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房随笔》的作者、版本与文献价值考
许净瞳
摘 要:元代笔记《山房随笔》是一部品评宋元士人诗文的笔记,记载的一些史实也较正史为详,值得关注。此书在流传过程中,各类书目著录的作者名字有了变化,实际应为蒋正子。此书散佚较为严重,经过各家重辑和抄录,内容已经有了一些出入。其中保存的大量史料较为可信,可以为研究宋末元初文人的心态、创作提供文献依据。尤其是有部分史料不见于其他文献,仅《山房随笔》有载,极有学术价值。
关键词:《山房随笔》;蒋正子;版本流传;文献价值
《山房随笔》是元代的一部笔记,仅一卷,所记多宋末元初人事。书名“随笔”,实类诗话,主要谈论的是宋末元初士人的诗文,兼及一些史实,对于研究宋史和宋诗颇有参考价值。此书自元以后,征引评述者颇夥,四库馆臣将之列入子部小说家类,认为有的条目还需商榷,读者阅读此书时“不以词害意”即可。本文首次对《山房随笔》的作者、版本以及内容略做考述,并对其进行学术史定位。
一、作者考证
《山房随笔》最早被元陶宗仪编撰的《说郛》卷四十下收录,题下小注记载为蒋子正。陶宗仪(1329—1407),生活于元中后期至明代初期,《说郛》是他晚年编撰的丛书,陶宗仪与《山房随笔》的作者年代相隔不远,所记应当较为可靠。在陶氏之后抄录此书的是明代陆楫(1515—1552), 《山房随笔》编于《古今说海》卷九十二,记载作者则为蒋正子,与《说郛》所记有了差异,可能是在传抄过程中,作者名有了变化。其后,明代万历年间,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五著录为“蒋正子《山房随笔》”,与陆楫所录相同。明末黄虞稷的《千顷堂书目》是最早著录《山房随笔》的书目,黄虞稷与徐应秋同时,他在卷十二小说类著录作者名为蒋正子,可能与徐氏所用为同一版本或者同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四十一《山房随笔》著录云:“元蔣正子撰,正子不知何許人。”而《四库全书》子部收录《山房随笔》,卷首提要又云:“旧本题元全愚蒋子正撰,不知何许人。”这两篇提要文字略有出入,《总目提要》只称“元蒋正子”,而《山房随笔提要》则云“元全愚蒋子正”,四库馆臣可能用的是两个版本,因此在著录时有了不同。《钦定四库全书考证》卷七十二在小注中著录为“元蒋正之”,与前两种说法均有不同,“蒋正之”仅在此处出现,“之”与“子”两字音近,应该是音近致误。而《钦定续通志》和《钦定续文献通考》卷一百七十九均著录作者为蒋子正,可见清代编撰者根据不同的版本著录作者信息时有了分歧。清朝中期著名藏书家鲍廷博在编刻《知不足斋丛书》时亦收录此书,鲍氏收藏的明初写本开卷有“全愚蒋正子平仲”七字,并与商氏稗海类编本比较后,指出商氏所刻本脱“平仲”二字,这是研究者首次关注作者信息。晚清时期,缪荃孙编撰《藕香零拾》时收录鲍氏刻本《山房随笔》,并为之辑佚出了一卷的内容。缪氏对于此书的作者并无详细考证,可见他认同鲍廷博的看法,认为作者是蒋正子无疑。
根据以上书目和丛书著录《山房随笔》的信息可知,此书的作者在元末明初时还是蒋子正,在明代中期开始被人抄录为蒋正子。清代鲍廷博编撰《知不足斋丛书》时曾根据明本发现一些前人不曾注意的信息,断定此书作者的姓名是蒋正子,字平仲。那么蒋正子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查考《全宋诗》可以发现宋末著名文人仇远曾经与之交往,并留下了两首酬唱之作。仇远(1247—1326),字仁近,钱塘人(今杭州),元代文学家、书法家。一首名为《和蒋全愚韵》:
金坛有耆英,学博声名早。搜奇薄庄骚,稽古极羲昊。君甚似乐天,税冕居履道。息游鬻骆马,尚友敬胡杲。我生六十年,独欠识此老。来游溧阳学,文物委秋草。黄沙眯人目,忽见石皓皓。君坛高难陟,我垒虚易捣。新诗十八韵,韵韵俱压倒。[1](P11213)
全愚是蒋正子的号,从题目可以看出此乃仇远和蒋氏之作。诗歌开篇即盛赞蒋氏云:“金坛有耆英,学博声名早。”仇远点明蒋正子出生于金坛,年少早慧,深得人崇拜。根据其《山房随笔》自称曾任溧阳训导,金坛接近常州,而溧阳地处江苏省南部,北与金坛毗邻,蒋氏任职之所离家较近。诗歌又云:“我生六十年,独欠识此老。来游溧阳学,文物委秋草。”仇远曾于58岁时担任溧阳儒学教授,此时蒋正子已经卸任溧阳训导,在此安居,与来教书的仇远结识,并有了交往。另一首是《陈明远书塾与蒋平仲、张伯成清话》。此诗诗题出现了三个人名:陈明远、蒋平仲和张伯成。蒋正子,字平仲。张伯成,名性,字伯成,江西金溪人,元进士,尝著《尚书补传》《杜律演义》等。那么,明远很有可能是陈氏的字。此三人均住在溧阳,根据仇远的另一首诗《寄陈南翔、张伯成主宾》可知,仇远常常至其家中与他们闲聊,从这些诗作可以看出仇远与蒋正子等人交往较密,蒋正子卸职以后的生活环境还是较为轻松愉悦的,因此能够将自己的所闻所见所思记录成书。
二、版本流传
《山房随笔》自完成不久,便被陶宗仪录入《说郛》卷四十下。与《四库全书》本对比后可以发现,此本除第一条“李恭山”条未曾全抄外,还漏了第3、4、5、7、8、11、12、14、16、17、21、22、23、24、25、26、28、29、30、31、32、35、36、37、38、39、40、41、44、45条,较四库本多了十一条内容。明陆楫编《古今说海》卷九十二抄录此书,所录条目同《说郛》一致,应当是抄自陶氏之书,或者与陶氏所用版本源流相同。其后各家抄录此书均有不同程度的增删,辑佚此书内容集大成之作为《藕香零拾》,根据《知不足斋》本所缺,缪荃孙取《说郛》本补辑了十一条材料,其中第一条抄自《说郛》本第15条“薛制机言”条的后半部分,可以说《藕香零拾》本基本还原了《山房随笔》的内容。
《山房随笔》记录了不少宋末元初文人诗作,保存了很多稀见文献,因此一直较为后世研究者关注。其中,有一些文献摘录了《山房随笔》的部分内容,而略有出入,如《御选历代诗余》卷一百十九抄录“天台陈刚”条,注释引自《尧山堂外纪》,此书乃明人蒋一葵所撰,对比蒋氏原书可以发现,此条抄自《山房随笔》,而将陈孚的两首律诗删改为绝句,使陈氏的诗作不成完璧。
有的文献抄录了《山房随笔》中的相关内容,而误记出处,如明徐伯龄《蟫精隽》卷四“咏事痛快”条:
《高斋漫录》载:李恭山节,汾州人也。《赋杨妃菊》云:命萎嵬坡万马泥,惊魂飞上傲霜枝,西风落日束篱下,薄幸三郎知未知。[2]
此为摘录第二条“李恭山”条,徐伯龄认为出自宋曾慥《高斋漫录》,曾慥乃是南宋初年人,北宋靖康初,已在朝廷任职仓部员外郎。而李节乃是南宋理宗朝人,此条内容很明显不可能出自《高斋漫录》,可能是徐伯龄由于曾慥名气更大而误记了出处,或者是他使用了舛误版本的《高斋漫录》。另有《香祖笔记》卷九摘录第24条“杜善甫诗”,并注明“见《山书随笔》”,此处当为“山房随笔”之误。疑王士禛非直接抄自原书,因而有此之误。
有的文献根据自己编撰体例的需要对《山房随笔》的内容进行删节合并,如《宋稗类钞》卷二十一抄录“宝祐甲寅”条前半部分以及“薛制机”条部分内容,其中缺《贺除直秘阁依旧东江制置司干办公事》的部分内容。《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卷三十七抄录“扬州琼花”条:
扬州琼花天下只一株,晏元献守扬,作无双亭于其侧。宋德佑乙亥,北兵至,花遂不荣。赵棠国炎有诗曰:“他年我若修花史,合传琼花烈女中。”然《山房随笔》所记:仁宗庆历中,常分植,禁中辄枯。比载还,则郁茂如故。又何说耶?[3](P367)
“扬州琼花”条仅见录于《说郛》和《古今说海》,其他各版本均失载,应当是传抄者抄漏了。《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在此补充《山房随笔》此条内容,可见编撰者所经眼的并非单行本,很可能是《说郛》本或者《古今说海》本。另有《宋稗类钞》卷二十一抄录“金沙潘武子文虎”条,然有脱漏,不过,相较《说郛》所引,句意完整,潘永因可能使用了不同于丛书本和四库本的另一种版本,然无其他证据,仅被一说。
由此可知,《山房随笔》最早辑入丛书,留存至今的有《说郛》本、《古今说海》本、《历代诗话》本、《稗海类编》本,《百川学海》丛书(明代重辑)本、鲍廷博《知不足斋》本等,大型丛书收录的有《四库全书》本、《丛书集成初编》本。繆荃孙《藕香拾零》本除收录了鲍氏刻本外,还根据《说郛》本辑录有补遗一卷,尽可能地补全了此书的内容。
三、文献价值
《山房随笔》所记内容被人引用、转引、抄录者甚夥,必定有值得人称道的文学价值和文献价值。如厉鹗《宋诗纪事》大量引用此书的内容,其卷一“徽宗皇帝”条,收录第6条“直北某州”的内容;卷七十七“李邦美”条,摘引了第4条“李邦美”的内容;卷九十三“本正”条,摘引第7条“僧本真”前半部分的内容,可见厉鹗是比较信任《山房随笔》所载史实的真实性的。《宋稗类钞》卷十二抄录第6条与张世杰相关的内容,并云陆秀夫挽张氏之诗为纪实之作。可见潘永因认为此事是可信的,其实,他编撰《宋稗类钞》有着处于清朝统治之下难以言说的民族心理。查考史书可知,陆秀夫死在张世杰前,《宋史·忠义传》记载得很清楚,陆氏作挽诗便成了虚妄。至于所说的“云中见金甲神人,且云:‘今天亡我,关系不轻,后身当出恢复矣。'”更是虚幻之言,表达了蒋正子为代表的亡国遗民们的愿望和心理安慰,潘氏摘引此书的材料,更多的是认同一种民族情感。
《山房随笔》记载了宋代遗民对于战争、历史的真实看法。如第7条“僧本真”后半部分刺夏贵之诗甚少为人注意。蒋氏此处为夏贵开脱,认为南宋末与元军对战败绩非夏之罪。与《宋史》卷四百七十四《贾似道传》所载相异,更为真实地记录了当时部分遗民关于宋元战争胜败责任的想法。《香祖笔记》摘录第24条“杜善甫”条,并云杜善甫为宋人,然而根据《山房随笔》所载“杜善甫游严相之门”严实乃是金国权臣,杜善甫一直客居于严实家中,由此可以推断杜氏实为金人。蒋正子对于杜善甫的描述较为客观,对于其人也较为推崇,称其“山东名士”,不同于其他宋人以对立的视角审视金国士人的言行,保存了一些不见于史籍的文献资料。此书记载贾似道事较他书为详,共有4条材料,内容丰富。其中,第42条“贾秋壑败师亡国”,抄录了贾似道败亡后世人讥刺之作,中有一首七律,蒋正子抄录诗题为《伤西楼诗》,似是伤悼贾似道所筑园林之景。查考文献可知,此诗还曾被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九《贾氏园池》抄录,周密著录诗作者为吴人汤益,无诗题。此人字仲友,后以字行,另取字锐夫,号西楼。周密在《浩然斋雅谈》中称此诗曾经脍炙人口,可能晚于他的蒋氏亦能熟读此诗,然年经日久,将汤益的名号误记为诗题。蒋正子收集罗列数首讥刺贾似道的诗作,可见蒋氏对于贾似道误国之行的痛恨。
另外,《山房随笔》保存了大量稀见史料和文献,其中部分文献仅见于此书。蒋氏记录的一些稀见僧人作品,如第7条“僧本真”、第37条“灵隐寺”、第40条“僧德丰”等,为研究宋代僧人文学提供了难得的文献材料。此书记载的大部分内容均为宋末文人的作品,其中有一些为妇女之作,如第20条“杜氏妇”,杜氏妇经历了民族战争的惨痛,留下了带泪之作,读来心酸,字里行间可见宋末民族战争给予民众的创伤之深。而第34条“赵淮”条记录了忠贞报国的赵淮不屈元军的事迹,此处较他书为详,还保存了赵淮辞家庙书的部分文字,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时宋人保家卫国的不屈精神和历史细节。卢梅坡最为人称道的是《雪梅》二首,而《山房随笔》抄录其《咏梅开一花》诗也别有风姿,此诗仅此书可见,为我们保留了难得的文学材料。蒋氏还抄录了卢梅坡的另外一首诗,第35条“吴门有吏”条,记载了卢梅坡写的另一首讥刺犯人及其家属的醉生梦死和东窗事发后的痛苦,为研究卢梅坡的文学作品提供了比较新的材料。此外,记录乡贤前辈的作品也是古代文人比较喜欢做的,他们为乡贤留存其的文学作品,有助于我们了解其人其事,如刘宰,金坛人,《宋史》卷四百一有传,蒋正子在第28、31条中摘录两则不见于史书的材料,保存了刘宰公务之余闲适一面的史料。
蒋正子以遗民身份入元,对于当时异于宋人的元人衣冠还是较为注意的。其中“聂碧窗”条就留下了当时人们争看稀奇的材料:
又咏北妇云:“双柳垂鬟别样梳,醉从马上倩人扶。江南有眼何曾见,争卷珠帘看鹧鸪。”[4]
陶宗仪编撰《说郛》时全文抄录此条,未作改动,《古今说海》云诗题阙,蒋氏所录原文为“鹧鸪”,似无问题。读来似乎是说北来的蒙古妇人未曾到过江南,看到江南仕女的装束觉得有趣,连看到鹧鸪都觉得很新奇。根据全诗的内容和诗题看,可以发现此处叙述实有问题,既然是歌咏蒙古妇人,必定是诗人看北方仕女不同于南方之处。陶宗仪在编撰《南村辍耕录》时曾录入此诗,其中一些文字有了修改,全诗改为:“双柳垂鬟别样梳,醉从马上倩人扶。江南有眼何曾见,争卷珠帘看固姑”。“固姑”实为固姑冠,是元代已婚妇女的一种帽子,聂氏身为朝廷官员,对于异族风俗自然有一定的了解,而蒋氏为宋末元初时人,虽为一县训导,实际未曾远离江苏,眼界未开,对异族妇女的装束并不是很了解,因此抄录聂氏此诗时有了错误理解,而陶宗仪生活于元明时期,对此有一定的了解,根据服饰风俗对此诗做了校订,还原了此诗的本来面貌。蒋氏记录此诗虽有误,却很好地保留了当时人们由于民族隔阂不了解异族服饰文化的文献资料。
蒋正子身为宋末元初人,虽然留存在文献中的信息极少,不过根据与之交游的仇远的作品,仍能对其生平略作勾勒。他对于史实的记载必定由于其经历而带有一定的感情色彩,但是他在《山房随笔》中保存的大量史料仍是可信的,可以为研究宋末元初文人的心态、创作提供文献依据,其中有部分史料不见于其他文献,仅《山房随笔》有载,其价值自不待言,因而此书值得继续探讨。
参考文献
[1] 傅璇琮.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
[2] 徐伯龄.蟫精隽[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 王灏.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11.
[4] 蒋子正.山房随笔[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作者简介】
许净瞳(1982—),女,湖南岳阳人。2012年毕业于南京大学文学院古典文献学专业,文学博士。现为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宋代文学、宋代历史文献、古代笔记文献。
讲授中国古代文学、传统文化概论等课程,主持全国高校古籍整理委员会、陕西省教育厅项目各一项,先后在《图书馆理论与实践》《古籍整理研究学刊》《中国海洋大学学报》《陕西理工学院学报》等期刊上发表《古代文献中的“翡翠”辨疑》《〈杨文公谈苑〉考》《〈白雨斋词话〉“秦观近开美成”说质疑》《论古典文献中九尾狐形象之流变》等学术论文二十余篇,出版专著《〈容斋随笔〉成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
(原载《青海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