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面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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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对一个人的绑架

吉米是一个出身中产阶级家庭、就读于寄宿学校、犯下谋杀罪的白人男孩,这些特质让我清楚地意识到,我不希望别人认为我在优待他。于是我费了好大劲儿给工作人员解释,吉米是根据1933年《儿童和青少年法》第五十三条被判的刑,也就是说,如果他是个成年人,他会被判处终身监禁。而如果要批准他的假释,我必须得问他一些问题,并仔细审查才行。

即便如此,我依然在周三下午另外空出了一段时间,这样其他的小伙子想找我的话也可以来。很多人都来找过我,但他们大部分都是在担忧释放以后应该做些什么,而不像吉米,因为吉米有可能根本不会被释放。

这样的见面持续了大约12个月,吉米仍然坚称他在法庭上描述的事情经过是真的。他喝得很醉,那个老人调戏了他,吉米承认自己当时感到非常困惑,而且十分羞耻。在日后的职业生涯里我发现,羞耻感和酒精一般来说是杀人犯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一点。我的经验是,对年轻人来说,羞耻感和“丢脸”的想法一般都是暴力行为的前奏。杀死那个老人令吉米感到自己重获了一些控制权。

我们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并且弄清了他并不是同性恋。

在接下来几个月里,我开始问吉米,在老人调戏他之后,他去厨房找刀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当他拿起刀时他在想些什么?他是蓄意杀人的吗?吉米坦白地说他是蓄意要杀害老人的,在他被逮捕后,是他的律师要他说自己是“自卫”。

他的这些话只是佐证了我已经读到过的信息,但却让我对事情经过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这使我有了些信心。我相信那些未经渲染的、没有修改重要事实的故事。我不相信那些如魔术戏法般被突然记起来的细节。但我仍然不满意。有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不对劲。

随着我们会面的深入,我慢慢感觉到吉米在尽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是个品行端正的人,而不是个杀人犯。他所叙述的事情经过中另有隐情。第二天早上他醒来后,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他杀了人之后没有逃走?他好像想要被捉住,想要受到惩处。

我不断在问话中试图引他说出真相,但很快我意识到自己过于关注谋杀的事,而完全忘记了他酗酒的问题。

“吉米,你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大家不都是这样吗?你打完橄榄球之后也会喝一杯啊!”

他说得没错,当时的橄榄球队和少年监护中心都有这个习俗,没人觉得在打完比赛后和小伙子们喝一杯有什么问题。有些人也许认为这实在太离谱了,但说实话,我至今仍认为它缩小了“我们”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它提醒了所有人我们都是人,都有共通的人性。

“但你是因为什么开始喝酒的?”

吉米油腔滑调地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显然在回避问题。直觉告诉我,我应该继续追问,但我没有选择直接问他,而是提出:“你介意我写信给你的父母吗?”

这个问题立刻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吉米几乎是在恳求我不要这么做,他说他的父母不想跟他有任何联系。我猜测他之所以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应,是因为这正是他的学校对他做过的事情。

“我写信不是要向他们抱怨你不好,吉米。你表现得非常棒。我只是想问他们一些问题,好帮助我写你的假释报告。”

吉米对此并不感到高兴,也没有许可我这么做。

但我实在有正当的问题要问,而且我本来也不需要必须经过他的许可才能给他的父母写信。

后来,他们的答复帮我弄清了吉米的秘密。

我收到了吉米父亲手打出来的回信,言辞十分热情。字里行间的感激之情使我意识到,他们并不想和吉米断绝关系,真实情况要复杂得多。很快我就明白了,是吉米想要和他的家人们断绝关系,而他们则迫切地希望能够让吉米再次融入家庭。看起来,他的家人们一直深爱着他,也很看重他。我从信中感觉到,让他们痛苦万分的不仅仅是谋杀这件事,更是吉米不再想和他们有任何联系的事实。

这封信还回答了我关于吉米酗酒的问题。他开始喝酒的原因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当他第一次被发现时,大家都认为给他个警告,以后不再犯就可以了。吉米的父亲表示他现在很后悔当时跟吉米的一次谈话,谈话中他说吉米“没有什么成就”,并且敦促他“多学学你哥哥”,他哥哥跟吉米在同一所学校,过去是学校的级长,现在是个非常成功的银行家。

吉米没有听从关于喝酒的警告,这让他的父亲渐渐坚信吉米是在“浪费人生”,尤其是跟他哥哥的成就比起来,这也导致“全家人都对他非常失望”。关于谋杀,信里没有提供什么新的信息,只表示了他们希望我能劝劝吉米,允许他们来探望他。

我对他们的回信其实没有什么预期,但这封信确实比我想象的要积极正面得多。

我开始猜想,也许问题的根本是,吉米觉得自己永远也达不到哥哥的高度,所以故意毁掉自己人生成功的可能性。要想逃避这种竞争关系,有什么比让自己蹲监狱更有效的呢?吉米杀人后没有逃出城,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呢?

而且现在我又多了一个问题:怎么才能让吉米允许自己的父母来看他呢?

我是在周五收到那封回信的,而我和吉米下一次的会面是在下周三。考虑到周六在沃林福德有场橄榄球比赛,我想在赛后比较轻松随意的氛围里,也许我们能有机会聊聊。

我们的对手本来是沃林福德俱乐部的第三梯队,但他们渐渐发现我们水平还挺不错,就开始让一些第二甚至第一梯队的队员混进来跟我们比赛。比赛打得非常艰难,吉米打得尤其漂亮。但我们还是输了,大家都有些沮丧。小伙子们冲了个澡,换上白T恤和灰色法兰绒制服,系上监狱的领带,走进了酒吧。大卫和布莱恩答应让他们喝一杯再走。

吉米和几个朋友坐在桌边,正在讨论刚才的比赛,我抓住机会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几分钟之后,我找了个时机,悄悄地跟吉米说起他父亲的信,还有他们想来监狱探望他的事。吉米转过头,望向远处。我正准备再说些什么,沃林福德俱乐部的队长打断了我们。他和善地称赞了我们队的表现,并且说他的队员们都认为这场比赛打得最好的人是亨特坎姆的殿卫。大家礼貌地鼓着掌,队长跟吉米握了握手,并送了他一条俱乐部的领带。吉米看起来很开心,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身边围了一圈人,我知道只能等到周三再跟他聊了。

这种表达善意的事,和我们打过比赛的每个俱乐部都做过,这对橄榄球运动而言意义重大。大家暂时不把他们看作少年犯,而是接受了他们现在的角色。虽然偶尔还是会有那么一两个人在你身边坐下,偷偷摸摸地四处张望,确定没人能听见自己说的话,然后问道:“他们是犯了什么法被关进来的?”

到了第二周的周三,吉米显然为这事想了很久,准备好了要跟我抗争,坚决不让他的父母来看他。很快我就意识到,继续逼他接受这件事,一定会撞南墙,所以我回到了关于谋杀案的话题上。

吉米长出了一口气,不安地在椅子上挪了挪,目光从我办公室的窗户望了出去。我觉得他又要开始机械地回答问题了——敷衍了事,有时还语带挑衅。

“你离开客厅后,走进厨房拿起刀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在想什么,你还没跟我说过。”我继续说道,丝毫不被他的冷淡所影响。

吉米从窗外收回视线,转而看着我。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看着我。

“我在想这下就一劳永逸了。”

“什么?什么就一劳永逸了?”

一阵沉默。我决定利用他父亲信里的信息来探寻真相。我这样做对他是公平的吗?我有没有滥用自己的职权?我寻思着,这件案子关乎一个人的性命,如果我要说服自己释放吉米不会对社会造成危害,那么我必须明白当初他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杀的人。

“是跟你哥哥有关吗?”我问道。

沉默。

“你是在害怕自己不能像你哥哥那么成功,所以故意让自己没有办法和他竞争吗?”

吉米接下来的反应出人意料。他笑出了声,但并不是傲慢地笑。他笑是因为他觉得我说的话太离谱了。

“我爱我的哥哥,我爱我的家人。竞争不是什么问题。”

堤防终于崩塌了。吉米又加了一句:“我肯定会赢。毫无疑问。唾手可得。”

我试着消化这些信息,试着从他说的话中找到一些逻辑。如果我的理解没错的话,吉米一直压抑着不肯说的,不是自己没法和哥哥竞争,而是他可以,而且赢的会是他。他不是害怕失败,而是害怕成功。然而,这对他深爱的家人有什么好处呢?他父亲愤怒的斥责是说出了全家人的心声,如果这样的想法不得不发生改变,他们又会怎么样呢?最重要的是,他的哥哥会怎么样呢?面对这些在潜意识里此起彼伏的问题,吉米用自己不成熟的方式让一切“一劳永逸”了。永远地。解决办法就是过量饮酒,让自己和哥哥无可竞争;被学校开除;杀人并且和家人断绝关系。在吉米的青春期里,他下意识地为自己热爱的所有人和事物做出了牺牲。

而悲剧在于,一名老人无辜丧命了。

这些话听起来像是真的吗?从在亨特坎姆办公室谈话那天起,直到此时此刻敲出这些文字时,我一直在不断地试着去理解吉米的话,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想他的解释到底可不可信。我设身处地去理解他的人生经历,去思考他是如何看待自己和生活中重要的人,在此基础上再试着去看待他的故事。但即便如此,我知道自己绝不会对一个向我表达过善意的老人痛下杀手,但这并不代表探寻吉米的所思所想所为就没有价值。

有一件事是我越发肯定的——同为“杀人犯”,吉米和尼尔森有着天壤之别。

最重要的是,吉米的故事告诉我,我们对年轻人的评价和期望——给他们贴上优秀的标签,或是说他们不太可能成器,对他们日后的发展有巨大的影响。这些标签被他们内化,直到他们的性格渐渐成型,行为方式开始显露。当这些行为被酒精和他们的不成熟影响之后,就很容易酿成悲剧。但这些悲剧,这些可怕、反常、暴力的行为并不能代表他们的全部人格,也不能代表他们成年以后的行为方式。

你不相信我吗?

想想你自己孩童时期做过最坏的事,设想一下,如果大家永远通过这一件事来对你这个人做出评价,永远不把这件事抛诸脑后,永远不接纳如今已经成长的你。我们能用那一件坏事来定义你吗?我们应该用那一件坏事来定义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