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非洲(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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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舞祭

我们农场有很多访客。在开拓中的国家,好客是生活的必备品质,不仅对游客如此,对定居者更是。每一个来客都是朋友,无论他带来的消息是好是坏,对寂寞之处的饥饿灵魂来说都是精神食粮。到家里来的真朋友们是天国的使者,带来天使的面包。

丹尼斯·芬奇·哈顿长途远征回来之后,急切地渴望交谈,他发现农场上的我也有同样的渴望,于是我们在饭桌旁一直坐到夜深,谈论着能想到的一切,把玩着一切并嘲笑它们。白人和土著相处很久之后,会养成直截了当的习惯,因为没有必要,也没有机会修饰言辞。当白人再次相聚时,彼此间的谈话仍会保持着土著的腔调,然后我们得出结论:山下的村寨里,狂野的马赛人仰望着我房子里通明的灯火,就像仰望夜空里的一颗星。曾经,翁布里亚的农民也如此仰望过圣弗朗西斯和圣克莱尔的家,他们在屋内谈论神学,以此为乐。

农场最大的社会功能就是举办“恩戈马”——土著大舞祭。遇上这种场合,我们要招待一千五到两千名宾客。我家本身需要提供的娱乐倒不多。我们会给跳舞武士的秃头老妈妈们和“恩迪度”——少女们——分发鼻烟,在允许带儿童的舞会上,卡芒提会用木勺给儿童们发糖。我有时也向地区委员提出申请,允许我的佃农们私酿“腾布”酒——一种甘蔗汁酿成的酒,能要人命。而真正的表演者——那些不知疲倦的年轻舞者——本身就具备了一切荣耀和奢华的欢庆元素,他们不受异国习惯的影响,只专注于自己内心的甜蜜和热情。他们只需要外界提供一件东西:一块可以跳舞的平整空地。我家附近就有这么一块地,树下的大草坪很平整,而且森林和仆人草棚之间的方地也足够平坦。为此,农场在这一区乡野的年轻人心中评价很高,能受邀参加我的舞会是项殊荣。

“恩戈马”有时在白天举行,有时在晚上。白天的“恩戈马”需要更多空间,因为看热闹的观众和舞者一样多,因此舞会在草坪上举办。大多数“恩戈马”舞会上,舞者们围成一个大圆圈,或者分成好几个小圈,然后一直跳上跳下,头往后甩,或是跟着节奏跺地,一只脚撑着向前跳,再换着跳另一只脚,或者脸都朝向圆心,缓慢而庄严地侧身绕圈走。领舞人们在圈中表演、跳高或跑动。白天的“恩戈马”在草地上印下大大小小的棕色干燥圆印,好像被火烧焦的草印,这些魔印最终会缓慢消失。

盛大的白日“恩戈马”像集市多过像舞会。成群的观众跟着舞者,自行在树下分组。如果“恩戈马”的消息传播得足够远的话,我们能在这里看到内罗毕轻浮的“小姐”——“玛拉雅”,斯瓦希里语里的委婉说法——时髦地坐着阿里·可汗的骡车赶来,全身裹在一匹艳丽的大花布里,坐下以后看上去像草地上盛开的大花。农场上的老实女孩们穿着她们油腻腻的传统皮裙和斗篷,站得离“小姐”们很近,直率地议论着她们的衣服和仪态。但城市的美人们跷着腿,安静得像玻璃圆眼的乌木娃娃,抽着她们的小雪茄。对舞蹈着迷的成群的孩子热衷于学习和模仿,他们从一个圈冲到另一个圈,激动地在草坪外沿组成自己的跳舞小圈,在那里跳上跳下。

基库尤人要去“恩戈马”时,会用一种浅红色赭石粉把自己全身抹遍,这种赭石粉的需求量很大,市集上可以买到,这使得他们看起来有一种奇怪的明亮。这种色彩既不属于动物世界,也不属于植物世界,年轻人们看上去像是石化了,像石刻的雕像。女孩们穿着端庄的钉珠鞣皮服饰,也把自己抹上土,看起来与男子们十分和谐,都如穿着衣服的雕像一般,服饰的折痕和褶皱都被娴熟的艺术家精美地雕琢了出来。年轻男子们赤身裸体参加“恩戈马”,但同时很讲究发型,他们把赭石粉拍到头发和马尾辫上,石灰岩般的头仰得很高。我在非洲的最后几年里,政府禁止人们把赭石粉抹到头上。无论男女,这样的装饰都有极强的效果:任何钻石或其他昂贵的装饰都无法让主人拥有更活泼的节日气息。在旷野里,无论你离多远看见这么一支抹了红粉的基库尤队伍在行进,你都会感觉空气在喜悦地共振。

白天举办露天舞会的麻烦在于缺少界线。对它来说,舞台太大了——从哪儿开始,到哪儿结束?尽管一名名舞者渺小的身体上都染了颜色,头后方也都有一整扇飞舞的鸵鸟毛,脚后跟上都踏着醒目的疣猴皮饰,像是骑士皮靴上的马刺,但站在高树下,他们看起来还是过于零星分散。整场演出,包括大大小小的舞蹈圆圈、分散的观众和跑来跑去的孩子们,让你的眼睛应接不暇。整个画面有点像某场战役的老照片,你从高处俯瞰,见到骑兵在一边突围,而火炮架在另一边,炮长孤独的身影沿着对角线越过整个视野。

白天的“恩戈马”和吵闹的集市一样。长笛和鼓点的舞蹈音乐常常被淹没在观众的喧闹声中,当男舞者——莫兰武士特别优美地完成一次跳跃,或是将长矛挥过头顶时,跳舞的女孩们会发出奇怪的、长长的叫声。草地上的老者们融洽地促膝交谈。你欣喜地看着两三个基库尤老妇人围着酒葫芦开怀畅饮,她们全神贯注谈论的大概是自己在舞蹈圆圈里崭露头角的时光,她们的脸庞因为幸福而光芒四射。下午的太阳渐渐下沉,葫芦里的“腾布”酒也见了底。偶尔,妇女小团体里会混进几个老头子,其中的一个老妇就会为了昔日的记忆忘乎所以,她跌跌撞撞地挥动着手臂,用真正的“恩迪度”姿态跑上一两步。她被人群所忽视,却在自己的同辈小团体中获得热情的喝彩。

夜晚的“恩戈马”却是精心准备的。

它们只在秋季举办,时间在玉米丰收季之后的满月夜。我不认为这对他们有什么宗教意义,或许以前有过吧,表演者和观众的态度都暗示着这是神秘而神圣的时刻。这些舞者恐怕有一千岁了吧。有一些人,被舞者的母亲和祖母辈盛赞的那些人——白人移民们认为他们道德败坏,觉得必须把这些人绳之以法。有一次我从欧洲度假回来,当时正值咖啡采摘的忙季,农场上竟有二十五个年轻武士被经理送进监狱了,理由是,他们在农场的夜间“恩戈马”上跳了违禁的舞蹈。我的经理通知我,他的妻子无法容忍这种舞蹈。我责问佃户的长老们,为什么要在经理家附近举办“恩戈马”?但他们严肃地对我解释说,他们一直在卡太古的村寨里跳舞,距离经理家有四五英里远呢。我于是不得不去内罗毕向地区委员讲清事情原委,他才释放了全部舞者,让他们回农场来采摘咖啡。

夜间的舞会真是美妙的场面。毋庸置疑,你是在观看一场剧院表演,舞场由火堆构成,延伸到光所能及的远处,的确,火是“恩戈马”的核心要素。跳舞并不是真的需要火,因为非洲高地的月光清澈洁白得不可思议,火是用来营造效果的。火让舞场变成了最高级的舞台,把所有的颜色和运动都融为一体。

土著很少刻意营造夸张的效果。他们不生熊熊燃烧的大篝火。舞会前一天,农场的妇女们把柴火扛到舞场来,都堆在舞蹈圆圈的正中,她们视自己为设宴的女主人。大驾光临舞会的老妇人们夜里就围坐在中央的柴堆旁,其他小火堆像众星捧月般,都从那里取柴。场地必须相当大,否则热度和烟气都会钻进这些老观众的眼睛里,但这里仍是世上一处封闭的领域,好像一幢被所有住户共用的大公寓。

土著们不在意对比感,对此也不喜好,他们与自然联结的脐带还没有被完全切断。“恩戈马”只在月圆之夜举办。当月亮女神处于最佳状态时,他们献上最极致的舞蹈。当一切背景都在天空柔和的光亮之海中沐浴游戏时,他们也为这片笼罩非洲的明亮加上一点小红火星。

宾客们结伴而来,有时三五成群,有时十二个、十五个一同结伴,朋友们约好一起过来,或是路上加入队伍同行。许多舞者走上十五英里来到“恩戈马”。人多时,他们会带上长笛和鼓,于是在大舞祭的夜晚,乡间所有的道路和小径上都回荡着音乐,像是在月亮眼前晃动的铃铛。在舞蹈圆圈的入口,漫步的队伍停下来,等着圆圈为他们打开。如果来者是远方的客人,或是附近头人的儿子的话,他们就会被农场的某个老佃农或是领舞者迎进去,有时也由舞会的安保接待。

“恩戈马”的安保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农场的年轻人,但他们要维持舞会的秩序,并且尽忠职守。舞蹈开始前,他们的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在舞者面前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舞蹈变得活跃一些后,他们就从一个圈跑到另一个圈,来维护秩序。他们都武装到位,举着成束绑起的木棍,一头烧着,需要不时地点火。他们敏锐地盯着舞者,无论在哪里发现有不体面的行为,马上就揪住不放。他们表情凶悍,怒吼着刺出整捆木棍,燃烧的一头直接烫在肇事者的身上。受害人被这么一烫马上弯下腰来,但从不吭声。带着这种烙印离开“恩戈马”可能算不上耻辱。

有一种舞,女孩们会端庄地站在小伙子的脚上,紧紧抱住他们的腰,而年轻武士从女孩头两边伸长手臂,双手紧握他们的长矛,时不时举起来,又竭尽全力刺进地里。这画面极美,部落的年轻女人在她们男人的胸膛中得到庇护,免受威胁;守护她们的男人甚至让她们站在自己脚上,使她们远离地面上的毒蛇和其他危险。舞蹈进行几个小时后,舞者的脸上都挂着天使般喜悦的表情,好像他们真的准备好为对方赴死。

他们有另一种舞蹈,舞者在火堆里跑进跑出,领舞人要高高地跳跃很多次,还要拼命地挥舞长矛。我相信,这种舞源于猎狮。

“恩戈马”上有歌手,也有长笛和鼓。有些歌手全国闻名,千里迢迢地被请来。他们的歌曲更像一种带节奏的朗诵。歌手们都是即兴表演家,当场编曲,舞者敏捷而专注地加入合唱,在夜色里听起来无比悦耳,一个温和的声音起调,年轻的声音固定重复、整齐地呼喊。但随着歌声进行了一整夜,随着鼓点为了效果不时地渐入,它会变得极度单调又折磨人,让你既无法再多忍受一秒,又接受不了它立刻停下。

我那个时期最有名的歌手来自达戈莱蒂。他有一副清亮的嗓子,自己也是个了不起的舞者。唱歌的时候,他会在舞蹈圆圈里拖着长步或走或跑,每一步都半蹲下。他把一只手拢在嘴边,很可能是为了集中音量,但也有种把危险的秘密透露给大众的戏剧效果。他本人的形象就是非洲的回声。他常随心所欲地逗观众乐,或挑起好斗的情绪,或引发哄堂大笑。他唱了一首可怕的歌曲——一首战歌,我相信歌手正想象着自己在村寨间奔走,宣告全国备战,并向村民描述屠杀和抢劫的场景。一百年前,这首歌会让白人移民者毛骨悚然,但平心而论,他还不够吓人。有一晚,他连唱了三首歌,我让卡芒提为我翻译。第一首歌是个幻想:想象中整群舞者控制了一条船,正要驶向沃拉伊阿。卡芒提对我解释说,第二首歌是在歌颂老妇人——歌手和舞者的母亲和祖母们。这首歌我听着觉得很贴心,而且很长,肯定细致描述了没牙秃顶的基库尤老妇人们的智慧和仁慈,她们坐在中央火堆旁边听边点头。第三首歌很短,但每个人都笑得手舞足蹈,歌手不得不提高他尖锐的嗓音,他唱的时候自己也在笑。才被大拍马屁、已经开得起玩笑的老妇人们拍着大腿,像鳄鱼一样咧着大嘴。卡芒提不愿意为我翻译,他说都是一派胡言,只告诉我一个特别精缩版,主题很简单:最近的一场瘟疫之后,政府开价收购地区委员上交的每一只死老鼠。歌曲描述了人人喊打的老鼠们如何在部落的女人床上避风头,在床上又发生了什么。细节肯定很有趣,我却无从知晓。卡芒提在违心地为我翻译时,自己有时忍不住露出一丝坏笑。

有一晚,夜间的“恩戈马”发生了戏剧性的插曲。

那次的“恩戈马”是一个欢送会,是为我去欧洲探亲举办的。我们那年的收成很好,“恩戈马”也办得很隆重,可能有一千五百个基库尤人出席。舞蹈已经进行了几个小时,我临睡前出门再看一眼时,他们为我搬了把椅子,让我背朝仆人们的草棚坐下。我被两三个老佃农逗得直乐。

突然间,一阵骚动蹿过舞者的圆圈,潜伏着惊讶或恐惧的一声怪响,像风吹过一片灯芯草。舞蹈慢下来,再慢下来,但仍没有停止。我问一个老人怎么了。他迅速低声地回答:“马赛拿酷加。”——马赛人来了。

消息一定先由信使传来,因为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事发生,很可能基库尤人传了口信回去说,乐意待客。马赛人来参加基库尤人的“恩戈马”是不合规矩的,过去惹出过太多麻烦。我的仆人们都站到我的椅子旁,每个人都看向舞场的入口。马赛人进来时,舞蹈全都停止了。

十二个年轻马赛武士走进来,他们走了几步后停下,等待,目视前方,朝着火堆眨了眨眼。除了手持武器,头戴华丽的饰物外,他们什么也没穿。其中一个戴着莫兰战斗用的狮皮头饰。一道猩红色的宽条从膝盖垂直涂到脚背,好像血正从腿上流下来。他们站得笔挺,双腿僵直,头向后仰,安静且异常严肃。他们同时兼具征服者和俘虏的态度,感觉像是被迫来参加“恩戈马”的。沉闷的鼓声越过河传到了保留地,余音袅袅,撩动了年轻武士的心,这十二个人无法抵挡召唤。

基库尤人也很焦虑,但他们招呼宾客仍非常得体。农场的领舞把他们迎进舞蹈圆圈,他们沉默地站定,然后舞蹈再一次开始。然而不一样的是,空气现在变得凝重了。鼓声更响,节奏也更快。如果“恩戈马”继续进行下去,我们应该能看到惊人的轧舞,基库尤人和马赛人会互相展示舞者的活力和技巧。不过,这个场面没有发生:即使每个人都有心,有些事还是办不成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莫名其妙地,圆圈就开始晃动了,然后断开,有人在大声尖叫。几秒之内,我眼前全是乌泱泱的人在跑,有拳打脚踢和身体倒地的声音,头顶是长矛挥起的夜风。我们全都站起来了,甚至是圆心中间睿智的老妇们也爬到小火堆旁查看事态。

等情绪平静下来,横冲直撞的人群也散开之后,我发现自己正处在人群的正中,身旁挤满了人。两个老佃户走过来,无奈地对我解释:马赛人坏了规矩,现在一个马赛人和三个基库尤人受了重伤,“被切成了碎片”——这是他们的表述。他们继续严肃地问我,是否愿意现在给他们缝合,否则很可能每个人都要被“塞利卡利”——政府——找麻烦。我问老人,斗殴者到底被切掉了什么?“头。”他骄傲地回答,土著的本能就是极尽地渲染灾难。同时,我看到卡芒提举着一枚螺纹长针和我的顶针穿过了会场。我还在犹豫,这时老阿瓦路自告奋勇走上前来。他待在监狱的那七年里学过缝纫,一直在找机会炫技,现在他自愿负责缝合,所有的兴趣立刻集中在他身上了。他确实缝合了伤者,他们在他的帮助下有所好转。后来,阿瓦路本人也极为重视这次壮举,但卡芒提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头没掉。

由于让马赛人参加舞会是违法行为,后来我们不得不让马赛伤者在草棚里躲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让白人访客的仆人们见到他。他在这里慢慢康复,最后对阿瓦路连句谢谢都没有说就不辞而别。我相信,马赛人打心底无法接受被基库尤人伤害这个耻辱,更何况还被治愈了。

那次的午夜“恩戈马”接近尾声时,我出门询问伤者的情况,发现灰色的晨霭里,火堆仍在焖烧。几个基库尤年轻人围着火堆,在一个很老的农妇——瓦伊纳伊纳母亲的指挥下,上下跳跃着把长棍戳进余烬里。他们在施咒,阻挠马赛人与基库尤女孩顺利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