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魂
据说,沿黄河一线就有几座富有传奇色彩的昭君坟。其中最为著名的一座,是在呼和浩特市西南,大黑河的南岸。
而我,是在伊克昭盟达拉特旗境内的黄河边看到昭君坟的。它的周围本已被沙层所覆盖,顶部露出岩石,整个堆积完全系自然形成。如今上建亭台楼阁,下植松柏花草,已成为一个旅游的去处。
远远地望着它,我感到一阵无可名状的亲切与忧怨。不管这堆沙石中是否葬有那位绝代美人儿的遗骨,权当是以假当真,也会蓦然地被一缕芳魂攫住,沉入遐思中去。
昭君她会知道吗,有一个远旅鄂尔多斯草原的故人自长安而来,一路上问询她的芳迹,寻访她的香梦?尽管,他已迟到了两千年。
两千年的悠悠岁月,两千年的故人之情。
两千年,也许两万年也埋葬不了隔绝不了人间的这股幽幽思怀。
我远眺着芳魂的迹痕,溯时间而上,去寻找那古远的时代,寻找那出塞的故事。每每在许多史籍中,都有这位美人儿的美丽的一页。
让思绪掀开《汉书·匈奴传》,掀开《后汉书·南匈奴传》,历史在说:王昭君,字嫱,西汉时南郡人,以良家女子选入宫中,后被汉帝许配给当时占据塞北的南匈奴呼韩邪单于。
史书说得很美丽,也很凄怨,很感伤,匈奴曾与西汉王朝战争频繁,民众思安,统治者求和,匈奴呼韩邪单于率部南下投汉,三次朝见汉元帝,愿婿汉室以自亲。于是,汉元帝便以宫女王嫱许其为妻。于是,汉匈关系趋于改善。
而昭君离别长安,随呼韩邪单于出塞之际作何心境?灞柳如何依依诀别,渭水又如何切切辞行?而后,向北,向北,土山,沙漠,草原,一路经陕北而鄂尔多斯,再渡黄河又北行而去。
故土远了,远了,如在梦里。正如我远旅者此时此刻的心境。而草原又如此美丽,美丽得令人愈是生出怅惘哀思之情来。
一个美人儿的价值,竟使西汉匈奴双方友好长达六十年之久。是时,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边人获安了,中外为一。
一个多么幽艳的喜剧。
一个多么哀婉的悲剧。
历史的悲喜剧,就是这般令后人敬羡,也令来者忧怨。民族之间的使者,可谓可歌可泣。附属于政治的某种婚姻,就这样悲喜交加地演出着一幕又一幕。
人哦,女人哦,美人儿哦!
美人儿这样过去了,英雄也这样过去了,许许多多,轰轰烈烈的。成功过去了,失败过去了。留下来的呢,仅仅是一些英灵与芳魂?
蔡文姬的芳魂呢?美色亡商纣的妲己呢?倾吴覆越国的西施呢?缢死马嵬坡的杨贵妃呢?这些倾国倾城的绝色风姿,连同昭君这位女使者,除了留下一个艳美而凄凉的名字,对人们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感叹复感叹。眼前的黄河仍在周秦汉唐的历史中流着,在鄂尔多斯草原的前额上这样流,流,诉说着自然、社会与人生的哲学。
我心里,还默默念叨王昭君的名字。
想到了秦始皇时,派大将蒙恬率兵三十万攻胡,取河南地,迫使匈奴退到阴山以北。
想到了汉朝车骑将军卫青转战数千里,一举肃清了鄂尔多斯地域的匈奴势力,右贤王只好远走漠北。
想到了昭君出塞之后若干年,这块土地上的群雄割据,或战,或和;演替,更变。
我又去回望昭君坟。
昭君坟看不见了。连接着天际的辽阔的草原。绿绿的,鲜鲜的,挡住了我怅然的视线。
《羊城晚报》1987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