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监护中心
在虫木林监狱做助理主管只是为了完成我的职业进阶,我第一个正式的工作岗位是在一所名为亨特坎姆的少年监护中心里,位于牛津郡。这份工作给了我亨特坎姆高尔夫俱乐部的免费会员资格,还给了我一所有四间卧室的房子,位于一个叫约姆的中世纪小村子里。这些待遇实在太好了,跟虫木林监狱里的日子有天壤之别,而且这里的环境让人仿佛回到了“二战”结束前的日子。这里随处可见“二战”留下的痕迹,最有趣的是村里酒吧天花板上的涂鸦,那是不列颠战役中年轻的战斗机飞行员们留下的。
亨特坎姆在“二战”时期是个拘留营,在1946年才变成一所少年犯教养院。
少年犯教养院过去是一种对少年犯进行改造的监狱,如今,大家在对它深恶痛绝的同时,又把它传得神乎其神。大家渐渐抵触它有很多个原因。
一般的看法是,它是20世纪60年代激进的“厨房水槽剧”[1](kitchen sink dramas)的描绘对象,以亚伦·西利托精彩的短篇小说《长跑者的寂寞》为代表,后来这本书还被改编成了电影。“教养院男孩”史密斯——本章开头引用了他的话——厉声谴责了公立学校毕业的、代表父权主义的院长试图了解他的行为。最后,史密斯故意输掉了一场跟当地寄宿学校学生的比赛,以此实现了他个人的反叛。
然而,1979年的电影《人渣》[2](Scum)彻底毁掉了少年犯教养院系统在公众心中的形象。电影讲述了一个犯人是如何奋斗到监狱食物链的顶端的,以及他在里面的生活又是如何血腥的。影片里有数不清的打斗、血腥的暴力场景,还有一场男性对男性的强奸场面,以及受害者最后的自杀场景。我们还能在其中频繁看到种族歧视和监狱工作人员的漠不关心,甚至武力相向。就算观众们真认为教养院能改造少年犯,这想法也被这部电影彻底地打消了。
除了名声被糟蹋得一塌糊涂,在刑罚学上,教养院也不再是个好的选择,主要是因为在教养院的服刑是没有明确期限的。如果一个人被判处“去教养院培训”,那么根据这个教养院“视个人而定”的具体条款,他的刑期短则几个月,长则两年。这点直接导致了刑罚的不公,因为以同一项罪行入狱的两个人刑期可能完全不一样,全看监狱工作人员认为他改造的进度如何。
1982年出台的《刑事司法法案》废除了少年犯教养院,取而代之的是少年监护中心,现在更名为少年犯管教所。这个转变非常不易,一边是监狱工作人员的诉求,他们希望监护中心能比教养院更像监狱,更加带有惩罚性质;另一边是几乎所有群众的诉求,他们认为教养院在少年犯改造上完全没有下功夫,并对此深恶痛绝。我到亨特坎姆时,教养院才刚刚退出历史舞台,“少年监护中心”开始取而代之。
负责亨特坎姆的主管叫雷·坎贝尔,他人很好,我上任时他给了我一个非常简单的建议。他把我的个人档案摊在桌上,望向我的眼睛,微笑着说:“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尽力保留教养院的可取之处。”
但他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恰巧,我在亨特坎姆的办公桌抽屉里有一份《少年犯教养院系统指南》,1932年由内政部首次发表。
我一页页浏览着,希望能找到些线索。书中写道:“十八九岁、游手好闲的小伙子们在街角小巷晃悠,就跟上了年纪的人或者心不在焉的人站在大马路中间一样危险。”书中还说:“教养院的培训系统建立在两点假设上:每个人内心都有好的一面;每个人天生都有合作精神。因此他们会响应号召,遵守纪律,跟随旗帜,与祖国母亲站在一起。”所有这些,只是一种建立在忠诚精神与同志情谊之上的呼吁和号召。
接下来这一段文字可以看出心理治疗的影响作用。书中说,教养院不应该打击这些年轻人,或强行让他们改过自新,而应该鼓励他们:
“激发他们内心的力量,以此来纠正他们的行为;引导他们向往美好与正直,让他们想要好好利用自己的人生,这样他们自己就能悬崖勒马,而不需要他人的援助。我们必须研究教养院里的每个小伙子,去了解他们的性格和潜力,给予他们正确的人生观,使他们能控制自己的欲望,纠正自己的行为,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而非只顾自己个人的满足与得失。”
教养院系统在实施上综合了强身派基督教[3]、劳动、教育和运动,同时工作人员们还需要去了解每个年轻人,明白如何让他们真正配合。
简而言之,每个犯人都应被当作独立的个体看待,监狱应该“唤醒他们对更高层次事物的接受能力,培养他们选择遵守道德的本能,训练出井然有序的生活习惯”。结尾有一段话我觉得写得非常好,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要让他们在离开监狱时,在身体上和精神上,都成了更优秀的人。”
“一战”和“二战”之间的这段时间被认为是教养院系统的巅峰时期,其成果也十分显著。进过教养院的年轻人中,每五个人里只有一个会再次犯罪。但当我来到亨特坎姆时,这个比例完全反过来了。教养院给他们提供了工作和培训机会,比如城市行业协会提供的粉刷装潢培训、餐饮服务培训、泥瓦工培训、水管工培训和汽车修理培训,但要让他们适应这个社区之外的生活,教养院体制显然还有很多不足之处。
这个系统有一个方面让我大占优势——我特别喜欢橄榄球,那时候,橄榄球在我的人生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这个信息通过监狱之间的关系网从虫木林传到了这里,所以这里的两名体育教练大卫·普莱斯和布莱恩·亨伯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我的盟友。布莱恩过去是个乡村板球运动员,而大卫则本来是个足球运动员,后来爱上了橄榄球。大卫和布莱恩负责训练营里的小伙子们,并且组建了亨特坎姆运动队。他们一开始觉得我喜欢运动这件事挺可疑的,但很快这层隔阂就消失了,我成了亨特坎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里的小伙子们每周二和周四都有训练,每周六有一场比赛,有时是内部比赛,有时是和别的地方的人比。他们都比较喜欢出去比赛,因为每次赛后我都会给他们买一杯啤酒。因为我比这些小伙子大不了几岁,所以和我们比赛的球队经常以为我也是名犯人,大卫、布莱恩和其他所有人都觉得这很好笑。
这些小伙子会想办法来试探我的底线,尤其是在训练场上,他们经常猛力对我实施擒抱[4]。一开始,有一两个人特别喜欢对我使用“医院波[5]”,把我的肋骨暴露给冲过来的对方球员。这种事发生了好几次,要不是我反应快,闪避及时,我一定会受重伤。但很快,队员们就习惯了我这个主管跟他们一起打球,我也开始对他们每个人有所了解。他们对我的评价开始传开,甚至传到了不打球的犯人们耳中:“主管人挺不错的。”
[1]厨房水槽剧:英国20世纪50年代后期以来新现实主义戏剧的一个派别,着重描写工人和其他下层家庭的生活,由于舞台一改传统的客厅布景,而以中下层家庭的厨房为场景而得名。
[2]《人渣》:由艾伦·克拉克执导的英国犯罪电影,该片一经上映即引起全世界的关注。
[3]强身派基督教:基督教的一个分支。他们认为好的基督教徒应该身强体壮。
[4]擒抱:指将球从对方手中夺过来,限制对方向球门行进的动作。
[5]医院波:指容易使接应队友受伤的传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