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旬阳意境
主人回去了,牛还留在河边。沙滩在它面前白着,暮色是一片银。旬河淙淙流淌,带走芦葫岛上的春梦,送来美妙如霜的月光。有老者在滩岸上做气功,如钟的身坯子披半肩明亮,五官虽朦胧,沙地上的影子却剪出一种气概。
晚风柔若丝帛,淡淡然滑向汉江,那里有几簇渔火,歌子就有一气没一气地传来。想象中的歌者是一位姑娘,声音的色彩里闪烁女红意味。山坡上有人用手电筒当空扫射,明亮的大月使电光英雄气短。
一行学者去考察汉江,翻秦岭,过柞水,越镇安。跌跌撞撞风尘仆仆,天黑赶到旬阳县,街上清冷,市声寂寥。叹无好去处,灰冷间,有人瞧见了那头牛,老教授就提议:看牛去!于是有了笑声,有了奔跑,有了高跟鞋的抱怨和高智能低体能者的喘急呼吸。到了河边,才知道最美的不是那牛,而是牛背上的一袭月衣,就举头眺望,疑心那薄薄亮亮的圆月是银纸贴的,让人觉得不真实。月何以大,何以坐落山头,似乎伸手可触得。天不广大,却蓝得圣洁,几点淡星,散散落落,高雅如交通大学的女生。
三几男女,在水边做活。无声,却见手脚忙碌,仿佛浣衣,仿佛淘草,又仿佛与河流共议生活。老教授说:“风景是一种距离,距离产生审美空间。”
那牛就被人牵走了,哞儿哞儿叫得好听,尾巴梢子划出柔美的弧。岸上是城街,街上是楼房,房里进行着有情节或无情节的故事。几束灯光渐稀渐暗,梦中的意识流恬淡虚远。这是月光之夜,人们在市场经济里劳累了一天,都乏了,赏月在他们是秦朝的事。
秦时这里称旬关,一武士留守,把《离骚》的软声挡在外头。问老教授这里有什么历史掌故,老教授说:“我是唐朝的教授,明朝的西安城已两年没进去了,听说钟楼底下挖了暗道,也不知道这座古建的根基是否受到影响。”年轻学者就说:“老教授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你就安心赏你的月吧,旬阳的月比长安的月圆!”老教授就不说话了,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人们斜倚在沙地上,身躯感到地气蒸冲,静听灵魂沐浴月华,就知道龟何以寿,蛇何以蜕,流水何以不腐,青竹何以空节,全赖于亲近自然,今天来了,月夜静坐,检讨文明,思索欲的极限,把老子请回他的庙堂,悔过还来得及。
旬河绕个葫芦形的弯子到汉江去了,岛上的吊脚楼如木刻刀雕。粗硬的折线把扼腕的力度铸入岩石。岛中央的孔庙高耸着,几株古柏在新月下苍老。那座涵洞打通了,电光在洞眼里闪烁。夜行车似绿眼甲壳虫。
老教授忍不住要讲:“月华、水色、河滩、吊脚楼,这完整连续的空间,是旬阳意境的基础;牛,河边人,做气功者,是旬阳情绪的弥漫,这是灵魂,也是精神,如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故旬阳内意尽理,外意尽象,又一条水浇活了情中之景,难怪土产的‘祝尔康’香烟在西安供不应求,人们吞进的是神韵,吐出来的是意象,时间艺术中有了空间范围,意境就活脱脱生出了,旬阳是一座水的城啊!”
清谈间,岸上半坡的楼窗有彩光流转,问河边涤者,答说是卡拉OK厅正红着生意。老教授就一跃而起,巨声说:“弟子们,咱也卡拉OK去!”有年轻学者问:“你不知有汉,何论魏晋,你听的还是电子管收音机呢!”老教授坦诚挚言:“我真不知道卡拉OK怎么个吃法。我四十年研究唐朝,唐朝没有这个东西。”弟子们全乐了,告诉他,卡拉OK是唱歌的。
老教授要去,一行人就去了。
老教授是癌症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