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王维所过香积寺只能在长安——“汝州风穴寺”说质疑
唐代诗人王维的《过香积寺》久负盛名,诗云: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诗中的“香积寺”指的本是今西安市长安区的香积寺[1],自来并无异议。但是《新华文摘》2008年19期转载《青年导报》6月26日刘国正、常法亮先生的《唐代王维“过香积寺”考辨》(以下简称《考辨》)[2],却别出心裁,把香积寺从长安硬搬到了河南,变成了汝州的风穴寺。
《考辨》的理由集中在以下三点:一、王维在长安生活,不可能“不知”香积寺,而且该寺所处的地理环境不合诗歌描写的情形;二、风穴寺碑文有称“香积寺”;三、王维在开元年间因为好友祖咏在汝州,有可能借“知南选”之机会到过风穴寺。仔细研读凭这样的理由建立起来的“汝州风穴寺”说,我发现其存在的错误和想当然之处颇多,因此需要澄清。
一、对诗歌元素的僵化理解
按照《考辨》自己的说法,它通过对诗歌元素的分析,否定长安香积寺的根据有:(1)信佛且在长安生活25年的王维,常往来终南山不可能不知八大寺庙之一的香积寺;(2)长安香积寺地处类似平原的地带,不具备“数里入云峰”的地貌;(3)香积寺历史和现实的环境皆不符合古木无人径的描写;(4)长安香积寺不在山中;(5)长安香积寺没有“泉声”和“空潭”“危石”产生的条件;(6)这里没有“毒龙”的相关传说。
我们且一一辩之。
(1)关于王维“不知香积寺”。我的看法是,“不知”与是否熟悉并无关联,而应该仅是一种文学修辞手段,并非王维真的不知。难道“白发三千丈”“飞流直下三千尺”都要是实测的数据吗?贺知章的“不知细叶谁裁出”,常建的“竹竿袅袅波无际,不知何者吞吾钩”,徐弦的“不知红烛下,照见彩球飞”等,哪个是真不知。王维在这里用“不知”对应“数里”,是为了表现香积寺出人意料的深邃和幽僻的环境,是从诗歌的巧妙布局出发而特意加强的一种文学艺术手段。倘若拘泥于字面的表层,王维焉能“过”香积寺,并且写出这一表情达意、意境高远的千古名篇?
王维肯定熟悉京城长安通向终南山的子午道,但是并非一定会熟悉香积寺的局部环境。到过长安香积寺的人,都知晓寺院今天虽然已靠公路,但是即在几年以前,还是一个幽僻的死角地带。有学者曾经在香积寺西南一公里处发现交河古石堆遗址,由此推定,在唐代这里并没有重要道路可资往来[3],因此,这曲径通幽的长安香积寺给王维带来的“不知”,这种心理惊奇是很自然的。
王维在《终南别业》中说:“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这种人生哲学与《过香积寺》大体一致。王维过香积寺也应是“兴来每独往”,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其当时的心境是落寞与复杂的。赵殿成所言的“此篇起句超忽,谓初‘不知’有山寺也,迨深入云峰,于古木森从、人迹罕至之区,忽闻钟声,而始知之”[4]的判断,可谓慧眼识珠,颇得王维创作心理与实际的心境情绪之妙。
关于“王维在长安生活二十五年,本身也信佛”的说法和实际不合。王维是开元三年(715)进入长安的,他先是在开元四五年左右隐居终南山以求“登龙之术”,后不久在洛阳寻求仕进机会。开元九年前后,王维则被贬济州,至十五年才回到长安。开元二十二年左右,又因为丧妻之痛,再次隐居于河南嵩山,直至二十三年才因张九龄的提携回到京师[5]。他在长安总计也不过七八年光景。《旧唐书·王维传》记载:“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这应该只是他后期的情形描述,早年的王维是在《少年行》中豪情歌唱“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士人,心怀“家国天下”,自然是没有兴趣去寺庙里面“安禅”的。即使这个寺庙距离他很近,也可能存在“结交二十载,不得一日展”[6]的情形,这是很正常的生活现象。
《考辨》刻意拔高香积寺的历史地位,形成和王维所谓“不知”之间的巨大反差,以合己意。其实,香积寺建立在唐高宗永隆二年(681),为纪念是年圆寂的善导大师而立,中经中宗、武后、睿宗而到玄宗开元(712—741)末年也不过60年时光,这个时候的香积寺还不是《考辨》所言的长安八大寺院之一。
(2)关于“西安香积寺地势平坦,不符合数里入云峰”。我的看法是,所谓“数里入云峰”,完全是站在唐代香积寺周边的大环境着眼的,唐代的《隆禅法师碑铭》就称香积寺“其地前终峰之南镇,后帝城之北里”“歌钟沸出,移上界于阴门;泉流激洒,比连河于阳面”[7],即为明证。“长安三千金世界,终南百万玉楼台”“一片白云遮不住,满山红叶尽是僧”的诗句,说明古人都没有机械地把京城长安的寺庙同终南山割裂开来。而是视为浑然一体。况且,香积寺地近终南山,无论从山上看寺,还是从寺下看山,“数里入云峰”非常真切。香积寺果真建在山里头或者山峰上,与“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的描写反而“隔”了。就连明代的赵崡也在《宿香积寺诗》中感叹这里“空山日落雨冥冥”,即使岁月沧桑巨变,但香积寺南望终南山,西瞰神禾原的格局,到今天依然如故。从寺庙向南十公里左右就是巍峨的终南群峰。今天由该寺向南不远至终南山,依稀可见王维笔下的风光。可见,无论是从艺术视觉,还是历史上唐代的真实地理环境,长安香积寺所在都符合“数里入云峰”的诗情画意。
神禾原并不是《考辨》认为的“一块类似平原的地带”。它实际上地势较高,香积寺正建在它西端的制高点上,唐人郎士元在诗歌中就明确说:“借问重来香积寺,何时携手更重登。”[8]李商隐也曾感慨“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两人所谈及的原虽有不同,但不约而同使用了“登”字,可见原这种地形本来就是四周陡峭广而高的。就是具体到今天,抛开历史变迁及人为改变,站在香积寺,还是远望秦岭诸峰竞秀、前俯古御宿川四时美景、滈河清流逝于脚前的地胜特征。
(3)《考辨》所断“这里没有古木,应该是唐代长安伐薪烧炭与繁华地区”。此说不确,在唐代,香积寺周边本就是茫茫的森林,早于王维的王昌龄谈到唐时的香积寺是“肃肃松柏”[9],郎士元在《送粲上人兼寄梁镇员外》中也明确提到香积寺周边是“林行溪宿厌层冰”。终南山的钟灵毓秀虽然被统治者所欣赏和占有,一直到隋唐,这里还远没有被透支开发,还是大面积的植被覆盖区,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先生在《历史时期黄河流域的侵蚀与堆积》文章中指出:“秦岭北麓的台原,在唐代还没有现在的这样完全用于耕作,当时秦岭的森林地带仍是郁郁葱葱的一片绿色。长安城南的台地,也被松柏、竹等树木覆盖,并有鹿群出入,野兔飞奔其中”[10]。日本学者妹尾达彦也曾指出:“秦岭北麓的自然情况与秦岭以南的汉中盆地接近,唐代这里是有松、柏、杉、桦、杨、柿等针叶、落叶、阔叶树木混淆的森林带,秦岭北麓的森林带遭到毁灭性破坏,是在18世纪以后”[11]。
“古木”之“古”,既可理解为“古老”“古代”,又可理解为“古朴”“不同凡俗”,还可理解为“亡故”。唐代乔知之的《哭故人》有“古木巢禽合,荒庭爱客疏”之句,其故人不过离开十年左右,其庭院栽植的树木已称“古木”了,古木者,“故人也”,即亡故之人所植树木。香积寺的古木既是大环境的古老,又可指局部环境的“古朴”。《隆禅法师碑铭》对香积寺周边的人工栽植环境有比较具体的描绘:“莫不堂殿峥嵘,远模忉利;楼台岌嶪,直写只园。”“神木灵草,凌岁寒而独秀;叶暗花明,逾严霜而霏萃。”刘炳涛先生就在谈到长安周边各种寺庙环境时提示“人工栽植树木和道路设计的繁复是一种寺庙景观的自我营造,以此实现独特的宗教性审美”[12]。这说明古木不管是天然形成的生态,还是人工栽植而成,唐时的香积寺周边都完全存在这样的元素。另外,从《隆禅法师碑铭》所言的香积寺大塔“或临星揆务,或候日裁规,得天帝芳踪,有龙王之秘迹”的记载推测,这座寺内现存的唐代舍利供养塔可能具备天文观测的性质,而大型天文台一般也确是建立在荒僻的所在。
在唐代,京师长安所需木材大多来自岐陇山地区[13]。“秦州夕阳镇西北接北大薮,多材植……调军卒分番取其材以给京师。”看来在唐代,长安香积寺所处的“迢迢御宿川”,作为一个保持着良好自然生态的原始森林公园的面貌依旧。
(4)关于“不在深山,何来钟声”。明朝的王鹤在万历年间来过香积寺,他在诗歌中还写道“探奇得胜境”“问法驯山鬼”(《过香积寺》),把去香积寺看作到深山探险发现一般,说明“深山”所言非虚。
(5)关于“没有泉声和危石”。长安香积寺前为滈水和潏水相绕,二水交于寺庙西南角,称之交水。西汉的司马相如《上林赋》就说:“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鄷镐潦潏,纡余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唐时曾经在香积寺建设“香积堰”,其作用本就是调节水量的,民间有“水上碌碡堰(香积堰),漂泊长安县”之说。“旧有香积堰,水入城中,泚贼之乱,坏龙首、香积二堰,以决其流,龙首复流,香积堰废”。《新唐书·朱泚传》中的这段记载和《旧唐书》略有不同:“官军坏龙首、香积二堰,以决其流,城中水绝,泚役数百人治之。”在紧张的军事争夺中,双方都要掘开香积寺的堰坝,并且动用数百人之力,可见当时香积堰的供水量是很大的。有学者研究,香积寺交水上的永安渠渠首(位于香积寺西南一公里左右)福堰遗址所用石料,经过测定多是天然大石块,并未见有加工的痕迹。[14]“当时滈、潏二水的水量可能很大,滈河故道的宽阔河漫滩就是有力的说明。另外,唐时开漕渠,用船运南山物资到长安,负载运输船需要很大的水力,也是其时长安城南水量很大的力证”[15]。唐代碑文《隆禅法师碑铭》也说这里“泉流激洒,比连河于阳面”,所用“激洒”正可支持王维诗歌中的“泉声、危石”。赵殿成曾经在评价这两句诗时说:一个“咽”字,幽静之状恍然,著一“冷”字,则深僻之景若见。如果我们从真实出发,这是可能的生态地貌;从艺术角度探讨,这明显是融入诗人恬淡清凉心境的艺术需要。
(6)关于毒龙的传说。《考辨》认为“安禅制毒龙”乃受汝州风穴寺以风点穴,镇压龙卷风的传说启发。其实西安香积寺一直流传龙卷木料到潏河的传说,在今天的香积寺以西紧邻的周家庄村,还有“除三害”的周处墓地和相关的民间传说。[16]虽然晋代名将周处墓在江苏宜兴已成定论,但周处斩杀蛟龙的地点却因文化迁移现象而被放置在长安香积寺。交河、周家庄、毒龙的元素组合,说明王维所过香积寺在长安,确有足够的民俗学材料支持。
香积寺是为纪念善导大师而建,善导一生相信乘佛愿力,专念“弥陀名号”,即可往生极乐世界。他曾经在蓝田的悟真寺修行,此地与王维的终南别业相去不远,王维和善导的机缘符合古人的“神交”观念。王维诗歌中“安禅制毒龙”,强调“安禅”的特别的功效,这神奇的贴近善导把“念佛”看作佛家专一修行的“不二法门”,也与王维“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17]的历史记载相当契合。
今日长安的香积寺的确和王维《过香积寺》描述的风貌已不尽相同,这是日新月异、沧海桑田的历史演变所致。《考辨》忽略了历史动态的发展,自以为今日之香积寺就应当全等于唐代的香积寺。且把艺术加工混同于真实历史,用文学作品来比对历史事实,对诗歌元素的分析、理解确乎难逃僵化。
二、对历史文献的有心误读
《考辨》强调王维来过风穴寺,这时的风穴寺又名香积寺,其论点有:(1)乾隆六年(1741)出版的《风穴续志》卷五的“寺肇于汉,盛于唐”。由此得出的“建于汉代,五代后汉之前称香积寺”。(2)公元950年的《风穴七祖千峰白云禅院记》碑文。《考辨》说:“结合碑铭中的‘白云禅院’可以断定,此时刚刚启用‘白云禅寺’,时间在公元944年—公元950年之间,而王维生活在公元700年—公元761年,所以王维到汝州时风穴寺沿用的名称应该是‘香积寺’,同时另有别名‘千峰寺’,俗称‘风穴寺’。”(3)相关诗歌的风景与王维诗歌描述的相似。
(1)关于《风穴续志》。雍正(1723—1735)年间编纂的《河南通志》说:“风穴寺,一名白云寺,唐大中初创建。”大中是唐宣宗的年号(847—860),根据赵殿成《王右丞年谱》和陈铁民《王维年谱》,王维生于长安元年(701),卒于上元二年(761),即是说,如依雍正时期的《河南通志》说,建寺之时,王维早已棺木成灰了,过风穴寺所从何来?
《风穴续志》比《河南通志》年代略微晚出,《考辨》却宁肯信从这晚出的寺志而“忽略”年代较早的通志。
风穴寺即真如《风穴续志》所言建立较早,也不会有“香积寺”之名。香积寺之名来自《维摩诘所说经》的“天竺有众香之国,佛名香积”。这部经典在中国的翻译最早是在公元188年,也就是东汉末年,由严佛调在洛阳译出,但最流行的译本是鸠摩罗什大师在公元406年长安的逍遥园完成的。如以经典的流布需要接受过程来推测,汉代似乎是不大可能出现以“香积寺”命名的寺庙的。
(2)关于《风穴七祖千峰白云禅院记》碑文。
为说明问题,我们先把公元950年的《风穴七祖千峰白云禅院记》碑文录出:
风穴禅院,汝郛之北,嵩少之南。路广由旬,地安窣堵。后魏山前为香积寺,属当兵火,像毁寺焚。有乡人卫大丑,收以材石,构成佛堂于此山之西北,镇压风穴,即今院基是也。至隋,又为千峰寺。大业中释教中否,缁侣流离,直至唐初,只为阿兰若耳。开元年,有贞禅师,袭衡阳三昧,行化于此,溘然寂灭,示以阇维。有崔相国、李使君名暠与门人等,收舍利数千粒,建塔九层,玄宗谥为七祖塔,今见存焉。[18]
“后魏山前为香积寺”,说明嵩山之南的确是有过一座唤作香积寺的寺庙,这个香积寺应该建于“后魏”。但位置是在“山前”;香积寺发生大火,佛像毁坏是在魏大丑“镇压风穴”事件以前,此时这个香积寺就已经没有了。魏大丑镇压风穴这件事没有具体时间,但是在后魏和隋之间却是确凿的。“今院基是也”,明确的指向是白云禅院。白云禅院在山之西北。读完碑文,我们发现,那个香积寺和这个白云禅院(风穴寺)位置不同,关系其实仅限于后者初建时使用了人家一些建筑材料而已,并不是一个寺庙的两名。
问题是这个到隋朝唤作“千峰寺”的寺庙,在大唐时期到底叫作什么?碑文只说“直至唐初,只为阿兰若耳”[19]。看来,唐代这里已经无寺了,所谓的“香积寺”,又从何谈起?
北宋河南缑氏人(今属河南偃师市)沈兴宗编纂的《大唐开元寺故禅师贞和尚塔铭》收入王昶的《金石萃编》卷83。“开元寺”这个名称非常值得注意。
其文说“贞禅师(612—725),京兆人,俗姓张……后隶此郡开元寺……,窟茨庑药,蔬之妙受;溪篁□甑,挒之胜尘,可略言矣”。贞禅师“以开元十三年九月十八日示灭于开元精舍”。这则材料和《风穴七祖千峰白云禅院记》中的“开元年,有贞禅师,袭衡阳三昧行化于此,溘然寂灭”的碑文参照,真相似乎大白:唐时的河南郡,本就辖今偃师市、汝州市,首先符合《塔铭》隶属此郡的说法;精舍是佛教修行者的住处,开元是所处的年代,这个开元精舍应该正是发展自唐初的“阿兰若”(也就是毁弃的千峰寺)。由于贞禅师弘教的原因,在开元十年左右这里才初具寺庙规模,但是还是很粗糙的“窟庑”。因此时人可能叫作“开元精舍”,宋人或名之为“开元寺”。
王维真有机会到过这里,他的诗歌却为何称作“过香积寺”,而不叫“过风穴寺”“过白云寺”“过开元寺”,而偏偏要用一个已经被废弃的香积寺作为名字呢?《考辨》在这个问题上是解释不了的。《大唐开元寺故禅师贞和尚塔铭》云:“其后大道凌迟,中原板荡,燕雀无檐边之宿,鸿鹄多垄上之嗟,……自清泰(934)初,(匡沼)禅师……于是改易经堂,修创佛殿,川原革故,庭宇鼎新”。从文献可见,自唐代的贞禅师以后,这个地方不仅没有复兴,而且还继续毁废。“修创佛殿,庭宇鼎新”是到了五代十国后期匡沼禅师,才把唐代的开元精舍变成白云禅院了。按雍正年间的《河南通志》所言的“大中初(847—860)创建”与此尚要上推百年。我们推测,“风穴寺”作为官方名称也许起于大中年间,而白云寺的名号则是由以后的匡沼禅师得来。另外,所谓的“风穴七祖”,指的乃是天台宗的师承关系,不可能把风穴寺的历史拉长以和香积寺完成对接。
因此,我们可以简单推测一下寺庙的线索:香积寺(后魏另一寺庙,山前,毁废,建筑材料残存)—镇压风穴构筑佛堂(使用残存材料,山西北)—千峰寺(隋,山西北,毁废)—阿兰若(非寺名,已无寺,唐初)—开元精舍(唐开元年间,王维时期,后毁废)—风穴寺(唐大中年间初建)—白云寺(五代十国得名),风穴寺创建于唐大中初年说,看来难以动摇。
(3)关于风穴寺与诗歌咏叹的风景相似的问题。
《考辨》中引用了不少唐宋明清的咏唱风穴寺的诗歌,这些诗歌描述的景致里是有“深山”“云峰”“古木”“泉声”等元素,但是不管是唐代岑参的《山寺僧房》,还是元结的《登白云亭》等,却都不曾提到香积寺这个名字,即连风穴寺、白云寺的称呼也不曾有,及至明人的诗歌中才出现了“风穴白云寺”的说法,但这跟王维过香积寺的时间空间都隔得太遥远了。另外,汝州风穴寺实地是在山里面,但恰恰如此,这和王维诗歌中的“数里入云峰”的描写反而“隔”了。
三、对王维人生行踪错误推定
1994年新编《汝州市志》载:“开元二十八年,大诗人王维在畅游汝州香积寺(风穴寺)后,写下情景交融的五言律诗《过香积寺》。”《考辨》利用方志之说,认定王维是在开元二十八年(740)到过汝州的风穴寺的。《考辨》并且推定:一,王维入蜀在开元二十一年;二,身在汝州的祖咏和王维关系密切,王维去探望祖咏是在开元二十八年秋天。
(1)关于王维入蜀。《王右丞年谱》并未谈及入蜀。从王维诗《戏题磐石》说的“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和《晓行巴峡》中的“际晓投巴峡,余春忆帝京”等分析,所写的风景都是在春季。又王维诗《清溪》:“我心素已闲,清川淡如此,请留磐石上,垂钓将已矣。”联系起来看,这些诗风格一样的恬淡。
王维是在流放济州,直到开元十五年左右才回到京师长安的。十八九年王维妻子去世,这对王维的打击很大,《旧唐书·王维传》说:“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如以王维年寿上推“三十年”,正是开元十八九年。王维也自称此时的他“杜门不欲出,久与世情疏”(《送孟六归襄阳》),并且颇有些厌恶官场的情绪。可知,开元二十年前后,王维的心境似乎很难和前面这几首入蜀的诗歌意境贴合。也就是说,他大概不可能是这时期去过蜀中的。
王维在开元二十八年秋冬之际“知南选”,大概才是他入蜀的真实年份。王维的“知南选”长期被认为是到岭南的桂州。但是这里甲天下的山水从王维诗歌中不见只字,而且去桂林的必经之地洞庭湖、岳阳楼也不见王维有文字提及。我的看法是,王维的知南选应该是到黔中(重庆一带),也就是这次因公事入蜀。
知南选是很重要的事件,有着严格的时间限制。《唐会要》卷七十五曰:“开元八年八月敕。岭南及黔中参选吏曹,各文解每限五月三十日到省,八月三十日检勘使了,选使及选人,限十月三十日到选所,正月三十日内,诠注使毕。”可见,在这个阶段,使命所在,王维不可能去半路中的汝州探望祖咏。
王维知南选前,曾途经终南山,因为宦海沉浮,已经有皈依向佛之心。但是还在儒家入世和佛家生活之间挣扎,所谓心中“毒龙难制”,而长安香积寺正在终南山不远之地,王维有机会前去寻访,是很正常的。至于知南选的行程,应该是开元二十八年的秋八月前后从长安经过大散关,再由蜀中到达重庆,抵达的时间,应在二十九年的二月时节,也就是入蜀诗中所透露的春季,这很符合诗句“怀念”京都的意境。后王维公事完毕,便从重庆辗转夏口——襄阳——南阳——洛阳回到长安。这一旅途上的行踪,确如《考辨》推测的那样在南阳会晤了神会大师。这“南阳之晤”大致应该在开元二十九年。具体时节,殊难具体论定。
(2)关于王维和祖咏相会。祖咏是王维的知交。确如《考辨》所言,祖咏自开元十四年后就在汝州,并且身体不佳,祖咏自己曾在《汝坟别业》中承认“失路农为业,移家到汝坟,独愁常废卷,多病久离群”。但是王维不大可能如《考辨》所推测的,在公事未办理的情况下,先跑到洛阳,再跑到汝州风穴寺。途经汝州是《考辨》“汝州风穴寺”说的主要凭借。我的看法是,王维有可能去过汝州,但汝州之行的时间,应该是王维开元二十二三年左右隐居河南嵩山的时候。王维隐居嵩山,从他的《归嵩山作》等文章可证,依据《全唐文》卷370王缙《东京大敬爱寺大证禅师碑》铭文,王维弟弟王缙“尝官登封”,结合《留别山中温古上人兄并寄舍弟缙》的“解靴登天朝,去师偶时哲。……舍弟官崇高,宗兄此发削”来判断,王维在嵩山隐居大约和弟弟王缙在河南做官有关联,并且这次隐居时间可能不短[20]。此时的王维少年锐气已经消磨大半,又刚刚经历丧妻之痛,因此做了“宿昔同游止,致身云霞未”的隐士。从条件而言,这个阶段时间较多,从空间而言,嵩山距离风穴寺很近,诗人心情比较沉闷,去拜访好友祖咏是很正常的事情。王维和祖咏的初识时间虽有争议,但是根据王维的《洛阳女儿行》“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的注解“时年十八”,因此被认为是在开元四五年,也就是他在洛阳寻求仕进机会之时。这与王维送给祖咏的《赠祖三咏》中的“结交二十载”相合,另外,他这时的心情也比较贴近“契阔余不浅”的诗句氛围。这都说明,王维见祖咏,是在开元二十三年前后,而不是开元二十八九年。即使他真去过风穴寺,也应是在这个开元二十三年左右。
四、其他问题
(1)《考辨》提出盛唐时,全国香积寺有六个。这个结论很仓促。比如广东的香积寺见于苏轼文集,但是苏轼并没有给出它的创建年代,是否能列入盛唐时期,还有待研究。再如,同名的香积寺,四川就有两个,《考辨》因为硬要将王维诗歌中所经过的长安香积寺搬到汝州,故而抓住推定的王维入蜀的错误时间,也就不加考辨,先行排除了。
(2)引用材料。《考辨》引用了《香积寺揽胜》[21]一书的地理形胜描述,可惜他们还是引用着长安香积寺建于唐中宗神龙二年(706)的说法,而这恰恰是该书力图纠正的错误。香积寺建立于唐高宗李治永隆二年(681)。《香积寺揽胜》这一点是正确的,也是很明显的,而《考辨》却弃而不顾。
众所周知,近年因现实的或心理的种种原因的驱动,历史遗产、文化资源争夺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此风可能始于明清时代的地方志书,这些志书往往附会牵强,断章取义,这篇《考辨》文章的作者,大约因为是当地的学者大德,热爱家乡,无可厚非。但是生拉硬扯的做法对学术和历史真实是有害的,也是极不负责任的。
本文之作,则在究明历史本来面目,澄清其不一而足的错误和想当然之处,不知《考辨》的作者以为然否?
[1].陈铁民:《王维孟浩然诗选》,中华书局2005年版;王达津:《王维孟浩然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2].刘国正、常法亮:《唐代王维“过香积寺”考辨》, 《新华文摘》2008年第19期。
[3].史念海主编:《汉唐长安与黄土高原》, 《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8年增刊,第287页。
[4].赵殿成:《王右丞笺注》卷七,中华书局1961年版。
[5].王辉斌:《王维早期行事研究》, 《宁夏大学学报》2003年第3期。
[6].[唐]王维:《赠祖三咏》, 《全唐诗》第125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7].刘兆英、王向辉:《净土祖庭香积寺》,陕西旅游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
[8].[唐]郎士元:《送粲上人兼寄梁镇员外》, 《全唐诗》第248卷;李商隐:《乐游原》, 《全唐诗》第539卷。
[9].[唐]王昌龄:《香积寺礼拜万回平等二圣僧塔》, 《全唐诗》第141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10].史念海主编:《汉唐长安与黄土高原》, 《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8年增刊,第210页。
[11].[日]上田信:《中国的生态组织与山区经济——以秦岭山脉为事例》,东京大学出版会1994年版。
[12].刘炳涛:《唐代长安地区的寺观及其对环境的影响》, 《唐都学刊》2007年第2期。
[13].《新唐书·地理志》卷37。
[14].吕卓民:《隋唐永安渠渠首的福堰遗址》,史念海主编:《汉唐长安与黄土高原》, 《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8年增刊。
[15].吕卓民:《西安城南交潏二水的历史变迁》, 《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0年第2期。
[16].强文举:《周处与三害冢》, 《西部大开发》2005年第6期。
[17].《旧唐书·王维传》。
[18].温玉成、杨顺兴:《读“风穴七祖千峰白云禅院记”碑后》, 《中原文物》1984年第1期。
[19].《大日经疏》卷三云:“阿兰若,名为意乐处,谓空寂,行者所乐之处。或独一无侣,或二三人,于寺外造限量小房,或施主为造,或但居树下空地,皆是也。”
[20].王辉斌:《关于王维的隐居问题》,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11期。
[21].张骅、陈景富、樊玉俭:《香积寺揽胜》,长安香积寺编,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