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十 传记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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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北上夏州

唐宪宗执政时代,柳公权在秘书省校书郎的职务上停滞不前,徘徊了十三年的漫长时光,仕途不济,一直未能升迁。

按说,柳公权品行端正,不存在说是道非,得罪了哪位长官,堵塞了他升迁的途径。也不存在能力问题,他的才学应该是同事中出类拔萃的,除非遇到了嫉贤妒能的主儿。但在每年一度的实绩考评中,不一定总是上上,一是他性格中的不与人争,宽以待人,乐于谦让,二是他的安分守己,上进心不强。至于阿谀奉承、拍马溜须的勾当,向来被他所不屑。但最主要的恐怕是他痴迷书法,视手艺胜于官职,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谋取官职升迁的技巧上,这就使得他在仕途上一直处于劣势。

总之,他一向被同事和上司看作好人,一个老实人,而吃亏上当的往往是好人或老实人。如果是一个贴紧上司的红人或哥们弟兄,升迁有份儿,或者充当一个恶人,一个动不动就威胁有过失的上司,升迁也会有份儿。不怕得罪君子,就怕得罪小人。看来,柳公权是过于君子了。

仕途出路何在?树挪死,人挪活,挪动位置的去向,似乎只有离开京兆外放一条道儿。

在唐代,因科及第者多为馆学生徒,科举出身的官员要进入高一级官员中,其修养和地方执政经验向来备受重视和青睐。职在亲民的刺史、县令被认为是治理之本,是否担任过县令、刺史,有无地方施政实践,逐步成为选拔三省、御史台高级官员的先决条件,即所谓“凡官不历州县者不拟台省”(《新唐书》选举志)。

入仕后的元和十四年五月,已经四十二岁的柳公权,被兄长柳公绰的朋友李听辟为幕僚、掌书记、判官,正八品上。

作为幕僚的柳公权,他的顶头上司是夏州刺史李听,与兄长柳公绰交集甚笃。也是基于柳公绰与李听的亲密关系,柳公权才有机会北上夏州任职,有了一生唯一一次此番履职藩镇的经历。

对于李听,柳公权向来是钦佩其名望的。其父李晟乃一代名将,七岁时李听便以荫授太常寺协律郎进出公署,后随吐突承璀讨伐王承宗,为神策行营兵马使设计生擒卢从史。由此李听立了一大功,转左骁卫将军,出为安州刺史,随鄂岳观察使柳公绰讨吴元济,军声遂振。元和中征讨李师道,李听为楚州刺史,统淮南之师平了山东。李听以功授夏州刺史,赴任之前,少不了与他曾经的上司知己柳公绰话别,说到选聘掌书记,恳请柳公绰为其推荐贤达。

这时,柳公绰随即提到了其弟柳公权,在秘书省呆了十三年之久未能移动,这自然是一个机会。作为胞兄,柳公绰也为胞弟的境遇忧心忡忡,但也拿不了胞弟的主意,只是说斟酌一下再说不迟。

柳公权听胞兄这么一说,觉得是一个改变自己处境的机遇,再也不能在校书郎的位置上消磨下去了,便也应承下来,情愿随李听北上夏州。

柳公权曾以状元驰名朝廷,并以书艺知名,便得入仕为官。生于官宦诗书之家,受兄长柳公绰影响最大,走上一条官宦和书法兼之的人生道路。起先是必须科考方可入为官,入仕后并不顺利,长期不被重用,书法造诣并未带来实惠,竟然长居校书郎任上,无奈之下随李听赴边塞夏州当了幕僚。

要离别繁华的京都长安城,前往风沙弥漫的塞北,只是从九品上递进一个官阶为正八品上,划算得来吗?但柳公权确实从心底里厌倦了漫长的校书郎生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故纸堆的霉味加上周围的酸腐气息让他受够了,哪怕换一换环境也好。向来安分守己的他,何尝不知道安逸的自在,但他缺少的正是兄长那样的勇敢和不惧怕冒险的性情,这一回他终于要摒弃文弱书生的秉性,使自己威武与潇洒起来。官升一级于他如草芥,重要的是逃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去拥抱类似家乡华原一样宽阔坦荡的大自然。他毅然横下心,打点行囊,前往李听任刺史的夏州。

离京赴任,一路北上。塞外边关,剽悍的游牧部落故地,也许可以获得他逃出樊篱之向往,放牧一颗自由之身心。而书法修炼的深层体悟,除法帖之外往往汲取于大自然的奇妙造化。

夏州,位于今天的陕西靖边红墩界白城子村。此地在春秋及战国时属魏,秦并天下,置三十六郡,属上郡。汉武帝分置朔方郡,灵帝末,羌胡为乱,塞下皆空。在柳公权抵达这里的近四百年前,晋末赫连勃勃在此称大夏。勃勃字屈孑,一作屈丐,朔方匈奴人。父卫辰,苻坚时为西单于,为后魏所杀。勃勃杀高平没奕,并其众自称天王,于朔水之北、黑水之南营起都城,即统万城。至子昌为魏太武帝所灭,置统万镇,不久即改为夏州。隋大业元年以为朔方郡,隋末为贼帅梁师都所据。唐贞观二年讨平之,改为夏州,置都督府。

到了柳公权随李听镇守此地之后的唐末僖宗时,党项部首领拓跋思恭被朝廷封为夏国公。而后,北宋赵光义削藩镇兵权,李继迁却借故逃离,连娶数位当地豪强的女儿作为妻妾,一下子与地方首领成了亲戚,被契丹人封为夏国王。宋真宗为息事宁人,承认了西夏的独立地位。到了后世,夏州城周围已逐渐为沙漠所覆盖,最终成为废墟。

由此可见,夏州乃一处曾经演绎过血火大戏的广阔历史舞台。柳公权与他的上司李听,仅仅是这里的匆匆过客。

唐开元时的夏州,户六千一百三十二,乡二十。到柳公权到任的元和年间,人口锐减,户三千一百,乡八。贡:角弓,毡,酥,拒霜荠。赋:麻,布。管县四:朔方,德静,宁朔,长泽。自汉至唐,夏州常为关中根本。城西南有二盐池,大而青白。青者名曰青盐,一名戎盐,入药分也(《元和郡县图志》卷四)。

夏州城外的无定河,一名朔水,一名奢延水,从大漠流过,注入黄河。

一日,柳公权随李听巡至无定河边,驻马小憩。

李听问道:你以为此处景色如何?

柳公权说:无怪乎赫连勃勃北游此处,叹曰:“美哉,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自马领以北,大河以南,未之有也!”

李听说:赫连勃勃于无定河之北、黑水之南,改筑统万城。曾经下书曰,今都城已建,宜立美名。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国,宜以统万为名。你随我当今统领此地,也当自豪不是?

柳公权道:身临其境,才知其城土色白而牢固,曾有九堞楼,峻险非力可攻。《诗》所谓“王命南仲,城彼朔方”,是也。

李听说:汉武帝收河南地置朔方、五原郡,使校尉苏建筑朔方。贞元以降,终于归属我大唐,你我镇守于此当幸哉。

柳公权叹曰:不到夏州,真不识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诗意何在。苍茫漠野,空旷而有风骨,书艺之事可效法也。

柳公权在夏州的职位是节度掌书记,乃掌管一路军政、民政机关之机要秘书。为观察使或节度使的属官,掌朝觐、聘问、慰荐、祭祀、祈祝之文与号令升绌之事。随着藩镇权力的扩大和独立性的增强,掌书记的地位也日益显得重要,在藩府中掌表奏书徽等文书,是沟通藩镇与中央的高级文职僚佐,地位仅次于节度副使、行军司马、节度判官等上佐。

对于柳公权来说,其才能不仅胜任此职,且绰绰有余。掌书记一职要求会写奏章文檄,且要精于草隶,所以入幕前其人员主要来自科举出身者、朝官、地方官和知名文士。

他也明白自己的仕途目标,掌书记的迁转,一是幕府系统内部的迁转,即幕职升迁和幕府兼官迁转,二是由边镇幕府迁出任官,主要是任朝官和地方官。掌书记在幕府系统内多迁转为节度副使、节度判官甚至是节度使,其命运通常与长官官职的升降息息相关,历朝历代都一个理。掌书记入朝为官,多任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拾遗、补栩等清望近要之职。

在夏州,柳公权还有一个称谓:判官。唐制官名,即特派担任临时职务的大臣可自选中级官员奏请充任判官,以资佐理。

柳公权还有一个官衔:太常寺协律郎。太常寺属于五寺之一,乃掌管礼乐的最高行政机关。协律郎掌和律吕,律指的是规律性的成体系的标准音高,提出相应各律振动体的长度标准,互有规律联系的律才可以称为律吕。掌乐律、乐舞、乐章以定宫架、特架之制,祭祀享则分乐而序之。

由此可见,擅长书法艺术的柳公权,亦是精通音乐的高手。虽精于音韵,却并不入迷其间,只是沉溺于书艺之海,更乐于享受天籁之声。

滴水成冰,朔风呼啸,柳公权躲在夏州城的官衙里,挨过了异常寒冷的塞上的冬天。他期待春天的暖阳,早日照在他时任判官的书案上。

柳公权北上夏州时,将家眷留在了京城长安,妻室儿女也趁空回了华原柳家原老宅住了一段时间。孤身一人,远赴边关,思乡之苦难免,而家人对他的担忧,何尝不是一日三秋。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首诗出自鄱阳人陈陶笔下。柳公权供职夏州时,陈陶尚不足十岁,后举进士不第乃浪游名山,以诗名世。汉代精锐部队羽林军穿锦衣貂裘,五千将士誓死杀敌,奋不顾身,但结果全部丧生胡尘,足见战斗之激烈和伤亡之惨重。接着诗人笔锋一转,写闺中妻子不知征人战死,仍然在梦中想见已成白骨的丈夫。知道亲人死去,固然会引起悲伤,但确知亲人的下落,毕竟是一种告慰。诗中的少妇则深信丈夫还活着,丝毫不疑其已经死去,几番梦中相逢,情景更凄惨。多年之后,柳公权读到了这首诗,甚为感慨。

李听在夏州刺史任上仅一年余,第二年六月改任灵盐节度使。柳公权的仕途,也在意料之外有了一次出头的机遇。

在夏州任上,柳公权换了环境,身心为之自由,也受到思想与意志的锻炼,从而得以转运。为纪念并表达这一经历的谢意,二十多年后,当初赏识自己的李听去世,六十三岁的柳公权念及当年的知遇之恩,亲自书写了《太子太保李听碑》,也算是一种真情回报与感恩。此为后话。

也就在柳公权呆坐于边塞夏州的官衙里,等待又一个春天降临的时候,听到了从京城长安传来的消息,石破天惊: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夜,王守澄、陈弘志等宦官潜入寝宫,谋杀了四十三岁的宪宗皇帝!然后守住宫门,不准朝臣入内,伪称皇上“误服丹石,毒发暴崩”,并假传遗诏,命李恒继位,是为穆宗。

宪宗李纯,唐朝第十二位皇帝,顺宗长子。宪宗即位以后,经常阅读历朝实录,每读到太宗和高宗的故事就仰慕不已,以祖上圣明之君为榜样,注重发挥群臣作用,敢于任用和倚重宰相,在延英殿与宰相议事都是很晚才退朝。在位十五年,勤勉政事,君臣同心同德,从而取得了削藩成果,重振中央政府的威望,成就了唐朝的中兴气象。到后来进取心减弱,追求长生不老,依照李唐迷信神仙的传统开始服食丹药,变得性情暴烈,动辄对身边的宦官责打或诛杀。操纵权力的宦官为了立其子李恒为帝,便杀了其父李纯。从此唐朝皇帝的废立,都由宦官说了算。应该说是神仙与宦官联手,致不惑之年的宪宗于死地,也实在可悲可叹。

在柳公权眼里,唐朝皇帝中的佼佼者有三人:太宗、玄宗、宪宗。宪宗没有能够像太宗和玄宗那样开创一个辉煌盛世,在某种程度上却能够和他们并驾齐驱,相提并论,这也正说明了他不同寻常的帝王命运。宪宗是中晚唐皇帝的一个亮点,唐王朝一度回光返照,但和玄宗一样都是虎头蛇尾,有始无终。适逢解决宦官问题的最好时机,宪宗却并未把握住,在对藩镇作战时开始起用宦官监军,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

被宦官所谋杀的宪宗,还有一个被后人称道的独到之处,即不立皇后。原因很简单,他之所以不立皇后,就是怕皇后吃醋,干涉自己宠爱别的女人。而且从宪宗开始,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相继效法,也都没有立皇后,原因与其类同。这一时期史书上所称的皇后,其实都是她们的儿子当上皇帝以后加封的。显而易见,不立皇后的甜头,宪宗本人以及他的子孙都尝到了。然而,在品尝这种甜头的同时,他们也吞下了致命的苦果。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宪宗经常吃长生不老药以及壮阳药,越吃身体越虚弱,越虚弱越吃,如此恶性循环。他的身心受到了很大伤害,性情变得暴躁无常,身边亲信人人自危。最后,他愣是叫太监给毒死了。

至于宪宗的那两个儿子、三个孙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御女多多,达到快感,他们经常吃方士配的金丹。他们死时的年纪都不是很大,宪宗和敬宗是暴死的,自不待言。穆宗活了三十岁,文宗活了三十岁,武宗活了三十三岁,宣宗也只活了五十岁。而柳公权,在从边关夏州回到长安之后,长达几十年间,几乎一直生活在宫廷的花团锦簇之中,耳闻目睹了这些大唐天子们的生死荣辱。

也就在柳公权于秘书省校书郎任上的最后一年,元和十三年十一月,得知功德使上奏,言凤翔法门寺塔有佛指骨,相传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来年应开,请遣使迎奉。十二月一日,宪宗遣宦官率僧侣数人赴凤翔迎佛骨。此举,遭到刑部侍郎韩愈竭力反对。

到了柳公权远赴边塞夏州当判官的元和十四年,宫廷的儒佛矛盾以一种激烈的形式爆发了。此年是开塔的时期,唐宪宗要迎佛骨入宫内供养三日。韩愈听到这一消息,写下《谏迎佛骨表》,上奏宪宗,其中说道:孔子说,严肃地对待鬼神,但却离他远远的。我请求将佛骨交给有关部门,扔进火里水里,永远灭绝这个佛僧骗人的根本,断绝天下人的疑虑,杜绝后代人的迷惑。佛如果真的灵验,能降下灾祸的话,那么一切的祸殃都应加在我的身上,老天爷在上面看着,我绝不后悔埋怨。唐宪宗接到谏表,大怒,要处死韩愈,当时大臣裴度、崔群出来说情,贬韩愈为潮州刺史。其侄孙韩湘赶来送行,他无辜远谪,此时胸中正充满郁愤,又值严冬时节,天雪冰寒,路途艰难,更增添了他内心的感伤和对前途的担忧,所以借韩湘送行,韩愈写下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诗句。柳公权深为敬佩韩愈的官品、人品、文品,自愧可望而不可即。

也就在这年十一月初八,柳公权尚在边关夏州任上围炉取暖,他的柳氏族侄柳宗元在四季如春的柳州去世,终年四十七岁。

呜呼哀哉!柳宗元仅比柳公权长五岁,年纪轻轻,倏忽凋零,让柳公权不由得倍感人生之匆促。

韩愈和柳宗元,同是唐代古文运动中桴鼓相应的领袖私交甚深,友情笃厚。韩愈于次年在袁州任刺史时,为其撰写了《柳子厚墓志铭》,酣恣淋漓,顿挫盘郁,乃作者至性至情之所发。柳公权之后读到韩文,叹其噫郁苍凉,实为墓志中之千秋绝唱。

元和十五年初春,当身为夏州判官的柳公权奉使入京奏事时,刘禹锡正从连州奉母灵柩北归行至衡阳,得知柳宗元遽然而逝,“惊号大叫,如得狂病”,作《祭柳员外文》。到了这年七月十日,柳宗元灵柩北归,葬于万年其先人墓侧,刘禹锡又作《重祭柳员外文》,表达了诗人对友人之逝的深哀剧痛之情。

还是在夏州任判官的这年正月,柳公权书《薛苹碑》又称《左常侍薛苹碑》《散骑常侍致仕薛苹碑》。孟简撰文,柳公权正书并篆额。唐元和十五年闰正月立于河中,即今山西永济蒲州。

起先,柳公权与碑主并非过从甚密,只是在读了文稿后了解了其人的生平事迹,甚为赞佩。薛苹是河东宝鼎县今万荣人,父亲薛顺做过奉天县尉,是杨国忠的老朋友。杨国忠发达之后想提拔他,薛顺却多次谢绝。薛苹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做小吏时因为能力强,逐渐被提拔起来,先后做长安县令、虢州刺史,后来做过湖南、浙江西道观察使,属于一方大员了。他既注重德治,也注重法治,百姓们很喜欢这样的官员,能够安心服从他的统治。在自身修养方面,清廉节俭,自奉甚薄。观察使的官服是绿颜色的,他做了一件绿袍,一穿就是十几年不肯更换。他的俸禄大都周济了亲戚朋友,没有给自己积下钱财。七十岁辞官,住在洛阳,优游林下,吟诗为乐。七十四岁去世,朝廷赠他为工部尚书,谥为宣。

邀请柳公权书碑,大概也缘于碑主系同乡,尽一分乡谊之情。

离京为官,在边地夏州待了近一年后,柳公权于这一年春暖花开之际,奉命入京奏事。出一趟公差进京城,看望一下家人,也是上司李听的善解人意。但让柳公权不曾料到的是,此番回京奏事,却让他的人生命运和仕途生涯有了一个重大转机。

是说新任皇帝唐穆宗曾经巡游时,在一座佛寺院里见过柳公权写的字。也算书法内行的皇上心里十分喜爱,很想见一见作者,在一起谈论谈论书艺。正巧,没过多久,唐穆宗听说柳公权从自己做官的夏州南下,来朝廷办事,已经回长安来了,就让他前来大明宫一叙。

三月二十三日,柳公权向朝廷汇报工作时,得到了唐穆宗的召见,一番问候后,皇帝对其书法大加赞赏。

穆宗曰:“朕于佛寺见卿笔札,思见卿久矣。”(北宋钱易撰《南部新书》)

依柳公权的性情,不会表现出特别的受宠若惊,神情自若道:承蒙天子赏识,谢恩。

所谓佛寺笔迹,即柳公权曾于一座佛寺看到朱审所画山水,产生共鸣,便手题笔诗曰:朱审偏能视久岚,洞边深墨写秋潭。与君一顾西墙画,从此看山不向南。

朱审何许人也?乃吴兴今浙江吴兴人,一作吴郡今苏州人。建中年间颇知名,其画自江湖至京师,壁幛卷轴,家藏户珍。论者称,工画山水及人物竹木,其山水深沉环壮,阴黑磊落,湍濑激人,平远极目。唐安寺讲堂西壁之作,最其得意。其峻极之状,得深之妙,潭色若澄,石文似裂,岳耸笔下,云起锋端,咫尺之地,溪谷幽邃,松篁交加,云雨暗淡,虽出前贤之胸臆,实为后代之楷模也。

柳公权所观朱审山水画的唐安寺,一说位于今湖北荆门,初建于唐高祖武德元年。也许是胞兄柳公绰于鄂州刺史任上,也许是柳公权前往护送母亲崔氏去江夏途中,顺路去了荆门唐安寺,在讲堂墙壁上题写了《题朱审寺壁山水画》一诗。那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没料想于冥冥之间中了当朝皇上的法眼。

唐穆宗曾经至此一游,不经意间欣赏到了朱审的画作,尤其是赏识柳公权的诗作和书法,便铭记于心,日后派上了用场。不论慧眼识珠,还是伯乐识马,看来是需要时间和机遇的,有时那是一种天意,所谓天赐良缘,运气是也。

如果从《记两京外州寺观画壁》一书所载,荆门唐安寺一说是可靠的。然而也有另一说,唐安寺朱审山水画作被纳入长安佛寺壁画列表,并说众多的佛寺像棋子般散布在棋盘式的长安城内外。那么可以说,京城长安也有一座名为唐安寺的佛寺,这样的话,柳公权或者唐穆宗涉足此地的机会要多一些。诗文的传播,大多是以京都为聚散之核心地的。

“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文学的价值也是在传播中得以实现的,但唐人似乎还不能熟练应用印刷技术,诗文的传播,如元稹、白居易诗文,“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自六宫、两都、八方至南蛮、东夷国,皆写传之,每一章一句出,无胫而走,疾于珠玉”(元稹《白氏长庆集序》)。沿交通线,一路复制传播开来。

陈子昂十年居京师不为人知,于是在长安街头用千缗重金买下一把胡琴,利用人们的好奇心在宣阳里举行盛宴,把一些社会名流请来,吃完,捧琴语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役,岂宜留心!”说完当众砸碎那把胡琴,为了传播诗名,将自己的诗文赠与会者,于是“一日之内,声华溢都”,继之登上了进士第。

柳公权满腹诗书,缘于性情内敛,只是很低调,从不声张自己如何的才华横溢。他在唐安寺观朱审山水画,动之以情,便提笔写了诗文,也未必能想到会被名士甚至皇上看到。他也许信了俗话说的酒好不怕巷子深,大有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泰然处之。

有些事情也玄妙,总是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

由此,柳公权遥想到了东晋年代的书法前辈王羲之。“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诗人们在这种小型集会上发表诗作,相互唱和。但唐代并不兴盛这种诗歌传播的惯常方式,诗人也有聚会唱和,但带有更多随意和偶然,没有谁在意这种小圈子传播的做派。杜甫在《偶题》一诗中写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其浪垂。白居易为了自己的文集传之久远,而抄写了五通,或留甥侄或藏名山大寺。只有那些无赖可恶之徒,才能够用买来的行卷游于江湖,瞒天过海,欺世盗名,混得一时风光,终究臭名远扬。

一向不得志的校书郎柳公权,因一首不经意间题写于佛寺的诗作,竟然成了进入大唐翰林的“敲门砖”,奇也不奇。但他的诗文书法,却不是借以猎取功名的工具,一达目的即可抛弃,柳公权日后的诗文遗留下来的不多,书法却成为他生命本真的毕生之寄托。

何况,皇上穆宗李恒当初看上眼的并没有说是他的诗作,而是字,书法也。

柳公权明白,穆宗李恒出生前,其父宪宗已经有了长子李宁和次子李恽。排行老三的穆宗,却有一个势力强大的母亲,那就是宪宗为广陵王时娶的妃子郭氏,对唐室有再造功绩的尚父郭子仪的孙女。长子李宁的母亲是宫人纪氏,次子李恽的母亲竟没有留下姓名,究竟是选择哪一位皇子,宪宗一直拖到登基四年以后,心思渐渐地向长子倾斜了。此时十七岁的李宁,平素喜欢读书,举止颇符合礼法,深受宪宗的喜爱,于是在大臣建议早立储君以杜绝奸人窥伺觊觎之心时,他宣布了立长子为嗣君的决定。到了元和六年十二月,刚刚做了两年太子的李宁竟然在十九岁时病死了。宪宗悲痛欲绝,不得不为选立继承人再次陷入抉择。李恽因为母氏地位卑贱,难以在朝廷上得到支持,宫廷内外几乎都建议选立皇三子李宥,郭氏一系在朝野上下的势力实在是太强大了。元和七年七月下诏立李宥为太子,改名为李恒。

当时,身为秘书省校书郎的柳公权尽管远离宫廷权争,却也道听途说,隐隐约约猜测到,宪宗心里对这位太子并不满意,为穆宗日后的登基埋下了祸根,也为自己留下了祸患。宪宗因为服用丹药暴死后,梁守谦等人立即拥立太子即位,次子李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被送上了黄泉路。穆宗位居储君的惶恐不安,随着成功登基也就烟消云散了。

这当儿,新任皇上也难免附庸风雅,棋琴书画一番,便适时约见了字写得很好的前朝状元、前秘书省校书郎、现任夏州判官柳公权。

于是,穆宗为了在有兴致时舞文弄墨,使唤起来也方便,也不就是天子一句话,就把被冷落多年的书法才子柳公权留在身边,做了朝廷里的右拾遗,名义上负责给皇上提建议,实乃小官一个。

穆宗即位时已二十六岁,对于年轻登基的皇帝来说,如果想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这正是一个使人钦慕的年龄,太宗是二十八岁登基,玄宗登基也是二十八岁。如果想饱食终日,游乐享受,那也是无人可以比拟的时候。令人遗憾的是,穆宗没有仿效太宗、玄宗的励精图治,而是选择了毫无节制的纵情享乐。

起先,穆宗点名柳公权为翰林院侍书学士,不知怎么回事,时任宰相段文昌不乐意,建议拟进左金吾卫兵曹充职。这个段文昌,是武则天曾侄孙、武元衡之女婿。此人性格疏爽,讲义气,不拘小节,入蜀初授校书郎,因与同僚刘辟不和,被其进谗言贬到灵池县任县尉多年。因武元衡与宰相韦贯之不协,宪宗欲召段文昌为学士,韦贯之奏曰:文昌志尚不修,不可擢居近密。至韦贯之罢相,李逢吉乃用段文昌为学士,后拜监察御史,迁祠部郎中,穆宗时拜中书侍郎平章事。

倚老卖老而没有眼色的段宰相,缘何阻止皇上慧眼识珠的柳公权入为翰林院侍书学士,竟然敢于违命于当朝皇上,是与其兄柳公绰的仕途圈子有什么过节,还是嫉贤妒能,五大郎开店,也许是按规矩秉公办事的谏臣一个,不得其详。

穆宗还算有点城府,暂且考虑到宰相的意见,虽然面有难色,算是给个面子,即御笔改右小谏,即谏官拾遗的别称。

俗话说胳膊拗不过大腿,宰相毕竟拗不过皇上,只是时机未到,之后柳公权还是做了侍书学士,并入翰林院。

一时间,在大明宫里,得知职守多年的状元校书郎、从夏州判官位置上回京的柳公权入了翰林,实至名归,朝臣们皆呼为国珍,即国宝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