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杜小鹅(9)
多年以后杜小鹅仍然能在吃了半碗老酒以后清晰地记起,辛亥年的秋天如水般温软。其时武昌的上空被炮火覆盖了,这个世界仿佛已经在晃动。安必良经常提起的革命两个字,被许多人挂在嘴上。特别是上海,连女人也跃跃欲试地成立了女子光复军、女子革命军、女子尚武会、医界女子后援会等组织,沪军都督陈其美还十分重视这些突然绽放的女人之花。女子北伐敢死队招募会员,爱国女校和务本女校两个学校里面的女生有好多都加入了队伍。革命仿佛像是煤芯上突然爆出的灯火,明亮地闪烁了一下又一下。
杜小鹅也是在马灯的光芒下,吃完晚饭推开饭碗后郑重地对安五常说,我要去革命。
安五常看了杜小鹅很久以后才说,知道去了以后的结果是什么吗?
杜小鹅说,死!
安五常说,那你懂得什么叫革命吗?
杜小鹅说,革命就是让老百姓不怕任何人!
安五常说,你不是说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杜小鹅说,但革命一样重要。你不用拦我,我说我要走,就必须走!
安五常叹了一口气,说,好吧,那我不拦你。
杜小鹅在药王菩萨面前的香炉里插了一炷香,决绝地说,娘,你让我先革命。
安五常送杜小鹅去杭州南星桥的秘密训练营,那是山脚下大树掩映的一个茶厂改造的。茶厂里有两排屋子,还有围墙,围墙里圈了一大块平整的土地,革命就在这围墙里像篝火一样燃烧起来。这批受训的新军以女生为多,县里的女中也来了好多女学生。安五常像父亲一样,目送着杜小鹅进入设着门岗的大门。他十分巴望着杜小鹅在进入营区的路上能回一次头,可是一直到杜小鹅的身影消失,安五常也没有等到这一次回头。
杜小鹅在训练营发现了安必良。安必良在营中负责宣教,他的口才很好,能够滔滔不绝地讲上一个时辰。杜小鹅和许多学员一样,统一穿上了湖绿色的衣裤,席地坐在操场上。她远远地看着,觉得安必良的嘴唇真薄。训练营的女队队长是袁水娟,一个扎着武装腰带,剪着齐耳短发,风风火火的女人。她和安必良一样,用十分地道的京腔不停地演讲着。她一定是爱上了说话。她说话的时候,右手挥来挥去,充满着一种劲道,这让很多队员们都热情高涨,每个人都有一种想随时喊口号的冲动。杜小鹅想,袁水娟好象是一堆被点着了的火,燃得很旺。
杜小鹅发现袁水娟好象是有了身孕。自从杜小鹅在蕙风堂初通医理和药理后,她的眼睛比以前尖了许多。她还发现袁水娟的演讲里,每隔三五句话,都会提到一个叫吕公望的男人。杜小鹅想,那么名声响亮的男人,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杜小鹅还在训练营认识了一个叫黄金条的年轻人,看上去英武霸气。那个下午午间操的时候,袁水娟突然带了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来。他没有戴军帽,也没有扎武装带,而是穿着笔挺的军服。其实他的武装带就在他手上提着。他在掌声中出场的时候,就那么不经意地提着武装带,这让人看上去以为他提了一根马鞭。许多女学员的眼睛瞬间就光亮了起来,他们被这一抹青翠而有力的颜色击中了眼睛。杜小鹅的眼睛也亮了一下,她看到的是黄金条的军靴。军靴乌黑锃亮,双腿修长而挺拔,然后一个温厚的男中音响了起来,他说我是黄金条。
那天吃饭的时候,杜小鹅站在一棵树下端着白铁皮饭盒,黄金条摇摇晃晃地过来了,在她的身边坐下。黄金条盯着杜小鹅的眼睛笑了,说听说你把我表舅家的狗劈了?
杜小鹅也笑了,说怪不得你也姓黄。
黄金条说,我还听说你男人要给我表舅喂毒药?
杜小鹅说,是的,不过我觉得喂药太阴毒了些,不如直接把你表舅给劈了省事。
黄金条笑了,说你想劈人有的是机会。战场上你随便劈去。
看着黄金条邪恶的眼睛,杜小鹅不由得有些怦然心动。显然他和安五常的沉稳温良是不一样的,黄金条全身上下洋溢着一股邪而强健的气息。听袁水娟和一些女学员说起过,黄金条十三岁的时候就杀过一个人。他抢了一个宰牛为生的屠夫的刀,并且把屠夫给杀了。但是他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一个杀人犯。他走到哪儿,哪儿就有女学员像花痴一样故意和她偶然相遇。他在礼拜天的时候会穿便装,喜欢戴一顶礼帽,而且他还有一块西洋怀表。有人说这表是瑞士产的,有人说是日本产的。天知道到底是哪儿产的。
黄金条带着他的教员队伍,先让女学员们练习兵操、队列,然后开始训练刺杀、骑术、射击和投掷炸弹。他仿佛是一个什么都懂得的人,挺拔的身姿无时不刻地闪现在女学员们火星四溅的眼睛里。黄金条在带队训练之余,对杜小鹅很不错。他会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突然给杜小鹅翻一个跟斗。但是他从来不说自己的家世,只说他的表舅叫黄兰香。他说黄兰香根本没有学过什么地趟刀,只会拿一把白铁皮刀片胡乱地舞着吓人,有一次舞得不小心还差点把自己的手指头给削了下来。
杜小鹅问,我为什么没在长亭镇见过你?
黄金条说,我四海为家,我哪有时间呆在那个安静得像死去一样的小镇里。
黄金条果然是去过许多地方的,所以听口音你很难听出他是哪儿人。他的枪法很准,用一根钢丝吊起来的一排瓶子,能被他一枪一个双枪齐发给统统轰碎了。那枪声和瓶子碎裂的声音,让女队员们差不多都尖叫起来。黄金条听到女生的尖叫特别的快乐,他还懂得和摆弄许多的洋枪,还会拆枪和装枪。所以黄金条对刀剑是不屑的,他说什么时候了,你拿刀去革命?你有几个脖子你拿刀去革命?
黄金条还会变戏法,他变得最多的戏法是从袖子里掏出熟鸡蛋。杜小鹅在吃了黄金条变出的十多个鸡蛋以后说,我已经嫁人了。
黄金条说,都革命了。你休了你那个病老头,你完全可以离婚。
杜小鹅说,做梦!
但是有一天杜小鹅被黄金条一把抱住了。那天下着雨,队里放假,杜小鹅一个人去了街上瞎转悠。经过南星桥惠民大药房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安五常和海胖天,想起了长亭镇上的蕙风堂。杜小鹅就撑着伞久久地站在惠民大药房的门口,抽抽鼻子呼吸着中药混和着的潮湿的气息。一直到傍晚,杜小鹅才返身住训练营走,黄金条像一只巨大的蜘蛛一样,从十字街头那家姚记南货店的二楼窗台上跳了下来,他的手里拿着一块黑色的斗蓬,挡住了杜小鹅的目光。黄金条的手一抖,斗蓬高高扬起,他变戏法变出了一黄包车的鲜花。这些鲜花在雨中,仿佛还在向上生长。杜小鹅能听到这些鲜花在吮吸雨水的声音,吱吱作响,充满革命的气息。
黄金条说,我只爱你一个人。
杜小鹅说,你别爱我。除了革命,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办。你过你的日脚。
什么重要的事?有比革命和爱情更重要的事吗?
有。我要找到一个人!
黄金条说,那我和你一起找人。说完黄金条弯下腰,又直起身,他把杜小鹅扛在了肩上。雨直直地从天空中洒落下来,黄金条一伸手,抓起了黄包车里的一束花。他就那么迈着八字脚大摇大摆地走着,雨越下越大,两个人都湿透了。
这时候,杜小鹅突然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