乎还有顾虑。
“依法,依理,依德。”赵普气定神闲。
“好!本将军拭目以待。”
有意思的是,审讯厅堂被搬到街市广场上,城民们都跑来瞧热闹。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赵普没有一丝遮掩,公开审理百余盗匪。
盗匪一个挨着一个被押上来,赵普详加问讯,逐一核查。依据罪行的不同,嫌犯们被分门别类,百余人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三拨,等待赵匡胤的最终裁决。
赵普对赵匡胤道:“将军请看,百余盗匪一分为三。这第一拨,皆为杀人暴乱者,应当弃市处斩;第二拨,抢掠偷盗者,应当收监入狱;第三波,无辜被捕者,自当无罪释放。”
在一旁目睹了赵普审讯全过程的赵匡胤,心中暗暗称奇。审查中发现,不少良民百姓被误抓,这在混乱的战争时期屡见不鲜,也是赵匡胤起初的犹豫迟疑所在。赵匡胤略微一瞅,被赵普划拉出来需要释放的多达数十人。
“收监,释放?本将军听闻,盛世施仁政,乱世用重典。眼下滁州城刚破,人心不稳。这些匪徒伺机作乱,不以雷霆手段尽数杀之,如何立威?如何服众?如何治民?”赵匡胤目光灼灼,盯着赵普。
赵普从容应答:“臣也听闻一语,《中庸》有云,‘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不分是非对错,赶尽杀绝,杀人以立威,不过狐假虎威而已。百姓纵然归服,也是表面畏服,而非内心敬服。窃以为,治军当严,治民却当以宽以柔。圣贤之道,在于怀柔远人。乱世战时,更当如此。”
柔,安也。怀,来也。善待远客则四方百姓归顺;安抚诸侯则天下人对你心存敬畏。这是儒家“王道”的政治智慧。
“怀柔远人……”赵匡胤念叨着这魔咒般的四个字,想起年少时辛文悦教导的“柔弱胜刚强”的道理,圣贤之道触类旁通,聪敏的赵匡胤豁然顿悟。
最后,赵匡胤听从赵普建议,依罪行不同分类处置嫌犯,释放无辜者。原本很可能被弃市处斩的百余人,最终活下来的十有七八。
在滁州时期,赵匡胤时常与赵普长谈,极为欣赏他的才华见识,将他收揽在身边,作为麾下第一幕僚。
赵匡胤在戎马倥偬之余,养成了喜好读书的习惯,也和他身边聚集了赵普这样的文士密切相关。
征讨南唐期间,将士们发现,这位勇猛强悍的武将军,竟然四处搜罗经史子集,一有闲暇就在军帐中埋头研读,手不释卷。
柴荣听闻常有马车运载着大箱子送入赵匡胤帐内,一度怀疑里面是金银财物,认为赵匡胤趁战时中饱私囊,于是派遣使者查验。一开箱,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书籍卷册。
听了使者的回报,柴荣大为惊奇,当面问赵匡胤:“卿为将帅,应以治戎装、磨刀剑为正事,怎么读起书来了?”
“臣愚钝,没有奇谋良策,却受陛下恩遇,在军中担当重任,常常感到力不从心,故而多学多闻,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为的是不负陛下厚望重托。”
赵匡胤回答得妥帖恰当,没有半点破绽。柴荣点点头:“善。”
如果说,独具慧眼发现了赵匡胤才华的柴荣,有什么误判的话,那就是赵匡胤的志向与抱负,并不满足于只当一名武将。他眼中的“正事”,绝不仅是柴荣所说的“治戎装、磨刀剑”。
赵匡胤虽然不是读书人,并不精通文章辞赋,但他的阅读涉猎广泛,除了兵书,经史子集无所不包。他明白,打天下靠武力军事,但治天下则不同。诸如“怀柔远人”这样的治国大道,都藏在圣贤书里。这些年来他的许多困惑,诸如乱世根由何在?如何勘平乱世?何为霸道?何为王道?何为圣贤之道?答案都要在圣贤书中去寻找。
另有逸闻一则,让世人窥见勇武的赵匡胤也有柔软的恻隐心肠。
那是显德五年,柴荣第三次亲征南唐,攻打楚州的时候,遭遇守城军民殊死抵抗,虽然最终顺利破城,但周军同样伤亡惨重。柴荣雷嗔电怒,下令屠城作为报复。
赵匡胤行走在炼狱般的城市,途经一条小巷,惊人一幕陡然闯入眼帘。
巷口,一具无头女尸靠墙瘫坐,被砍下的头颅落在离身子不远处。女尸怀中躺着一个小婴孩,安安静静地,正在吮吸死去母亲的乳汁,不时发出低喃的嘤嘤声。
虽然早已见多了战场上的血腥残酷,但面对这令人心颤的一幕,赵匡胤的内心仍受到巨大冲击。他呆立在那儿,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面色恻然,在将士簇拥下离开,却怎么也忘不掉这个场景,回营没多久又动身前往那个巷口,万幸小婴儿还在。
赵匡胤将婴孩轻轻抱起,命部下安葬其母,在巷子里寻得一名老妇,施予钱财,让老人家好生鞠养这个不知姓名的遗孤。
巷子里的人家,因为这位将军的庇护,都幸免于难。这条巷子后来就被叫作“因子巷”,大约是因子得福之意。
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所谓“仁”,就是从见人受苦而心中不忍的那一点点恻隐之心开始萌发的。
赵匡胤作为一员武将,身上却没有那个年代寻常武将的杀伐暴戾之气,始终保有一念恻隐、一颗仁心,这是他难能可贵、与众不同之处。
“严”,为将五德中最后一项不可或缺的品质。
军令如山,令出必行。“严”主要针对治军而论,只有“严”,才能立威,才能统一全军行动。在六合之战中,世人见识了赵匡胤的治军之严。
攻陷滁州之后,周军又接连占领扬州、泰州等地。南唐中主李璟任命他的弟弟齐王李景达为诸道兵马元帅,北上御敌,援军来势汹汹,形成反攻之势。
两万大军直逼扬州而来,后周大将韩令坤攻取扬州后一直驻守于此,见唐军势大,心中恐慌,萌生放弃扬州、退军自保的念头。
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柴荣当机立断,派遣张永德领军救援扬州;与此同时,正在滁州的赵匡胤再次临危受命,领本部两千兵马向六合进发。张永德、赵匡胤两军形成犄角之势护卫扬州。
韩令坤一度弃城而走,没跑多远,得知张、赵前来支援,才再度回到城内。
屯兵六合之后,赵匡胤得知韩令坤有撤离之意,发布一条军令:
“扬州兵敢有过六合者,断其足!”
这句话的意思是:兄弟们,只要扬州士兵里有胆敢越过六合边境逃跑的孬种,我们就砍断他的双腿!
这条军令有趣之处在于,表面上它是赵匡胤下达给自己麾下两千兵将的命令,实际上它是在向扬州城内的守军公开喊话。掷地有声,不容挑战,对守军兄弟,既是威吓震慑,更是鼓舞打气,也以这样特殊的方式彰显赵匡胤誓死保卫扬州的决心。
赵匡胤言出必行,令行禁止,已在周军中颇有威名。扬州守军明白,这句军令绝不只是吓唬人说说而已。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守城将士受到鼓舞,士气复振,韩令坤也坚定了固守拒敌之志。
就像当初高平之战一样,赵匡胤又一次以过人胆识做出“僭越”之举。扬州守军虽然与他同属周军,但并非他的部众,他以一句如山军令,向本不属于他的军队发号施令,挽救危局。
“令者,一众心也。”(《尉缭子·战威第四》)军令最根本的作用是凝聚将士们的心、统一全军的意志。赵匡胤这一则军令有如及时雨,将扬州将士的心拧在了一起。
受此鼓舞,韩令坤主动领军出城,与唐军在扬州城东打了一场遭遇战,竟然大胜而归,局势向有利于周军的方向逆转。
对于赵匡胤而言,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李景达两万大军从瓜步(今江苏六和东南)渡江,驻扎于距离六合三十余里处,进攻势头暂时停下来。
赵匡胤麾下有将领心浮气躁,冒进又轻敌,想要主动出击,被主帅否决了。
“将军素来勇武,为何不战?难不成怕了他们?”
“我问你,唐军兵力在我军之上,却起栅栏,扎营寨,并不来叫战,为何?”
“那必定是唐人懦弱,怕了呗!”
“不然。”赵匡胤摇头道,“唐军安营扎寨,为的是观望局势,只因他们尚不了解我军兵力虚实,摸不清底细,不敢轻举妄动。敌方的审慎之心,正好可以为我所用。”
诸将纷纷请教有何妙计。
“我军只有两千人,敌众我寡,兵力悬殊,若出动出击,岂不将弱势暴露无遗。唐军一见我军人少,必定信心大增。士气一起,则战力必增,如此我军必败矣。”赵匡胤先是进行一番沙盘推演,陈述主动进击的后果,继而道出胸中谋略,“此战关键,在于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上上之策,当以静制动,以逸待劳,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才伺机而动……”
诸将听得一头雾水,赵匡胤如此这般详细部署之后,才大呼神妙。
赵匡胤一直坚守营垒,按兵不动。几天之后,李景达终于按捺不住,主动发起进攻。
一切准备就绪,赵匡胤下令打开营门迎敌。营外山谷各处早已埋伏少量兵卒,高擂战鼓,摇旗呐喊,山谷回声震天响。唐军难辨虚实,十分茫然,闹不清周军究竟有多少兵力,虽不见其人,但听这架势,似乎有数万兵马埋伏在山间,于是唐军将士人人胆怯自危,锐气大减。
唐军败给了他们想象中的强大敌人。赵匡胤领兵出战,奋勇杀敌,一举将心理脆弱的敌军击溃。以两千兵马大败两万敌军,再一次上演了以少胜多的神奇戏法。
六合之战,南唐折戟沉沙,损伤近五千人,史称“唐之精卒尽矣”,精锐部队元气大伤。残军尚有万余人,落荒而逃,在渡江时因争抢舟船而落水者不计其数,领兵的南唐齐王李景达单骑逃遁。这一战,赵匡胤成功解除扬州之围,遏制住南唐反扑势头,超额完成了柴荣交给他的任务。
《孙子兵法》中关于用兵虚实之道的一段话,可以用来剖析此战以少胜多的奥秘。
故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孙子兵法·虚实篇》)
要诱使敌军暴露形迹,而让我军处于“无形”的隐蔽状态。这样,我军的兵力就可以集中,再用计使敌军兵力分散。我把兵力集中于一点,而敌人分散在十处,就相当于我们以十倍于敌人的兵力攻打他,从而出现我众敌寡的神奇逆转。兵力明明不足却能够做到以众击寡,是因为我军直接交战的敌军变少了。
面对敌强我弱的不利局面,赵匡胤有定力沉得住气,不贸然行动,不轻易暴露己方弱势,使我军始终隐匿于“无形”。他先故弄玄虚迷惑对手,与敌人玩心理战,最终决战时再突然亮相一招制敌。六合之战赢得高明、赢得漂亮。
而赵匡胤治军之“严”,在六合战后令全军将士大开眼界。
战后第二天一大早,梦乡中的将士被隆隆的军鼓声吵醒,全军集结,纵横交错排成数列纵队。
主帅来了,不见胜利的喜悦,只见神色严峻,凛若冰霜。赵匡胤兀自在阵列中来回穿行,缄口不言,踱步声踢嗒踢嗒清晰可闻。
气氛越来越凝重,将士们敛容屏息,大气都不敢出,都在纳罕主帅究竟想要干什么。
忽然,踢嗒的节奏戛然而止,赵匡胤停下脚步,手指着其中一位士兵,冷冷道:“你,出列。”语气虽平和,却冷得像冰。
士兵哪敢有二话,虽然一头雾水,也只能迈着忐忑的步伐走出阵列,在众将士前面孤零零站着,不知是福是祸。
踢嗒声又起,巡游还在继续,士兵们的目光悄然随着赵匡胤的身影移动。又停下了,赵匡胤拍了拍背对他的那名士兵的肩膀,依旧轻声冷语:“出列。”
就这样,总计几十名士兵被选中,歪歪扭扭站成一排,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全都不明所以。
赵匡胤声色俱厉:“昨日一战,诸位可都奋勇杀敌,冲锋在前?”
“是啊,是啊。”“确是不假。”“那是自然……”七嘴八舌之中,听得出有人底气不足,声音渐渐弱下来。有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把头低低埋下,愈发跼蹐不安。
赵匡胤冷笑一声,扯下其中一名士兵背后的皮笠,重重扔在地上。
“把你们的皮笠都取下来,让全军将士瞧瞧!”
皮笠?大家伙更蒙了,取下一瞧,这些士兵的皮笠上全都有一道明显的划痕。
“这是什么?”赵匡胤目光如电,厉声喝问。
“想必……想必是昨日作战时为敌军所刺……”
“刺破皮笠的,不是敌军,是我!”赵匡胤语出惊人,“这些划痕,便是尔等作为一名战士,耻辱的印记!”
昨日,赵匡胤亲上前线督战,每发现一位不尽力作战、躲在队伍后部,甚至临阵脱逃见大军得胜又悄然复归的士兵,就用剑在这些兵油子的皮笠上划下一道,作为记号。现在,到了严明军纪、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赵匡胤问道:“依军法,沙场之上不尽力杀敌、怯懦畏战、临阵脱逃者,当如何?”
数十人的心同时咯噔一下,汗如雨下,无人敢应答。
“当如何?”
“当……当斩……”
赵匡胤依军法处置这数十位士兵。
古典军法有云:“将之所以为威者,号令也。”“故将无还令,赏罚必信。”“赏罚明,则将威行。”(《三略》)赵匡胤剑砍懒兵皮笠之事一经传开,赵帅治军之严声名远播,威名大振,其麾下之兵自此人人奋勇当先,无人敢不尽力死战。
显德三年(956年)五月,柴荣围攻寿州已经四个多月,寿州城固若金汤,成了块难啃的硬骨头。柴荣留下淮南招讨使李重进继续围城,领军返回汴京,结束第一次亲征南唐。
当年十月,赵匡胤凭借在滁州、六合等战役中的煊赫功勋,被晋升为匡国军节度使,拜殿前都指挥使。柴荣新设“殿前都点检”一职,张永德作为殿前军最高统帅,被擢升为第一任殿前都点检。赵匡胤顺理成章地接替张永德“殿前都指挥使”的位置。
显德四年(957年)二月,柴荣第二次亲征南唐。
回师休整之际,柴荣也没闲着,针对周军水战薄弱环节的问题对症下药,在京城西汴河之畔铸造战舰,从俘虏的南唐水兵中挑选数百人,与周军不习水性的北方将士一同训练水战。数月时间成功打造一支水师。他们追风逐浪,纵横出没,战力丝毫不逊色于长江沿岸的南唐军。
数百艘战船自蔡河出发,沿颍水入淮河,再次直逼寿州。南唐人见此浩荡水军,大为惊骇。
三月,柴荣大军渡过淮河,抵达寿州城下,大营驻扎于紫金山(今安徽寿县八公山),与围城已经一年多的李重进前线部队会合。
南唐方面,寿州城内军民誓死固守,城外援兵在紫金山一带扎下十八座营寨,层层叠叠,鳞次栉比,蔚为壮观。城内外以烽火为信号,相互接应声援。
那战备严整的南唐十八寨联营怎么破,成为此战关键。
关键时刻还需要关键人物。柴荣命张永德、赵匡胤率先出战,他们的任务是攻拔十八寨中最靠前的先锋寨。
张永德与赵匡胤这对老搭档,再现高平之战最终时刻的默契配合。
经过勘察地形,他们发现敌人营垒西侧有一座高岗,登其上可清楚地俯瞰营中动向。
赵匡胤对张永德道:“地形者,山势高峻、居高临下谓之‘险’。兵法云:‘险形者,我先居之,必居高阳以待敌。’”
赵匡胤细陈奇兵巧计,张永德大喜,依计行事,挑选劲弓强弩之精锐,暗中埋伏于山岗上,密切关注敌方营寨情况。
准备就绪,赵匡胤登场,亲率部众直攻唐军先锋寨,装模作样攻打一阵,佯装不敌,引军后撤。唐军不知是计,倾巢而出,空寨出门来追。
引蛇出洞,敌营空虚,时机正好。高岗上的伏兵如山涧瀑布般飞流而下,张永德趁机不费吹灰之力攻占敌营。
唐军大本营已失,进退失据,在赵匡胤回师猛攻之下,旗靡辙乱,溃散逃亡。
第二日,张永德、赵匡胤乘胜出击,鼓噪而进,又攻下第二寨。赢得“开门红”之后,十八营寨一个接着一个被攻破,寿州城外援军与城内守军之间的联系被切断,首尾不能相救。
唐军残兵败将沿着淮河,往东逃散。一场猫捉老鼠的大逃杀上演,柴荣亲自领兵,沿淮河北岸追敌,赵匡胤也在其列。大军奔驰两百多里,斩杀俘虏数千人,夺取战舰粮船数百艘,钱帛器仗不可胜数。
紫金山之战,南唐军总计死伤近四万人,这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一战。城外南唐援军消亡殆尽,寿州成为一座孤岛,弹尽粮绝,庶民饥馑,再无起死回生的希望。
终于,坚守一年零四个月之后,守将刘仁瞻打开寿州城门,向柴荣上表乞降。
显德四年四月,柴荣再度回京休整。
因紫金山战功,赵匡胤拜义成军节度使,加授检校太保,仍然担任殿前都指挥使。
当年十月,柴荣第三次亲征。
寿州既克,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此次征战,一切都水到渠成,周军接连攻克濠州、泗州、楚州,南唐长江以北重镇全线失守。
显德五年(958年)三月,柴荣亲临长江口,赵匡胤乘战船驶入长江,与唐军展开激烈水战,大败长江南岸南唐水师,焚烧其岸边营寨,大获全胜而归。
周军气势如虹锐不可当,一旦渡过长江,威胁的可就是南唐国都金陵。
大势已去,挣扎无益。南唐中主李璟派遣使者奉表渡江,向柴荣表示愿意去帝号,改称“江南国主”,奉大周为正朔,以长江为界,割让江北十四州,并送上大量金银财物。
柴荣志得意满,班师回朝,结束了持续两年五个月的周唐淮南之战。经此一战,原本的南方第一大国南唐失去近半国土,成为后周的附属。后周夺得十四州六十县,共二十二万六千余户,疆域延展,国力大增。
战后,赵匡胤因军功拜忠武军节度使,仍为殿前都指挥使。
“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孙子兵法·谋攻篇第三》)为将者,是国君的重要辅佐。辅佐得周密圆满,国家必强。兼具智、信、仁、勇、严的赵匡胤就是这样的将辅之才。三征南唐之后,这位高平之战时的新秀,已然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统帅,赵匡胤在禁军中的威名声望达到顶峰。
北伐契丹,“点检作”谜影重重
夺得南唐江北全境之后,为政勤勉的柴荣没有躺在功劳簿上,而是趁热打铁继续推进统一全国的宏图大业。
当年后晋高祖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拱手割让于契丹,自毁城墙,如同拆掉了中原王朝北大门。此后,契丹时时南下侵扰,肆虐河北,畅通无阻。自家大门洞开,猛虎卧榻于侧,燕云十六州成为中原王朝一大隐痛。
显德六年(959年)三月,结束淮南战争还不到一年,柴荣再次亲征,举兵北伐契丹,目标很明确:收复幽燕之地。
比起三征南唐的艰难,北伐战事一开始极为顺利。
四月中旬,后周大军抵达乾宁军(地名,今河北青县),辽国宁州刺史王洪开城投降。
四月二十六日,益津关(今河北霸州)守将放弃抵抗。
四月二十八日,瓦桥关(今河北雄县)守将倒戈献城。
四月二十九日,辽国莫州刺史刘楚信遣使来降。
五月一日,辽国瀛洲刺史高彦晖举城献降。
后周大军开拔一个多月,不战而屈人之兵,契丹城池、关隘望风披靡,破三关(益津关、瓦桥关、淤口关),收三州(宁州、莫州、瀛洲),共得十七县、一万八千余户。幽燕百姓无不心系中原,纷纷捧着酒食迎接后周王师。
柴荣任命韩通为陆路都部署、赵匡胤为水路都部署,水陆并进。柴荣乘龙舟沿流而北,舳舻相连数十里,旗鼓相望,浩浩荡荡。
形势一片大好,谁能想到,苍黄翻覆,白云苍狗,世事变幻难以捉摸。
五月二日午间,在瓦桥关行营,柴荣大宴诸军将领,商议下一步如何攻取幽州(今河北北部、北京一带)。
“唐人诗云: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此保境戍边壮志也,与诸卿共勉!现如今,我军势如破竹,只要幽州一破,收复燕云十六州指日可待!”
柴荣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却没有得到积极的回应,将军们欲言又止,一个个似乎面有难色。
“攻取幽州,诸卿有何良策?”
“陛下离京四十二日,兵不血刃收燕南之地,此乃不世之功。今契丹虏骑齐聚幽州之北,若我军草率进击,恐不敌契丹精锐。臣等以为,攻幽州当从长计议,不宜贸然深入。”
燕南之地,本就是中原领土、汉人故地。契丹侵占后在这里的守备力量并不强,而且守将大多起用的是汉人,周军一来几乎都是不战而降。开局虽然顺利,但接下来的幽州才是真正的难关。有军报称,辽穆宗耶律璟已经将行营从上京(今内蒙古巴林左旗)迁至幽州附近,契丹精锐部队正在幽州一带集结,后周将领们的谨慎和担忧不无道理。
积极进取的热情被众将泼了冷水,柴荣大为不快:“乘胜长驱,正如破竹之势,大好局面,怎可中辍!”
宴会不欢而散,柴荣起身离开,营寨中悠然飘来一阵歌声:
凉风吹夜雨,萧瑟动寒林。
正有高堂宴,能忘迟暮心。
军中宜剑舞,塞上重笳音。
不作边城将,谁知恩遇深。
这是唐代诗人张说的边塞诗作《幽州夜饮》,诗中描绘了军营宴舞的场面,与此时此刻颇为应景,一些将士围拢在一起,和着军鼓节拍浅斟低唱。虽然这首诗最后表达了边关将士感念帝王君恩之意,但掩不住整首诗浓浓的凄凉愁怨,又是“凉风夜雨”,又是“萧瑟寒林”,更有“迟暮之心”,实在颓然丧气。柴荣在宴会上原就憋了一肚子火,这时候被火上浇油,不由得愤然作色。
“散了!全都散了!传朕令,营中再有悲歌乱我军心者,杖责五十!”
北伐的进程并没有因为诸将的劝谏而停滞,反而更加快速地向前推进。当天,柴荣就派出一支先锋部队,前去攻占距离幽州仅一百多里的固安;同时,他动身前往安阳水畔,下令架设桥梁以备大军渡河。柴荣在岸边亲自监工,直到日落时分才回瓦桥关行营。
回营后,闷闷不乐的心情稍稍缓解,柴荣一时兴起,登上关外一座小土山,眺望夕阳暮色中苍茫的北国风光。
当地父老听说大周皇帝来了,百余人手持牛肉、卮酒,前来拜献。
柴荣心情大好,随口问道:“此地何名?”
领头的乡绅老者回答:“回禀圣上,历代相传,此地谓之‘病龙台’。”
病龙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柴荣骤然变色,拉长了脸,又怏怏不乐起来,兴致锐减,匆匆下山归去。
就在这一天夜里,柴荣突然身体不适,毫无征兆地病倒了。
古时候医学水平有限,对于帝王染病更是讳莫如深,后人已无从知晓柴荣当时究竟得了什么病。这病来得猝不及防,看似偶然,但偶然中也许潜藏着某种必然。柴荣登基四年多,在军事上,先后五次亲征,戎马倥偬,南征北战;在政事上,事必躬亲,埋首于文书奏章,案牍劳形,琐碎小事也都亲自过问。他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像一直在炙热燃烧的烈火。然而,没有谁的生命能够永不停歇,可以经得起无止息的燃烧,大火熊熊总有燃尽的一刻。一边是大周帝国欣欣向荣、显现中兴盛景,另一边柴荣的身体却悄无声息地日渐衰颓,终于在北伐途中被疾病压垮。
柴荣五月二日发病。五月七日,病情急剧恶化,已经卧床难起的柴荣别无选择,做出痛苦的决定:终止北伐,退兵还师。当日,后周大军就开拔撤离瓦桥关。
大军行至澶州(今河南濮阳),突然停了下来。柴荣把自己关在行营里,门扉紧闭,谁也不见。
停军澶州,与一场诡谲恶梦、一块神秘木牌有关。
瑶池宫阙,云阶月地。对柴荣来说,眼前的一切那么虚幻朦胧,却又似曾相识。烟波缥缈之中,老神仙白衣如雪,腾云驾雾而来。
“老仙翁,一别经年,别来无恙?”柴荣恭谨有礼。
“还来吧,还来吧……”仙风道骨的老者似乎没有要和柴荣寒暄的意思。
“还……还何物?”
“帝君何必明知故问?老道当年所赠之物,如今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
“这……仙翁莫不是在说笑,赠人之物,岂有再讨回去的道理?”
“赠予,是天命;收回,亦是天命。”
“天命?朕为天子,天命所归,为何……”
话音未落,老神仙摇摇头,大笑三声,手中拂尘一挥。柴荣宽大的衣袖里狂风云卷,两件物事从袖中乘风飞出:一把色如郁金的大伞,一卷《道经》。两物飘飘忽忽来到仙人手中,倏忽云雾骤起……
“仙翁且留步,究竟何意,还请明示!”
“天道有常,命有所归,运数皆有尽时……”
老神仙消融于缭绕迷雾中,只留下迷幻不吉的谶语,余音袅袅,有如魔咒。柴荣正要追寻仙人,密密云层之上,猛然一脚踏空,霎时间身体失重,坠入万丈深渊……
柴荣惊醒,吓出一身冷汗,那是只有他自己才能体悟的恐惧。还是储君时,他曾梦见一位老神仙赠予大伞与道经。没过多久,他就继承了皇位。如今,旧梦有了续章,却不再是美梦。
柴荣喃喃自语:“吾梦不祥,岂非天命将去耶!”
梦中怪诞景象,无非是内心深处隐忧恐惧的投射。比起虚幻的梦魇,一块真实存在的木牌,更令柴荣惶惶不安。
北伐途中,驻军瓦桥关行营的某一天,柴荣像往常一样阅览四方文书。卷册堆积,一只来历不明的韦囊(皮革袋子)冒出头来。柴荣将它拾起,重量还不轻呢。他禁不住好奇,打开袋口,露出一块木牌,只见其三尺有余,看起来平平无奇。等等,上面模模糊糊好像刻着几个字符。柴荣眯着眼,凑近细瞧,心中一凛。
点检作天子!
(关于木牌题字,史书记载略有不同。《宋史》记载,三尺木题云“点检作天子”。《旧五代史》记载,木牌从地下挖出,刻有“点检做”三字。)
帐外吹来嗖嗖凉风,烛火随之暗淡。柴荣心里翻江倒海,神色都不变,下意识抬头环顾四周,好在行营军帐之内,除了摇曳烛光、习习晚风作陪,并无他人。
一块神秘木牌,引出一连串的谜题:这诡异的五个字是谁写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木牌又是怎么进到柴荣的四方文书里?制作这木牌的人想要表达什么?为什么要让柴荣瞧见?这背后究竟潜藏着什么阴谋?
唯一可以解答的问题是,所谓“点检作天子”,字面上的意思再清楚不过,“点检”的指向很明确,正是柴荣不久前刚刚设立的禁军新职位“殿前都点检”。这五个字被包装成一则谶语,关于天命的预言——做过“点检”的人将来要当天子。照此逻辑,此时担任殿前都点检的张永德,难道有谋反篡位之心?
柴荣不能确定,此事绝对没有这么简单,还有太多的疑团需要他去破解。发现韦囊时正在北伐途中,战事在即,木牌疑云被暂时搁置。但那五字谶语,就像是他心里长出的一个疙瘩、埋下的一道阴影,再也没有消去。
染病回京途中,柴荣重新开始思索“点检作天子”这道谜题。他不相信这是什么天命预警,十分笃定木牌的出现绝非偶然,且事关重大,牵连着大周帝国的命运。
病情每况愈下,柴荣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或许真的时日无多了。停军澶州,是因为在回到京城之前,他需要停下来,一个人艰难地思考,既要破解“点检作”之谜,更要考虑如何安排身后事——尤其是他龙驭宾天之后辅政大臣的人选名单。这两件事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柴荣敏锐地意识到,它们互相勾连,息息相关。
让一个人去想象自己的死亡,痛苦而残忍。身为帝王,柴荣不得不去想,他此时的思考与抉择,关系着帝国的命运、历史的走向。重病沉疴中的柴荣,形容枯槁,孱弱的病体由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着,又虚弱又清醒。柴荣感觉到,他在与天地对话,在向天命求索。
那块神秘的木牌,究竟是谁在搞鬼?
一号嫌疑人:张永德。
一直以来,身为殿前司一把手的张永德,官衔上比身为侍卫司一把手的李重进要低一些。为了提升殿前司的地位,与侍卫司相制衡,柴荣设立“殿前都点检”一职,张永德作为第一任点检,与李重进平起平坐。
“点检作天子”,直接指向的无疑就是这位驸马爷。难道说,张永德有心篡位,搞出了这神秘木牌,四处散播谶言,以此替自己营造舆论声势?张永德有这样的心思并不稀奇,他可是后周太祖郭威的女婿,曾经也是继承大周帝位的热门人选。柴荣作为郭威养子可以做皇帝,他张驸马又有什么做不得?
仔细想想,柴荣又觉得不对,倘若张永德真有异心,明目张胆这么干,不等于早早将野心暴露?张驸马虽然谈不上精明睿智,却也不至于这么愚蠢。有人借这木牌谶语构陷张永德,给他泼脏水,似乎是更顺理成章的推论。
二号嫌疑人:李重进。
张永德最大的对头是谁?答案不言自明。张、李之争背后,更牵扯禁军殿前司与侍卫司之争。
李重进,归德军节度使,兼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在三征南唐的过程中,作为淮南招讨使,亦即前线总指挥,李重进一直坚守战场第一线。他面色黝黑,沙场上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南唐将士给他起了个诨号“黑大王”,透露出敌人对这员虎将又敬又畏。
和张永德一样,李重进也是皇亲国戚,他是郭威妹妹福庆长公主的儿子。郭威临终前,安排外甥李重进执掌侍卫司,女婿张永德执掌殿前司,共同辅佐柴荣,自然也有令二人分权制衡、互相牵制的考量。
结果,自柴荣登基以来,这两位时时争功,明争暗斗。李、张不合,人尽皆知。征淮南时,张永德曾在宴会上借酒撒泼,对李重进破口大骂,甚至上书柴荣,控告李重进密谋造反,柴荣没有理会这毫无实据的指控。面对张永德的咄咄逼人,李重进倒是显露君子风范,策马单骑前来拜会,造访张永德军帐,为老对头斟上一杯酒,以肺腑之言道:“吾与公皆国家肺腑,相与戮力,同奖王室,公何疑我之深也!”赤诚如此,据说当时张永德颇受感动,二位将帅的嫌隙这才稍有消解,紧张的关系一度缓和。
但终究一山不容二虎,突然冒出来的木牌,会不会是李重进干的好事,只为诬陷嫁祸他的政敌,令柴荣对张永德有所猜忌,进而疏远甚至罢黜他,最终李重进坐收渔利?以动机做此推论,似乎顺理成章,不无这样的可能。某种程度上,李重进的嫌疑比张永德还要大。可如此工于心计,又不像“黑大王”的风格,对于李重进努力与张永德消弭矛盾的大度胸襟,柴荣一直颇为欣赏,难道一切都是做戏?
正当柴荣的思索陷入困局的时候,张永德求见。一场看似普通的会面,意外地影响了柴荣的判断与最终决策。
停军澶州,柴荣谁也不见。张永德仗着皇亲国戚的尊贵身份,贸贸然来见柴荣,他有话要说,不吐不快。
“陛下!如今天下尚未安定,京师空虚,四方诸侯观望局势,虎视眈眈,澶州距京师不远,陛下为何停军于此止步不前,臣等大为不解。若不速归京师,以安天下人心,万一发生不可讳之事,宗庙社稷当如何?”
不可讳?好一个“不可讳”!这是在诅咒我死啊!柴荣压抑腾然而起的怒火,憔悴苍白的面色愈发冷峻:“这些话,谁教你这么说的?”
张永德一怔,回道:“这是众臣的意思,自然也是我的意思。”
柴荣倚在榻上,衰弱无神的双眼紧紧盯着张永德,瞅了许久,一言不发,盯得张永德心里发毛。
“陛下……”
“……朕就知道,是有人教你这么说……你怎么就不明白朕的意思?哼!我看你这个穷薄相,未来怎能当此富贵!退下吧,无召不要来见!”
柴荣说出这看似没头没脑的一段话,张永德被斥责一通,却稀里糊涂,不明其意。
然而,柴荣的话却大有深意,绝非病中胡言乱语。张永德在这个柴荣正在考虑身后事的关键时刻贸然闯来,柴荣对此无疑是失望的。这位驸马爷没有一点心机城府,头脑简单,如此容易受人摆布,如此毫不避讳地谈论皇帝之“不可讳”,这样的人如何委以重任。“穷薄相”之语,讽刺张永德没有福气大富大贵,无异于宣判了张永德政治生命的终结。
这一闹,柴荣意识到:张永德必须拿掉!不管那块木牌是不是他搞的鬼,此人都必须从“殿前都点检”这一重要位置下来。他不仅担不起托孤辅政的重任,更可能是即将继位的小皇帝的潜在威胁。
柴荣面前摆着几块方形木牌,上面分别写着“张”“李”“赵”“韩”等字样。他拾起那块“张”字牌,扔进取暖的火炉里,目光移向“李”字牌。
拿掉张永德,李重进可就没了对手。他已经是侍卫司一把手,再掌控殿前司的话,大周禁军岂不成了“李家军”?
柴荣忽然忆起旧事,发出一声冷笑。当年郭威还在世时,李重进和柴荣都是继承者人选。论血缘,李重进这位太祖外甥可比养子柴荣还要亲近。只不过,郭威最终钦定了柴荣,因为他知道,李重进心里未必服气,为防生变,郭威临终前特地召来李重进,逼他低下高昂的头,向柴荣行君臣大礼,以定君臣之分。那一幕,柴荣怎会忘记?
托孤大事,看来李重进也并非合适人选。
想到这儿,柴荣突然发现,神秘木牌一度扰乱他的心智,木牌的炮制者究竟是谁已然无从查证,事实上,答案一点儿都不重要。不论是谁,为了大周帝国将来的安宁稳定,张、李二人都不能再重用。
“李”字牌也被扔进火炉里,与燃烧殆尽的“张”字牌紧挨着,一起接受被焚弃的命运。
下一个问题就是,李、张二人空出来的位置,由谁来接替呢?柴荣的目光不自觉地瞥向最边上的“赵”字牌,原本严峻忧愁的神色渐渐柔和起来。
赵匡胤与前两位不同,他和郭威非亲非故,虽然这些年在禁军中迅速崛起,但论出身、职位、资历与威望,终究还是比不上树大根深的李、张。赵匡胤由柴荣一手提拔,他也没有令伯乐失望,从高平之战到三征南唐,总是浴血奋战,冲锋在前,更有勇有谋,立下赫赫功勋,军中人人敬服。
另一块“韩”字牌所代表的大将韩通,也和赵匡胤一样属于备受瞩目的禁军新贵。
柴荣原本凌乱的思路渐渐清晰,顾命大臣的人选尘埃落定。他拾起“赵”字牌,久久凝视……不知过了多久,所有字牌统统被抛入火炉,静谧的火星噌的一下熊熊燃起。病天子用尽最后的气力,低声下令:
“启程,归京!”
显德六年五月三十日,柴荣回到汴京,自知时日无多,开始布局身后事。
天雄军节度使、魏王符彦卿之女符氏被立为皇后,年仅二十岁。
皇长子柴宗训被任命为特进(官名,位同三公)、左卫上将军,封梁王,确立其继承人的地位。柴荣共有七个儿子,前三子在后汉隐帝刘承祐诛杀郭威在京家眷时罹难,如今年岁最大的第四子柴宗训,也只不过是个七岁的孩童。
柴荣似乎别无选择,留下这样一个孤儿寡母的局面,埋下了此后历史走向巨大的不确定性的隐患。他所能做的努力,就是精心排布一张最理想最稳妥的顾命大臣名单。
宰执团队由三人搭班,范质、王溥、魏仁浦三位宰相共同辅弼新君。文臣方面,柴荣很是放心,一介儒生掀不起什么浪来,真正麻烦的是那些手握重兵的武将。
张永德,被免去殿前都点检职位,加授检校太尉、同平章事。柴荣果断地将他排除出禁军高级将领之列,只领虚衔。
李重进,仍担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禁军职位虽然没有变化,但柴荣回京之前,就已调遣李重进奔赴河东抗击北汉,而后又南下驻守淮南,令其领军在外,远离朝廷权力中枢。
韩通,原本担任侍卫都虞侯,被擢升为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加授检校太尉、同平章事,同时肩负戍卫京城的重要职责。因李重进不在京,韩通作为副使,成为事实上的侍卫司一把手。
赵匡胤,接替张永德出任殿前都点检,加授检校太傅,仍为忠武军节度使。经此调整,赵匡胤蹿升为殿前司主帅。张永德、李重进鹬蚌相争,赵匡胤意外渔翁得利。
以赵代张,以韩代李,柴荣在临终前完成了禁军二司主帅的代际更迭。张永德免职,李重进出京,以两位资历威望稍浅的将领替代,赵匡胤掌殿前司,韩通掌侍卫司兼京城防务,二人相互牵制。这样的人事布局,柴荣可谓煞费苦心。
六月二日,柴荣爱女夭折,噩耗如晴天霹雳,对于沉疴中的皇帝无疑是雪上加霜,病情急遽恶化。
六月十八日,柴荣驾崩于万岁殿,时年三十九,谥号“睿武孝文皇帝”,庙号“世宗”。
六月十九日,柴宗训在灵柩前即皇帝位,是为后周恭帝,符太后垂帘主政。
柴荣五月初病症初现,五月三十日回到汴梁,六月十八日逝世,一个多月时间,后周王朝猝不及防遭遇惊变。
柴荣正值春秋盛年,雄心勃发,立志一统天下。然而,五代乱世,不仅王朝短命,帝王也大多短命。柴荣内心或许潜藏着隐秘的不安,他曾问精通阴阳术数的大臣王朴:“不知朕可享国几年?”
王朴答道:“臣固陋,辄以所学推之,三十年后非所知也。”
王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以他生平所学推演,三十年后的事情他不能知晓。
柴荣喜不自胜:“若如卿所言,可享国三十年,朕当以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足矣!”
关于王朴的三十年之论,后人更有一番奇异荒诞的宿命论解读。柴荣在皇帝龙椅上坐了整整五年六个月,五六相乘正好三十。原来柴荣的英年早逝,早已潜藏在王朴那隐晦含糊的谶语里,命中注定。
柴荣在位短短五年,励精图治,文治武功,史称“五代第一明君”。
在《旧五代史》中,史家高度评价柴荣功业:“世宗顷在仄微,尤务韬晦。及天命有属,嗣守鸿业,不日破高平之阵,逾年复秦、凤之封,江北、燕南,取之如拾芥,神武雄略,乃一代之英主也。”(《旧五代史·周书·世宗柴荣》)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也赞誉柴荣:“《书》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又曰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世宗近之矣。”《尚书》里所说的那种不偏私不结党的圣贤王道,世宗皇帝可以说接近这样的境界了。
柴荣大帝先后五次领兵亲征,破北汉,平淮南,收关南。帝国蒸蒸日上,雄主意气风华,正欲宏图大展。世人都以为,分裂许久的天下将要归于一统,谁料天地不仁,柴荣壮志未酬,猝然长逝。可惜天不假年,上天并没有借给他三十年,让他去平天下、养百姓、致太平。
以更宏大的视野来看,柴荣之死成为大历史的拐点,混乱的五代行将终结,在新时代的起点上,站着赵匡胤。
柴荣年长赵匡胤六岁,二人于乱世中风云际会,对赵匡胤而言,世宗皇帝既是伯乐,更是榜样。从他的身上,赵匡胤潜移默化地学到了明君雄主的文韬武略、帝王气象。
而今,柴荣突然驾崩,留下一个孤儿寡母、主少国疑的局面。如果说,朝堂权力是一座天平,左端是皇帝,右端是禁军与藩镇。柴荣在时,皇权强大,尚可维持平衡与均势;柴荣一死,七岁娃娃继位,皇权一端的重量乍然抽离,右端武将的砝码加重直坠下来,天平陡然失去平衡。
而失衡,正是剧变的前兆。
为了防止失衡与剧变,柴荣在托孤大事上煞费苦心。接下来的历史演进表明,如果说,柴荣周密的托孤布局有什么疏漏的话,那就是千算万算,在赵匡胤这个关键变量上出现了误判,低估了赵匡胤的野心、能力、人望与格局。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耶?”后晋大将安重荣的这句话,说出了那个时代许多英雄豪杰的心声。
柴荣死后,赵匡胤时常想起当年在高辛庙的那个夜晚,酒醉之中,他问道:“难不成我将来还能做天子?”两片筊杯坠地,一正一反,一阴一阳,大吉之兆。
当时,神明已经给出了答案。
此刻,站在历史拐点处的赵匡胤,将何去何从?
史籍掠影
(郭威)即集三军将校谕之曰:“予从微至著,辅佐国家,先皇登遐,亲受顾托,与杨、史诸公,弹压经谋,忘寝与食,一旦无状,尽已诛夷。今有诏来取予首级,尔等宜奉行诏旨,断予首以报天子,各图功业,且不累诸君也。”郭崇威等诸将校泣于前,言曰:“此事必非圣意。”
——宋·薛居正《旧五代史·周书·太祖郭威》
(乾祐三年十二月)二十日,诸军将士大噪趋驿,如墙而进,帝(郭威)闭门拒之。军士登墙越屋而入,请帝为天子。乱军山积,登阶匝陛,扶抱拥迫,或有裂黄旗以被帝体,以代赭袍,山呼震地。
——宋·薛居正《旧五代史·周书·太祖郭威》
冯道等以帝(柴荣)锐于亲征,因固诤之。帝曰:“昔唐太宗之创业,靡不亲征,朕何惮焉?”(冯)道曰:“陛下未可便学太宗。”帝又曰:“刘崇乌合之众,苟遇王师,必如山压卵耳。”道曰:“不知陛下作得山否?”帝不悦而罢。
——宋·薛居正《旧五代史·周书·世宗柴荣》
太祖皇帝(赵匡胤)时为宿卫将,谓同列曰:“主危如此,吾属何得不致死!”又谓张永德曰:“贼气骄,力战可破也!公麾下多能左射者,请引兵乘高出为左翼,我引兵为右翼以击之,国家安危,在此一举!”永德从之,各将二千人进战。太祖皇帝身先士卒,驰犯其锋,士卒死战,无不一当百,北汉兵披靡。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九一
帝(柴荣)自高平之役,睹诸军未甚严整,遂有退却。至是命今上(赵匡胤)一概简阅,选武艺超绝者,署为殿前诸班,因是有散员、散指挥使、内殿直、散都头、铁骑、控鹤之号。复命总戎者,自龙捷、虎捷以降,一一选之,老弱羸小者去之,诸军士伍,无不精当。由是兵甲之盛,近代无比,且减冗食之费焉。
——宋·薛居正《旧五代史·周书·世宗柴荣》
南唐节度皇甫晖、姚凤众号十五万,塞清流关,击走之。追至城下,(皇甫)晖曰:“人各为其主,愿成列以决胜负。”太祖(赵匡胤)笑而许之。晖整阵出,太祖拥马项直入,手刃晖中脑,并姚凤禽之。
——元·脱脱《宋史·太祖本纪》
宣祖(赵弘殷)率兵夜半至城下,传呼开门,太祖(赵匡胤)曰:“父子固亲,启闭,王事也。”诘旦,乃得入。
——元·脱脱《宋史·太祖本纪》
太祖(赵匡胤)尝与(赵普)语,奇之。时获盗百余,当弃市。(赵)普疑有无辜者,启太祖讯鞫之,获全活者众。
——元·脱脱《宋史·赵普传》
太祖皇帝(赵匡胤)从周世宗(柴荣)取楚州,州人力抗周师,逾时不下。既克,世宗命其屠城。太祖至此巷,适见一妇人断首在道外,而身下儿犹持其乳吮之。太祖恻然为反,命收其儿,置乳媪鞠养。巷中居人因此获免,乃号“因子巷”。
——宋·朱弁《曲洧旧闻》
韩令坤平扬州,南唐来援,令坤议退,世宗(柴荣)命太祖率兵二千趋六合。太祖下令曰:“扬州兵敢有过六合者,断其足!”令坤始固守。太祖寻败齐王(李)景达于六合东,斩首万余级。
——元·脱脱《宋史·太祖本纪》
是战也,士卒有不致力者。太祖皇帝阳为督战,以剑斫其皮笠。明日,遍阅其皮笠,有剑迹者数十人,皆斩之,由是部兵莫敢不尽死。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百九十三
太祖与(张)永德领前军至紫金山,吴人列十八寨,战备严整。敌垒西偏有高陇,下瞰其营中,永德选劲弓强弩伏陇旁,太祖麾兵直攻第一砦,战佯不胜,淮人果空寨出门,永德亟登陇,发伏驰入据之,敌众散走。
——元·脱脱《宋史·张永德传》
先是,世宗(柴荣)之在民间也,常梦神人以大伞见遗,色如郁金,加《道经》一卷,其后遂有天下。及瓦桥不豫之际,复梦向之神人来索伞与经,梦中还之而惊起,谓近侍曰:“吾梦不祥,岂非天命将去耶!”遂召大臣,戒以后事。
——宋·薛居正《旧五代史·周书·世宗柴荣》
世宗在道,阅四方文书,得韦囊,中有木三尺余,题云“点检作天子”,异之。时张永德为点检。世宗不豫,还京师,拜太祖(赵匡胤)检校太傅、殿前都点检,以代(张)永德。
——元·脱脱《宋史·太祖本纪》
帝(柴荣)之北征也,凡供军之物,皆令自京递送行在。一日,忽于地中得一木,长二三尺,如人之揭物者,其上卦全题云“点检做”,观者莫测何物也。至是,今上(赵匡胤)始受点检之命,明年春,果自此职以副人望,则“点检做”之言乃神符也。
——宋·薛居正《旧五代史·周书·世宗柴荣》
周世宗(柴荣)既定三关,遇疾而退,至澶渊迟留不行,虽宰辅近臣问疾者皆莫得见,中外汹惧。……于是群臣因(张)永德言曰:“天下未定,根本空虚,四方诸侯唯幸京师之有变。今澶、汴相去甚迩,不速归以安人情,顾惮旦夕之劳而迟回于此,如有不可讳,奈宗庙何!”永德然之,乘间为世宗言如群臣旨,世宗问:“谁使汝为此言?”永德对以君臣之意皆愿为此,世宗熟思久之,叹曰:“吾固知汝必为人所教,独不喻吾意哉!然观汝之穷薄,恶足当此!”即日趣驾归京师。
——宋·徐度《却扫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