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愚大难不死
王愚老先生去了。2010年4月的一天,我在老家土原上,接到省作协许如珍电话,说王愚去世了,我心头顿时一阵悲凉。
多年前,一次文学创作会议上,几个后辈与王老一起饮酒,听老先生侃侃而谈。他的貌相似那位文学旗手,我们戏说他不仅长得像鲁迅,文章与性情也如愤世嫉俗的匕首与投枪,心却是热的。酒是喝多了,我扶他回房间休息,与我有一番谈话,可谓酒后吐真言。
随后,我将他的谈话写了一篇短文《王愚大难不死》,经商子雍手发表在1985年5月6日《西安晚报》上。其中写道:
文艺评论家王愚,其经历之坎坷,就可以称作一个典型。他出身名门望族。父亲王一山,是杨虎城的高参,与周恩来、蒋介石、傅作义等交往甚密,曾经是西安事变中的风云人物。王姓的这位独苗少爷,舍弃几院房门的遗产,于解放前夕投身到了共产党的事业之中。先是上军大,随后提前毕业,到西安市文联搞曲艺改革工作。1952年底,突然大咯血。病榻上,他寻找寄托,与艺术结为伴侣。开始写些小杂文,写了就寄,寄了又退回来,文章没登过,买书、买稿纸,还有邮票,倒花费了不少。1955年,上海《文学月报》采用他的谈赵树理《三里湾》人物的文章。这时候,他才二十四岁。接着,他在《文艺报》发表了《艺术形象个性化》一文,因文末有“写于西安”几个字,诗人玉杲和编辑张沼清便多方查找,将这位搏击于死亡线上的才子请到了《延河》编辑部任理论编辑,与贺抒玉合作,为文艺评论栏目增色不少。这时期,他写了几篇与秦兆阳等大家商榷的理论文章,应《文艺报》敏泽之约,撰写了与周扬切磋文学理论问题的万言论文《从文学实际出发》。“反右”开始,加上他为《延河》组织的一篇“鸣放”杂文,便身临大祸,被扣上“右派”帽子。随后被降职降薪,下放到曲江池务农。肉体和精神的重负,使他又咯血不止,便回到家中养病。六年后摘掉帽子,回到作协扫地、收发、搞资料,而后又当编辑,看小说稿。1965年城市社教中,他被友人“告密”,又因曾资助过一位朋友犯了“罪”,差点被开除公职。“文化革命”开始后,他是牛棚里的第一个成员,也是逍遥派,曾安排他看守柳青,给买饭、看病,作长夜谈。“走资派”都解放了,他成为牛棚最后一个成员。1970年春节后,他被解放,十多天假期后,刚刚上班,却被戴上手铐,用北京吉普押往监狱。一年之中,家人不知他的去向。失踪的他,这年冬天是在一堆麦草中蜷曲着挨过的。武斗时候,曾住院动过开腔手术,肺叶被截掉了,到监狱后伤口破裂,疼痛难耐。医生给治疗,往伤口泼半瓶酒精了事,险些没疼死他。病中的他被判处五年徒刑。庆幸的是有年冬天被抽出来,同鱼闻诗一起写戏。刑满后从砖厂到机械厂当仓库保管,落实政策后,于1979年6月回到省作协机关工作。患难与共的妻子,与他1952年结婚,不久他害病,而后当右派,坐监狱,她每两个月探监一次。就在他平反后的不久,妻子离开了人世。他收到《文艺报》的电报,要他去北京撰写谈长篇小说创作的论文《有益的探索》,王愚又出现在文坛上。曾经失落的星,发出炽白的光。二十三年过去,青春已逝,人却不死,文亦不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祝福你,我们的文艺评论家!
王愚看到文章,打电话表示感谢,同时又指出我误记的地方,写了一篇《感谢与补正》的文章,刊于《西安晚报》。
我的电视剧《铁市长》在央视播出并获全国奖后,王愚写了《一点浩然气》在报刊发表,讲人格、官格,犀利而坦诚。
新世纪初,我从客居了八年的海南岛归来,主持拍摄李若冰的电视片,想让他谈谈受难时李若冰为其解难的往事。打电话给他,他说,我卧病在床,不方便出镜,又复述了当时的情景。后来,他竟枯木逢春,参加了李若冰的纪念活动,发了言。之后又读到他新发表的文章,心里庆幸他健康长寿。
王愚大难不死。他还是去了。人生自古谁无死,也罢。我从网上找到旧文,重温旧梦,恍若眼前。
《陕西文学三十年》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