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维的赠答诗
宫臻祥
摘 要:王维的赠答诗与特定的对象相应,具有正式场合的社交应酬、精神世界的沟通共鸣和诗歌领域的交流切磋三种不同性质。通过赠答诗的解读,我们可以看到王维作为官员、隐士、居士和诗人的不同身份,可以看到王维内心在身份选择和认同上的困扰。赠答诗反映了王维性格中动和静两种不同的倾向。
关键词:赠答诗;王维;交际;审美
赠答诗,顾名思义,包括赠诗和答诗。赠诗就是为赠送给某个特定对象而创作的诗歌。答诗就是为回应别人的赠诗而创作的诗歌。无论赠还是答,都是人们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与特定对象之间的交际活动。赠答诗是人们交际时使用的一种媒介。但不同于一般交际媒介的是,它采用了诗歌这样一种美学形式,在交流沟通的同时还要致力于审美表现。有时审美表现本身就是交流的内容。因此,赠答诗兼具交际功能和审美性,是人们进行交际活动时的一种审美性的媒介。
正如梅家玲先生的研究所表明的,中国的赠答诗滥觞于先秦时的“吉甫作颂”“以赠申伯”的赠诗形式与“微言相感”“称诗喻志”的赋诗风气,开展于两汉的诗歌赠答,建安诸子则为它建立起了典范[1](P111)。魏晋六朝时期,赠答诗伴随着社会环境、士人风气、文学思潮、艺术技巧和文人集团的演变不断发展。进入唐朝,赠答诗迎来了鼎盛局面,几乎唐代的任何一位大家名手都创作过赠答诗,其中不少是脍炙人口的杰作。它们融入并更新了赠答诗的传统。
一、王维赠答诗概况
作为盛唐诗坛一位具有广泛影响力和代表性的著名诗人,王维在赠答诗的创作方面非常引人注目。据陈铁民先生《王维集校注》统计[2],王维的赠答诗总计有七十五首(组诗以一首计),约占其全部作品的四分之一。
从赠答的对象看,有些是当朝的高官贵族,如张九龄诗题为《献始兴公》,李林甫诗题为《和仆射晋公扈从温汤》,严武诗题为《酬严少尹徐舍人见过不遇》,杨驸马诗题为《奉和杨驸马六郎秋夜即事》等,更有十三首是奉和圣制之作。有些是地位并不十分突出的普通官吏,如县令诗题为《赠房卢氏琯》,太常主簿诗题为《和太常韦主薄五郎温汤寓目》等。
还有些可能是没有功名的普通人,如贺四《酬贺四赠葛巾之作》、段十六《寄河上段十六》、韦穆《赠韦穆十八》等。有些是诗人,如祖咏《赠祖三咏》、李颀《赠李颀》、裴迪《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钱起《春夜竹亭赠钱少府归蓝田》等。有些是写给方外之交,如写给僧人的《寄崇梵僧》、写给道士的《赠东岳焦炼师》和《赠焦道士》、写给居士的《酬黎居士淅川作》和《胡居士卧病遗米因赠》等。有些是写给自己的亲属,如《山中寄诸弟妹》《林园即事寄舍弟紞》《山中示弟》《戏题示萧氏外甥》等。
方回总结赠答的方式说:“远而有寄,面而有赠。有寄赠则有酬答。”[3](卷四十二)可见赠答的方式分为赠和答。根据主客双方的空间距离,赠又分为远寄和面赠。从逻辑上说,答诗也相应地可以分为远答和面答。但事实上诗人在回赠答诗的时候通常只标明“答”,因此究竟是远答还是面答则难以区分。王维的赠答诗有三十五首是主动写给别人的赠诗,这些赠诗也分为远寄和面赠,前者如《寄荆州张丞相》,后则如《赠从弟司库员外絿》。另外四十首则是回应别人赠诗的答诗,二者所占的比例基本相当。
从创作主体的生存状态上看,王维无论是出仕、贬官、隐居乃至安史之乱时陷身贼中,都创作过赠答诗。王维的赠答诗有些是写于为官时期,如《同卢拾遗韦给事东山别业二十韵》作于开元年间任右拾遗时,《和仆射晋公扈从温汤》作于天宝年间任左补阙时。有些是写于被贬时期,如《和使君五郎西楼望远思归》《寄崇梵僧》《赠东岳焦炼师》《赠焦道士》等作于贬官济州时。有些是写于隐居时期,如《戏赠张五弟諲三首》《答张五弟》等作于开元末隐居终南期间。安史之乱时王维一度失去了人身自由,也写过《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口号又示裴迪》等。肃宗收复长安后,王维曾受到惩罚,不久被宥复出,他写过《既蒙宥罪旋复拜官伏感圣恩窃书鄙意兼奉简新除使君等诸公》《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总之,不论处在何种生存状态,王维都创作赠答诗。
王维的赠答诗贯穿了他全部的生命历程,数量众多,地位突出,赠答的对象广泛,赠答的方式多样。这些现象表明了王维创作赠答诗的热情之高,也表明了赠答诗在整个王维诗歌活动中的重要分量。由于赠答诗具有交际媒介的性质,是伴随着交际活动而出现,王维热情地创作赠答诗,除了重视诗歌的时代风气、卓越优异的诗歌才华、复杂密切的社会关系等因素的影响外,还与他的独特个性有着内在的联系。王维曾说自己“禅寂日已固,爱染日已薄”(《偶然作》),也多次说自己喜欢静处。但实际上人性总是复杂的,喜欢隐居修禅只是他性格的一面,活泼深情、不废交际则是他性格的另一面。王维早年就频繁出入各种交际场合,“宦游两都,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4](P5052)。后来也与官员、僧道、亲友等频繁来往。同时王维又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对待家庭,“闺门友悌,多士推之”[4](P5051)。对待朋友情深意厚,如《赠祖三咏》中的深切关心,《赠裴迪》中的强烈思念,《哭祖六自虚》《哭殷遥》中的同情哀怜,都跃然纸上。这样一种性格使他很难轻易做到真正断绝尘缘,消泯爱染。因此,他会与人们来往交际,写下这么多赠答诗。
二、王维赠答诗的性质
赠答诗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有特定的倾诉对象。[1](P101)这个特定的对象就是作者期待中的读者,是他与之交往的另一方。无论赠诗还是答诗,都是与这个特定的对象进行交流,或者对他发出信息,期待他的回应,或者根据他发出的信息进行回应。创作赠答诗时始终要面向特定对象。因此,特定对象必然会制约赠答诗的创作。与特定对象有关,王维赠答诗基本上可以分为三类:正式场合的社交应酬、精神世界的沟通共鸣和诗歌领域的交流切磋。
面对政治地位崇高、与自己感情距离较远的显贵时,王维的赠答诗多是比较纯粹的社交应酬。如写给李林甫的《和仆射晋公扈从温汤》,从诗题可知李作原是为陪侍玄宗前往温泉而作,因此王维先从天子临幸温汤写起,然后转入对宰臣也就是李林甫辅弼之功的颂扬,最后表达对原作的无比景仰。可见此诗布局严整,章法得体,是精心组织之作。诗中歌颂李林甫的政事文章:“谋犹归哲匠,词赋属文宗。司谏方无阙,陈诗且未工。长吟吉甫颂,朝夕仰清风。”李林甫政绩糟糕,而且阴险狡诈,不学无术,政事、文章都不值得称道。他还把王维“终身思旧恩”(《寄荆州张丞相》)的张九龄排挤出朝。可见诗中的颂扬与仰慕只是敷衍客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出自王维的真心。
王维大多数奉和圣制的应制诗都是以典雅华美的语言形式表达对君王的歌颂和祝愿,如《奉和圣制与太子诸王三月三日龙池春禊应制》《奉和圣制重阳节宰臣及群官上寿应制》《奉和圣制十五夜燃灯继以酺宴应制》等。这些歌颂和祝愿可能是出自真心,但缺乏深切的、属于个人独特的情感体验,构思和表达又往往雷同,因此也流于客套应酬。
由于这些特定对象的身份和地位都很特殊,和自己又没有亲密的交往,让诗人很难有主动赠诗给他们的冲动。所以王维的这类作品全部是被动的和答。而且这些和答诗都是作于欢乐吉祥的场合,显贵们作诗助兴,王维不得不被动地根据原作回应。因此这些和答诗中很少流露真性情,进行深入的情感交流,成为了纯粹的社交应酬。不过尽管如此,王维的部分奉和圣制的应制诗还是包含了一定的讽谏意味,如《奉和圣制送不蒙都护兼鸿胪卿归安西应制》:“无战是天心,天心同覆载。”《奉和圣制庆玄元皇帝玉像之作应制》:“愿奉无为化,斋心学自然。”联系到天宝时期的政治,这显然是寓规讽于颂勉。
面对与自己精神相契、志趣相投,心理上比较认同的人时,王维的赠答诗则更多地表现了精神情感的沟通和共鸣。这些人有的是他的亲属,如弟弟、妹妹、外甥等。有的是他的知己好友,如祖咏、张 、裴迪等。有的则是修为高深的方外之士,包括僧人、道士和居士等,他们的宗教素养、生活方式和人格情操都让王维为之倾倒。有的则比较特殊,如张九龄,虽然他政治地位突出,与王维的交往也不密切,但他的政事、道德和文章都令王维仰慕,因此王维主动写了三首赠诗给他。
在这些赠答诗中,王维展现和剖白自我的心灵。如《赠徐中书望终南山歌》:“晚下兮紫微,怅尘事兮多违。驻马兮双树,望青山兮不归。”语短而味深,向朋友诉说了自己身不由己、渴慕归隐的心情。《口号又示裴迪》:“安得舍尘网,拂衣辞世喧。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此诗写于至德元年(756)身陷贼中失去人身自由的时候,开头的“安得”二字一气贯下,以疑问的句式表达了对自由世界的强烈向往,也表现了对纷纷浊世的强烈厌弃。这些作品都展示了王维在人生某些阶段真实的心情。有的赠答诗则表现了对朋友的深情厚谊,如《赠祖三咏》,诗人面对岁暮的萧条,深切思念和关心少年结交的好友,“深情远意,绵邈无穷”[5](卷上)又如《寄河上段十六》:“与君相见即相亲,闻道君家在孟津。为见行舟试借问,客中时有洛阳人。”对朋友的关心和思念,溢于言表。有些赠答诗则表现对对方的仰慕和向往,如《赠李颀》:“闻君饵丹砂,甚有好颜色。不知从今去,几时生羽翼。王母翳华芝,望尔昆仑侧。文螭从赤豹,万里方一息。悲哉世上人,甘此膻腥食。”把李颀和世人进行对比,对李颀的修道行为非常倾慕。有些赠答诗甚至还和对方开起了玩笑,如《戏赠张五弟 三首》《苑舍人能书梵字兼达梵音皆曲尽其妙戏为之赠》《闻裴秀才迪吟诗因戏赠》《戏题示萧氏外甥》等,彼此亲密融洽,不拘礼节。有些赠答诗还对亲友表达了对社会和国家的关心,如《赠刘蓝田》中描写农民“晚田家始食,余布成我衣”,并请刘蓝田关心其中的是非。又如在《林园即事寄舍弟紞》中,由于“地多齐后疟,人带荆州瘿”,诗人“心悲常欲绝,发乱不能整”。后来身陷贼中,写下凝碧池头之作赠给裴迪,表达对山河破碎的伤感和对李唐王室的眷恋,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王维的赠答诗中还有一种特殊的情况,就是既不是出于社交应酬,也没有明显的情感交流,而是在与朋友的赠答唱和中有意无意地进行诗艺的切磋交流,甚至竞争。最突出的例证就是与裴迪同题共作的《辋川集》。两人对二十处风景各赋绝句,一一对应。有时翻新出奇,有时竞争刻画,有时互补旁通,王、裴都是擅长描写山水的诗人,相同的描写对象激起了两人争胜的兴趣,彼此各极才情,争奇斗妍,似乎乐趣无穷。吴逸一指出“(裴)迪诗佳者,独《辋川》诸作”[6](P358),这正是因为竞争激发了裴迪的创作潜能。
三、王维赠答诗中的自我
赠答诗作为一种交际的媒介,要沟通自我与特定的对象。作为赠答诗写作时期待的读者,特定对象对创作会产生很大的制约。作为赠答诗的作者,自我为了达到沟通的目的,必然要在诗歌中把自我呈现给特定的对象。不管所表现的是真实的自己还是做给别人看的自己,都能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认识作者。因为做出什么样的姿态给别人看,也是自我的一种展现。通过赠答诗,我们能够更清晰地把握作者的身份、心态和性格。
在赠答诗中,王维兼有官员、隐士、居士和诗人四种身份。王维赠答的对象有君王、宰相,还有很多是中丞、少尹、谏议、刺史、县令、县尉等各种各样的官吏。这显然与他的官员身份有关。王维有过多次隐居的经历,在《答张五弟》中,他描述自己隐居的生活和心情:“终南有茅屋,前对终南山。终年无客长闭关,终日无心长自闲。”外无俗客,内无杂念,诗歌表现了一个从容闲适的隐士形象。王维的有些赠答诗喜欢谈论佛理,如《酬黎居士淅川作》《胡居士卧病遗米因赠》《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等,以佛理解释人生,表达自己对修佛的向往。其中部分作品因为使用佛典佛语太多,以致被钱钟书先生批评是“无当风雅”[7](P224),但这恰恰与他笃信佛教的居士身份相符。王维的赠答对象有很多是著名的诗人,如祖咏、李颀、裴迪、钱起等,还有一些虽不以诗人名世,但也擅长此道,如张九龄、张 等。他还与裴迪彼此唱和,围绕同样的对象展开诗歌竞赛。这些都反映了王维作为一个诗人的本色。
诗人的身份与官员、隐士和居士的身份很容易兼容,不论官员、隐士还是居士,都可以同时是诗人。隐士和居士的身份也很容易统一,二者都有出世的倾向,广义的隐士可以包含居士。但官员身份和隐士身份则在本质上是矛盾的,因为官员意味着入世,隐士意味出世。王维一生时隐时仕,亦隐亦仕,身份的叠加或转换都使他常常面临入世和出世的冲突。在赠答诗中,尤其是与亲友交流的赠答诗中,王维流露了他入世与出世之间犹豫徘徊、难以决断的心态。和绝大多数盛唐诗人一样,王维早年怀有强烈的用世之志,在《上张令公》中,他请求张九龄援引自己,即使身居卑位也心甘:“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尝从大夫后,何惜隶人余。”在《献始兴公》中,他再次向张九龄表达了愿为帐下的渴慕:“贱子敢自陈,可为帐下否?”在赠答诗中关心社会和国家,也是他用世之志的表现。同时作为一个家庭成员,为了承担家庭的责任,他也需要进入仕途,所以他早年曾经感叹:“小妹日长成,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几回欲奋飞,踟蹰复相顾。”(《偶然叹》)后来也对还没有完成儿女婚嫁因而无法像尚平那样去隐居感到遗憾:“岂厌尚平婚嫁早,却嫌陶令归去迟。”(《早秋山中作》)但官场生活的复杂,仕途的不顺利,又让王维很向往山林,引发强烈的归隐之愿。在结束隐居去任官时,他写道:“岂唯山中人,兼负松上月。……荆扉但洒扫,乘闲当过拂。”(《留别山中温古上人兄并示舍弟缙》)觉得很愧疚,也很留恋。在任官的时候他常常想去隐居,如前举《赠徐中书歌》就明显地表现了这种情绪。在《酬郭给事》中他也表示:“强欲从君无奈老,将因卧病解朝衣。”当他暂时告别官场回到山林时,内心充满了喜悦:“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优娄比丘经论学,伛偻丈人乡里贤。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辋川别业》)对这里的景和人都感到格外的亲切。王维虽然倾向于归隐,但他并没有彻底放弃为官,而是吏隐,也就是把出世和入世统一起来,在《酬贺四赠葛巾之作》中就描述过他的吏隐心态,自称隐吏:“野巾传惠好,兹贶重兼金。嘉此幽栖物,能齐隐吏心。早朝方暂挂,晚沐复来簪。坐觉嚣尘远,思君共入林。”
王维的性格中有“静”的倾向。王缙形容他的兄长“纵居要剧,不忘清静”,钟惺也称他是“幽静人”[8](卷八)。在赠答诗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性格特征。在《答张五弟》中他形容自己是“终日无心长自闲”,在《酬张少府》中他说自己是“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联系到王维的禅宗信仰和多次的隐居行为,这种“静”的性格倾向不难理解。值得注意的是,通过赠答诗我们还可以看到王维性格中也有“动”即活泼深情、不废交游的倾向。王维的赠答诗对象很多,社会等级包括帝王、宰相、各级官吏乃至没有功名的人。其中有将近一半是主动写给别人,倾诉情感、期待回应的赠诗。从早年贬官济州一直到日以焚香诵佛为事的晚年,他都有过与别人以诗赠答的举动。这些都说明他并不废弃交际,甚至有时还会主动交际。在他的赠答诗中有对兄弟的谆谆教诲:“莫学嵇康懒,且安原宪贫。”(《山中示弟》)有对朋友的浓浓思念:“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赠裴十迪》)有对朝廷的拳拳忠心:“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菩提寺禁》)有时他还会和亲友开起玩笑,他的赠答诗有四首就是以戏题、戏赠命题,都是亲友之间的戏谑之作。如《闻裴秀才迪吟诗因戏赠》嘲笑裴迪吟诗如同猿吟。还有《赠吴官》,虽然没有以戏字命题,但也是一首戏谑之作,模仿一个吴地官员的口吻抱怨长安苦热,读来令人忍俊不禁。因此从赠答诗我们可以看到王维感情深厚、活泼幽默的个性。弗洛姆指出,人是孤独的,但又无法忍受孤独[9](P17)。一个人越是感觉到孤独寂寞,与人交往的意愿就往往越是强烈。王维在追求清静禅寂的精神世界之余,内心也会涌起与人交流的渴望。更何况他本来就有感情深厚、活泼幽默的一面。动与静两种倾向就这样统一在他的身上。
赠答诗为我们呈现了这样一个王维形象:他既是官员,又是隐士、居士和诗人。他的内心经常面临出世与入世的选择。他既是一个爱好清静、幽静的人,又是一个情感深厚活泼,不抵制交际的人。这个形象呈现得如此丰富和立体,是受到了赠答诗特殊性质的影响。在赠答诗中,作者为了达到交际沟通的目的,他要有意识地、自觉地把自我呈现给对方,而其他诗歌在呈现自我时,则有可能是出于无意。因此赠答诗往往能够让我们更直接地观察和了解主体。
四、王维赠答诗的审美个性
不同于一般交际媒介的是,赠答诗作为一种诗歌,它不仅具有交际沟通的功能,还要有审美性。一方面审美性要有助于、至少是不能妨碍交际功能的实现,另一方面之所以会选择诗歌而不是其他事物作为交际媒介,说明审美性在赠答诗中有不容轻视的意义。尤其是当王维与像裴迪这样的诗友赠答时,审美表现本身就是交际的中心,审美性更是尤其重要。
赠答诗作为一种特殊的诗歌类型,有它独特的审美规则。在结构方面,要“在一来(赠)一往(答)的诗作中,呈现出具有彼此对应关系的情感内容和形式语言”[1](P169)。在表达方面,要与特定的写作情境和特定的赠答对象相适应。这些审美规则在王维的赠答诗中都有反映。前者如《答裴迪辋口遇雨忆终南山之作》:“淼淼寒流广,苍苍秋雨晦。君问终南山,心知白云外。”这是回应裴迪《辋口遇雨忆终南山因献王维》,裴的原作云:“积雨晦空曲,平沙灭浮彩。辋水去悠悠,南山复何在。”原作中写到了积雨、辋水,王维的答诗一一回应。同样是写对终南山的思念,原作是以疑问的语气表达,答诗则以陈述的表达,形成了一问一答。两诗在整体上形成了彼此对应的关系。后者如《上张令公》,这是一首请求张九龄汲引自己的干谒之作。前面极力颂扬对方的文才、功绩和威仪,这是干谒诗的俗套。但这些颂扬都符合张九龄的特点,而且点出对方“荐士满公车”,也与后文正面表达的主题相应。最后转入请求对方汲引自己,写到自己曾经被贬的经历时说:“贾生非不遇,汲黯自堪疏。”婉转温厚,出语得体。
这些审美规则是赠答诗的共性,在一般的赠答诗中都会出现。王维的赠答诗除此之外,还有自己的特点,这些特点也同时反映了王维诗歌的总体面貌。
王维的赠答诗运用了多种体裁,包括古体、律体、绝句和骚体。其中骚体和五七言律体值得特别关注。人们在创作赠答诗时很少会运用骚体,而王维的《赠徐中书望终南山歌》就是一首优秀的骚体诗,诗中表达自己对山林的向往,很显然受到了《楚辞》中《招隐士》的影响,但与《招隐士》的立意反其道而行之。五七言律诗都是初唐才定型的诗体,尤其是七言律定型的时代离王维非常接近。而王维的赠答诗大多数都是五七言律诗,其中不乏《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酬张少府》等佳作,表现了王维对五七言律诗等新诗体的熟练掌握。体裁的运用折射出了王维顺应时代、勇于创新的艺术精神。
在王维的很多赠答诗中,诗情和画意、禅味交融,体现了王维独特的审美倾向。王维的赠答诗中有很多出色的景物描写,如《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依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把山与水、听觉与视觉、远景与近景淡淡写来,两句写景,两句写人,相错成文,景与人融成了悠闲的秋日世界。其他如“新晴望郊郭,日映桑榆暮。阴尽小苑城,微明渭川树”(《丁宇田家有赠》)、“嫋嫋秋风动,凄凄烟雨繁。声连鳷鹊观,色暗凤凰原。细柳疏高阁,轻槐落洞门”(《和陈监四郎秋雨中思四弟据》)、“桑榆郁相望,邑里多鸡鸣。秋山一何净,苍翠临寒城”(《赠房卢氏琯》)等等,都精妙如画。王维的某些赠答诗大量堆砌佛教名词,枯燥乏味。但有些则浸润了独特的禅味,如前举《答裴迪辋口遇雨忆终南山之作》就“隐寓佛家此心常净明圆觉意”[5](卷上),与裴迪的原作如禅宗的机锋相对,但读来却令人不觉。其他如《酬张少府》《寄崇梵僧》等都是融禅入诗,韵味悠长。诗情、画意、禅味的交融是王维诗歌的整体特点之一。但这构成了他的赠答诗不同于其他赠答诗的显著特点,为赠答诗的传统增添了异彩。
王维的赠答诗风格多样,有的典雅宏丽,如《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和太常韦主簿五郎温汤寓目》等,表现了宏伟的帝国气象。有的寓庄于谐,如《戏赠张五弟 三首》之三把张 清高的隐逸生活与捕鱼捉兔的行为进行对比,在戏谑中包含劝诫。又如《戏题示萧氏外甥》,看似开玩笑,实际上是勉励和祝愿晚辈。有的慷慨激烈,如《献始兴公》表现自己强烈的入世之志,钟惺说:“不读此等诗不知右丞胸中有激烈悲愤处。”[8](卷八)有的萧散冲淡,如《山中示弟妹》《酬张少府》《赠钱少府》等,把高情远致融入清淡的风景,娓娓道来。有的淳浓温厚,如《寄荆州张丞相》《奉寄韦太守陟》《赠裴迪》,或是深切的思念,或是发自肺腑的感激,都饱含着深情厚谊,读来令人动容。庄与谐、浓与淡、丽与清、壮与秀这些相反的风格在王维的赠答诗中都有成熟的表现,反映了王维过人的诗歌才华和纯熟的艺术技巧。
以赠答诗自身的审美规则与王维诗歌的总体风貌作为参照,我们看到王维的赠答诗一方面遵循赠答诗的审美规则,一方面又与他的总体诗风保持一致。换言之,就是王维把自己的创作个性和审美理想融入了赠答诗的规则中,从而创作了许多优秀而别具一格的赠答诗,丰富和更新了赠答诗的传统。
作为一种兼具交际功能和审美性的特殊文本,赠答诗在反映诗人的自我、社会关系、审美个性方面有一定的优势。通过以上对王维赠答诗的考察,我们会更全面地认识王维的主体特性和诗歌创作。
他有着广泛的社会交游,交游的对象包括从帝王到僧道等各种各样的人。他兼具官员、隐士、居士和诗人等多样的身份,身份的叠加和转换给他带来了认同的烦恼,使他的内心常常面临仕与隐的选择。他既偏爱清静、禅寂,又活泼深情、不废交际。
他的赠答诗能随着对象和原作变化、调整而达到妥适,诗情和画意、禅味交融,风格多样,把一己的才性与外在的规则结合起来,使他的创作显得富有弹性而不僵化。
一面镜子固然不能完整地呈现对象,但它至少为我们提供了某一面的真实,提供某种观察的角度。对王维的赠答诗我们也可以作如是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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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
【作者简介】
宫臻祥(1975—),男,陕西户县人。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副院长、副教授、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目前为陕西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在读博士研究生。
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开设有中国古代文学、唐宋女性文学研究、大学语文、文学名著鉴赏、中国文化概论、唐诗宋词精讲等课程。
先后主持或参加陕西省社科规划办、陕西省社科联、陕西省教育厅等省级、厅局级、校级等科研项目12项,发表学术论文20余篇。获批的科研项目主要有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唐宋文人吟咏汉中诗词的整理与研究”、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研项目“中国古代文人吟咏‘汉中诗词’研究”等。
先后荣获陕西省高等学校优秀共产党员、陕西理工学院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陕西理工学院优秀科技成果奖二等奖、陕西理工学院优秀班主任、陕西理工学院优秀论文指导教师等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