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城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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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骑在爷的脖子上

爷是村里的贤者,人称孙老者。

爷不戴瓜皮帽,却长年戴一副大砣石头镜。这镜是用三斗苞谷换的。当初换镜为看戏,不戴镜,戏台上的人是一堆花花,走到庄稼地里,也是一堆花花;分明是大南瓜,他却看作金兀术的头盔,分明是苞谷缨子,他却当成杨宗保的帽根子。

但凡看戏,爷总要带了我去。乡下戏台高,爷就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他双手搂紧我的两腿,我双手抱了他的头,从两岁到五岁,我在爷的脖子上知道奸臣害忠良,也知道忠孝节义的最初道理。

爷既为贤者,免不了调解邻里纠纷。爷的人生信条是“见冤家说散,见姻缘说合”。有社教干部,专要同爷计较,说爷是典型的阶级斗争调和论,是取消原则模糊界限。爷平心给他说:“都是一个老先人,子小分开不成孙,越计较越说不清,邻里相处糊涂些好。”社教干部不信这一套,结果自己也被缠在邻里是非中,撤退时是半夜偷跑的。说合姻缘,说散冤家,爷自有一套辞章,说起来是历史加典故,又是《陈州放粮》,又是《杀狗劝妻》,全是秦腔戏文。“高台教化”规范了村人的行为准则和道德秩序,爷是用秦腔剧情联系实际的第一人。

其后就是我父亲。爷爱看戏,却不会唱戏。他有个朋友叫丁氏,是个扎着花白小辫的老头儿,丁氏似乎口不能语,他同人交谈是用手用五官。有一回丁氏来我家吃饭,饭毕丁氏吸烟,爷就拿筷子敲击升子底唱戏,只两句,升子就被丁氏按住了,丁氏“咳咳”作笑,气声喑哑。爷就红了脸,翻过升子揉烟叶。

后来,丁氏在磨道里教我父亲摆动作,一招一式都是角色。在我的印象里,这老头儿是“安勋他爷”,最能割草。安勋是我的小伙伴,傍晚我们到东沟去接他爷,看着他爷背着小山似的青草从山坡上下来,我们就十分高兴,因为他爷肯定又给我们逮了蚂蚱。

某一日,我父亲就独自在磨道里演完了一出戏,有唱有动作,唯一的观众是我,我从头看到尾。

是三月三吧,父亲终于上台演完了这出戏,是《游西湖》,村人都说父亲的唱腔好,道白全是丁氏的味道。三十多年后,父亲到省城来看病,说起当年唱秦腔,他才告诉我,他是跟丁氏学的戏,丁氏也不是安勋他爷,丁氏是老戏师,一辈子教了一个戏子就是安勋他爸,人称琼氏。丁氏带的戏班子从洛南唱到华阴渭南,台柱子就是琼氏。琼氏的琼就是秦琼的琼,不是贫穷的穷。琼氏是唱戏唱死的,也不是穷困穷死的。父亲说:琼氏一死,戏班子就散了,丁氏喝了哑药自己弄坏了嗓子,从此不再教戏导戏。他孤身一个外乡人无处投靠,就寄居在安勋家,新中国成立后查田定产,丁氏就成了安勋他爷,既是一家子,实际不是。

丁氏死在1958年,临死把一根马鞭送我父亲,这马鞭是丁氏从他师爷手里传下来的。

再下来是我。小学五年级时,班上排《打镇台》,我出演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班长唱主角,事先排练过,我没有参加排练,上台不知怎么走,只看台侧的老汉胳膊,老汉胳膊回抡一个大圈,我就走一圈,老汉胳膊垂下,我就立直。有一次,竟多走了半圈,引起台下哄笑。这老汉是我们班主任从附近村上请来的戏把式。后来,西安的五一剧院从我们小学招走一个同学去当演员,大家羡慕得要死。心想当演员是天下最光荣的职业,比开飞机还光荣。

我还扮演过孙武子,是年节耍社火跑高跷,节目叫“孙武子操练女兵”,我提一条麻绳鞭子,走在十三位女兵后边,走两步,打一声响鞭,很是威风。在高跷上,我扮演过的秦腔角色还有白娘子、花婆、李彦贵。

如今,爷驾鹤西游三十年了,父亲也老得走不动路。他来西安看病,第一个想法就是要看一场秦腔戏。我去买票,满城都有卖票的就是没有秦腔戏票。卡拉OK、交际舞、歌星演唱会、时装表演、外国芭蕾、中国话剧。我给父亲一一数说这些文艺演出,父亲一一摇头。末了,他说:“现在社会秩序不好,人心不古,风气坏了,就是因为不演秦腔了。”我理解他的意思:秦腔戏主要传扬的是传统道德,传统道德作用于社会的力量并不比“五讲四美三热爱”小了多少。

但我不得不告诉父亲:“秦腔剧团有好几家,咱商洛剧团的冀福记就在易俗社当团长,但排了秦腔戏又没有人看,就你几个乡下老汉看一场戏卖的票还不够电钱。”

父亲没有再言语,这是事实。这事实内涵的道理父亲说不清楚,我也说不清楚。

但我试图说清楚:传统戏剧是自然经济的社会产物,卡拉OK是商品经济的社会产物,这两者的对倒和错位是传统秦腔戏剧衰落的根本原因。或者可以说,要使秦腔戏猎取现代观众,戏的内容和形式在基点上必须越过传统高出传统。

所以作此文谓:骑在爷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