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两种文学史
亚洲在过去未曾成为一体。包括印度在内的所谓“亚洲一体”,只存在于追求东洋理想的那些理想主义者的想象当中而已。现在的亚洲,被分成社会体制各不相同的国家群体;这种分裂状况,并不会轻易消失。国家之间联结起来的可能性也少之又少。同时,中国致力于第三世界的形成。亚洲既已失去了过去文化圈上的意义,而仅仅成为地理上的概念。对于不懈努力企图在古代亚洲文化当中找出联结基础的人,寂寥的景况真是莫此为甚。
杜克义曾经讲:“一切民族的文学都属于世界文学的一部分。”为了验证此一观点,唯有令一切民族的文学都举出其全部的文学史实,并能够加入到世界文学中来,才算得上充分满足。首先将“世界文学”一词开始作为学术用语使用的,或是莫尔顿(Moulton)等人。他在《文学的近代研究》一书的序言中,对自己的写作目的阐述道:“我最后的工作,并不是将整个文学世界变成一个个特殊文学的集合,而是试图以英国人的立场展望得出的世界文学概念,来对文学世界进行把握。”(本多显彰日译,序三)。这种思考方式与弗雷泽(Frazer)等人的民俗采集相同,乃是光荣的英帝国时代的思考方法。然而,文学并不是采集到的东西。
世界文学只能通过比较文学的方法来达成。比较文学虽然有将近百年的历史,但基本上是在欧洲文学内部进行研究,其方法也主要是追溯作家和作品之间的影响关系。这些文学既然早已构成为一个世界,则在文学史的体系当中自然无法存在作为研究对象的比较材料。由此观之,不处于同一世界的东亚文学——特别是中国文学和日本文学——既然身处同一个文化圈当中,各自自行完成自己的发展过程,则这样形成的文学,也不能不把其他文学变成研究对象。这两种文学史作为比较对象而言,可以说才最具备适当的研究条件。
杜克义将希腊文学选为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是有一定理由的。杜克义身为马克思主义者,他有义务通过这两种文学,从文学史上证实亚洲——古典古代——日耳曼的发展阶段论。他的目的,就在于从悲歌和叙事诗的文学体裁理论角度来证明这一点。从而由其目的来说,只消把亚洲的悲歌和古典古代的叙事诗做出对比,其任务就算已经完成。论证过程姑且不论,该课题既经设定,答案便已经预设完毕。
众所周知,在马克思有关亚细亚生产方式论的遗稿发表之前,多有研究者将中国古代视为都市国家。这些研究者认为,中国古代也存在古典时代;而杜克义则对此明确否定。他在书的开头说:“古希腊社会成功地与(亚洲)原始社会的所有关系绝缘。另一方面,若说亚洲社会采纳了这些关系,且本质上一直维持到今日,则我们便需要弄清,是怎样的原因使希腊能够取得这巨大的进步。探讨亚洲社会缺乏的必要原因是哪些,还算不得什么要紧的课题。”然而亚细亚生产方式论正是认为,原始的所有关系“本质上一直维持到今日”,这便会导致否定中国革命的历史必然性;因之,20世纪30年代的讨论即行停止。所谓“我们不是猿猴,也不是神”,为符合马克思的发展阶段论而在古代设定奴隶制;然而,马克思并没有认可亚洲存在着这样的历史发展。
摆脱东亚孤立的方法,无法求之于如此贫瘠的生产方式论。我认为,要恢复东亚的文学地位,就必须将其视为文学史的课题。中国文学,仅从文字形成之日算起,已经拥有三千数百年的历史。日本文学纵然绝对年代远远落后,也已有一千数百年的历史。论到此时期的古老程度,则例如发生诺曼征服(1066年)的世纪之初,日本已经创作完成了《源氏物语》。而中国古代歌谣——诗篇③的完成,乃在公元前10世纪至公元前8世纪这一时期,比之公元前6世纪后期完成的荷马史诗早了几百年。东亚这两种文学史,都有着其他文学史无法企及的悠久历史,亦各有自己本来的风格样式。于此,存在着从神话时代直至现代的两种文学史的典型。比较文学的方法,不能不适用于这文学史的全部体系;然而就研究对象而言,如此符合的现象还未曾有过。可以说,这里存在着一条通往世界文学的路径。
日本文学的发展,与中国文学并没有直接的关联。《万叶集》的出现,从作品来讲与《诗》并无任何关系。然而,这是古代歌谣在特定社会史条件下出现的作品;从历史社会性质极其相近这一点而言,两者又具备基本的相同性。两者的表达与表现,其古代的特征明显一致。加之其所歌咏的内容,并非像印度那样以宗教体验为主,毋宁都是现实社会及其生活,这一点也颇为近似。或许古代氏族制作为转而变成贵族阶层社会的最后阶段,在受到阶层沉重压力而瓦解的古老氏族社会的解体中,即会产生出这样的古代诗歌时代。如若这种破坏者是外来的侵略者,是喜欢战争和杀戮的英雄,可能就会产生赞美英雄的叙事诗。是特殊而具决定意义的历史社会形态,决定着英雄时代的有无。
两种文学形式上相同的显著事实之一,便是两者都可以提出其超越时代的民族文学亦即诗歌的形式,这就是中国的诗和日本的和歌。历经悠久的岁月,经过众多的作者,而以一种诗歌形式在文学上接近起来,可谓史无前例。许多有修养的人,都既是诗人又是歌人。这样的民族形式,当与文学传统息息相关。同时,在这种传统的持续当中,或许亦能看到社会史、精神史方面的问题。
两种文学在历史上并无相交。当是语系不同,决定了这样的现象。日本早已把汉字用音读训读的方式来使用,用独创的训读法将中国古典文学国语化之后,便能够阅读出来。但这终究只是一种接受方式,难以成为创作的形式。自古代文学以来,说话、物语、日记、随笔、战记、歌谣、小说、戏曲等日本文学样式,均作为日本固有的形式而发展起来。同时,各种体裁相继出现的顺序,大体上也与中国相同。两者不谋而合,表现出同样的发展途径。这表明,在文学发展中起作用的规律,在社会发展中颇具自我规定性。而在这种自我规定的发展中,既然存在相互对应的现象,正说明两种文学史各有其典型意义。比较文学的方法,唯将这种文学史的整个体系作为对象,才能符合其本来的目的。如杜克义所说,“一切民族的文学都属于世界文学的一部分”;即便如此,这种比较文学的方法若无法带来系统性,到头来也只好终止于采集工作。在这里,并没有使问题具体化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