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首战“龙须沟”
广东省军区新修建的红岭路军区招待所坐落在宝安路上,在一片破旧平房中显得鹤立鸡群格外惹眼。我们两辆吉普车相跟着停在招待所门前,宋洋先下车,接着下车的有许延安、周树成、夏志武,我脖子上挂着照相机跟在后面。
临上车前,宋洋请陈佐良政委一同前往,陈政委笑着说:“你和老战友聚会,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再说,咱们部队新来乍到,不能营盘空虚,我留下值班,你放心去吧。见了老战友吃好、喝好,把施工任务落实好。”又说,“建议你把一营营长夏志武也带上,既然你想把最艰巨的清理河道任务交给他,就让他提前介入情况,和方总指挥认识一下,当面听一下要求,有利于做好施工前的准备。”宋洋听了陈佐良政委的建议,让我打电话给夏志武。夏志武从营区小跑着到团部,一起参加今天晚上的聚会。
夏志武上车前问我让他去做什么,我说:“城建指挥部给咱们下任务了,团里准备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们营。你不是老想抢任务吗?这下任务来了,你有活干了。”夏志武一听立刻兴奋起来,一拍大腿说:“太好了,太好了!好老怀,谢谢你!”
我说:“你谢我做什么,这是团长、政委点的将。叫你去,是想让你当面听一下方总指挥有什么要求。方总和宋团长两人是朝鲜战场的老战友,人家设的是家宴给宋团长接风,咱俩都是配菜,是借团长的光,可不要分不清眉眼高低呀,要多听少说,多吃少喝,跟着人家随帮唱影就行了。”
“明白!你不常说让我管住嘴巴吗?我不多开口就是了,一切听领导的,领导叫往东咱不往西,领导让抓兔子咱不撵鸡!”夏志武说着,自己笑了。
从布吉到红岭路军区招待所的路还没修好,坐在吉普车上分外颠簸,路两旁原为稻田的地方,现在全是大工地,尘烟滚滚,打桩声、鞭炮声延绵不绝。放鞭炮是80年代一大特色,项目开工、封顶、最后竣工验收都要放鞭炮,而且放鞭炮不分时间,随意性很强。我们在途中就因几处放鞭炮被堵住了。这些鞭炮声汇入深圳建设的交响曲中,成为时代的最强音。
方晴在招待所的大厅里迎候我们,宋洋团长她已认识,我把其余几人一一做了介绍。她引我们到了“888”包房,方总指挥和陆梅已经等候在那里。方晴给每人斟了一杯茶,笑着说:“各位叔叔稍候,我和我妈点菜去了。”她这么一说,我们才知道深圳请客点菜和内地不同,他们对海鲜鱼蟹虾蛤都要当面称重过目,“验明正身”的。借着去卫生间方便的机会,我和夏志武在招待所大厅里转了转,发现大厅里有一部彩色电视,电视里播出的画面是香港电视节目。这是平生第一次看到香港电视节目,感觉十分惊奇,后来才知道这在深圳是普遍现象。当时,内地电视台就中央电视台一套节目,深圳只有一个从广州转来的插转台,只能转《新闻联播》。而香港已经有亚洲电视、无线电视两个电视台。其中,亚洲电视有本港台、国际台;无线电视有翡翠台、明珠台。那个时候深圳的文艺演出和文化活动不多,生活多彩的香港电视节目就成了深圳居民的主要娱乐消遣项目。在深圳只要房顶上安上鱼骨式天线,都可以收到香港的电视信号。房屋建筑上一排排鱼骨式天线,成了80年代初深圳的一大景观。我在心里想:部队也应该配备彩色电视机呀,从电视中接收新闻全面及时,不管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情,香港电视新闻节目都有频道;文艺节目、戏曲、电影,样样都有,十分丰富。我们地处改革开放前沿,为什么不能借助电视开阔干部战士的眼界,丰富他们的娱乐生活呢?
回到“888”包房,方晴和陆梅阿姨两人已点菜回来。因为是欢迎几十年不见,又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老战友,方骁拿来了珍藏的好酒。两瓶洋酒,各2斤装的人头马;两瓶中国名酒,四川宜宾产的五粮液。
“老战友,喝哪种酒你选,咱们今天喝个痛快!”方骁说。
宋洋是山东大汉,为人豪爽,且是好酒量,今天老战友欢聚着实高兴,拿起一瓶“人头马”看了看,说:“那我今天就开开洋荤!咱喝酒前要先把正事定下来。我刚才已代表先遣团明确表态愿意接受清理布吉河任务。我们在研究施工方案时,还有一些超出原有任务的方案和建议,下面请许延安副团长具体讲一讲。”
“好,好,请许副团长讲。”方骁爽快地说。
许延安早已做好准备。他个头小,把椅子向前挪了挪,把身子突出出来,然后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张图,抻开来,边说边在图上指指点点。重点讲河道疏浚和整修,在哪一段加盖顶板,使之成为暗河;哪一段盖上顶板后修成街心花园;哪一段保持明河,在河旁养花种草,植树造林,具体种什么草,栽什么花,都说得清清楚楚,头头是道。他说:“街心花园最适合栽种美人蕉,美人蕉花期长,一年四季都开得旺盛。将来有条件,可以把河水引出来,开辟水景区,种植荷花,逐步把深圳建设成花园式城市。”许延安沉浸在对未来远景描述中,把议题越扯越远。
宋洋把话赶紧往回拉:“打住,打住,别在那里拈花惹草了!”一句话逗得大伙笑起来。
方骁说:“拈花惹草好,拈花惹草好!”
陆梅阿姨眼一瞪:“你敢!”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宋洋说:“下面请我们周副团长做一点补充。”说完,还向周树成递了一下眼色。
周树成历来讲究军姿严整,就连坐着也一丝不苟。他挺直胸膛,拔直腰身,声音洪亮地说:“报告方总,关于布吉河的清理,我们一定会完成任务。超出这一工程之外的设计,因为涉及经费安排,做不做请市里考虑。市里如果拨付材料费或提供原材料,如水泥、钢材、木料等,部队义务劳动没有问题。对此请市里通盘研究。根治布吉河的任务由先遣团承担,由我具体指挥。有关情况报告完毕,请你指示!”
周树成身材魁梧高大,英俊帅气。说话办事,典型的军人作风。坐在我旁边的方晴眼睛直定定地望着他,掩饰不住欣赏的神色。
没等方骁做指示,宋洋接着说道:“我今天把具体担负施工任务的一营营长夏志武也叫来了,方总有什么指示,可当面下达。”
方骁没想到先遣团对市里下达的任务如此重视,考虑得如此细致周详,心里自是佩服,感到部队的作风就是不一样,担任施工任务的基建工程兵果然不同于一般的施工队伍。他满脸笑容地冲宋洋说:“老伙计,我是真心地请你喝酒,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施工之间也。”
“你知道就好。不瞒你说,我们对这一仗已做好充分准备了,就像上了战场冲锋绝没有回头路一样!”随之又点将:“夏营长,你也表个态!”
夏志武“嗖”的一声从座位上立起来,冲着方骁和宋洋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方总指挥,宋团长,我营保证坚决完成任务!”
“请坐,请坐!”方骁说。
宋洋说:“忘了告诉你,我们夏营长的老父亲也是咱们一个团的战友,和咱们一起上的朝鲜战场。”
“谁?”
“夏家威,一营二连连长。”
“就是那个赴朝前在联欢会上唱河南豫剧的那个河南侉子呀?唱他老家那个反反调,能笑死个人,我还记得几句:大明月亮黑洞洞,树梢不动刮大风,两个秃子来打架,揪住头发死不松。”
“打住,侉子、侉子的,多难听!”陆梅阿姨不高兴了。她是河南开封人,谁说河南人不好,她就不乐意。一次在聚会饭桌上,有人讲笑话,说“美帝苏修河南人”,一向性情温和的她,竟然摔门离去。
陆阿姨还要批评丈夫,却忽然想起什么:“咦,那夏连长不是光荣了吗?经我手送走的呀!不可能死而复生呀?”
“还真的就死而复生了!”宋洋说。而后简要地把他如何去河南文县征兵、怎样在大街上遇到夏家威,失去双腿的夏家威是怎样在安东疗养院被救活,怎么认识了护理他的四川女人何菊花,两人一同回河南老家结婚生子的经过讲了一遍。末了打趣道:“别看老夏残废了,能耐大得很,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这夏志武是哥哥,弟弟夏志文留在东北老部队,两兄弟是夏家威软磨硬泡让我带到部队上的。”
“要不是宋团长亲身经历,这简直不能让人相信。”陆梅满脸的惊奇。
宋洋招呼夏志武:“志武你过去,让陆阿姨好好瞧瞧,看看你的眉眼像不像你爹夏家威!”
夏志武走了过去,陆梅扳着他的肩膀,上下打量着,突然一把抱住夏志武哭泣起来:“你爸被从前方救了下来,医生说错过了抢救期,无力回天了,是经我手做了牺牲登记,让人用担架抬走的。真是奇闻呀,这老夏的命可真大呀!还有两个这么英俊的大儿子!喝酒,喝酒!我今天陪你们喝酒,庆贺老夏死而复生!”说罢,抹了一把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方骁从没见陆梅这样喝过酒,真是为夏家威的复生而高兴啊!
方晴过来给妈妈擦泪,边擦泪边调侃起来:“我亲爱的妈妈,夏叔叔是不是追求过你,也给你送过金达莱?要不怎会这么动情?”说完还做了个调皮的鬼脸。
“胡说什么!我们是老乡。一次你夏叔叔去卫生队取药,我们就认识了。他大我好几岁,叫我小妹,以兄妹相称。哪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一肚子花花肠子。”
“是,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时代不同了嘛,谁像你们那些老古板!”
宋洋大笑:“我们古板,我们是木乃伊、兵马俑吗?我们就不知道男女之爱吗?你夏叔叔肯定给你妈送过金达莱,只是你爸送得更早,阵地让你爸先占领了。”
方骁也乐了:“我这是公平竞争,天意眷顾。今天多喜临门,喝酒喝酒!”
方晴说:“方才听你们说了老半天工程上的事,这顿饭应算工作餐。爸爸,这事先讲清楚,我可不买单!”
方骁说:“你挣几个钱?挣的够你自己吃花的吗?不买我买,花多少钱我认。少啰嗦,倒酒!”
我急忙站起来开酒瓶,夏志武抢了过去,他说:“让我来,在座的方叔叔、陆阿姨是我爸的老战友、我的长辈,许副团长、周副团长、曾副股长都是我的领导,我来为大家服务,也代表我爸、我妈,向大家表示一点儿敬意!”
我赶忙开脱:“我可不是夏营长的领导,我们俩是老乡,一起从河南文县一个村子里出来当兵。他是营长,我是副营职,在座的都是我的领导。不过,我今天也有一件喜事告诉大家。”
“什么喜事?”许延安问。在座的其他人也都看着我,一脸的不解。
我瞅一眼方晴说:“我和方晴是北大的校友,在学校参加过一个文学社团,今天也算是旧友相逢了。”
“太好了,喝!”方骁和宋洋先举起了杯。
一桌酒宴,公私兼顾,由头很多,掀起一轮又一轮欢乐的波浪。
我第一次喝洋酒,真有点儿喝不惯,感觉像啤酒和白酒混合起来的味道。内心里暗自嘀咕:“什么洋酒,比我喝过的洋河大曲差远去了!”但嘴里却没说什么。被一起请来喝酒,能上到席面上就不错了。喝酒还挑三拣四,那就是跳进黄河里扎猛子,不知深浅了。
周树成则不然,他只喝了一口“人头马”,就冲方总说:“方总,我喝不惯洋酒,可否喝咱们中国的五粮液?”
“当然可以。”方骁说。
宋洋笑道:“周副团长是川娃儿,老家是宜宾的,对五粮液有感情哩。方总发话了,你打开喝吧!你们谁若不习惯喝洋酒,也改喝五粮液吧。方总已批准,大家各取所需吧!”
许延安说:“这‘人头马’味道不错,喝不惯是老土。”他出身高干家庭,对洋酒并不陌生。虽然受父亲所谓历史问题牵连,自己多年不顺,但回忆过去还是有颇多温馨的记忆。
宋洋开始还坚持喝洋酒,后来实在不喜欢洋酒味道,也加入到周树成、夏志武和我这帮“老土”中来,喝洋酒的剩下方总、陆梅、许延安和方晴四人,明显分为土洋两个阵营,对垒就开始了。
深圳这里喝酒不像东北那样大杯干,也不像河南那样用牛眼盅。牛眼盅小、浅,一盅三钱,一溜摆开,看似喝得多,实际连喝带洒,喝进去的却不多。河南还有给客人端酒的习惯,端酒用这样的牛眼盅最为合适,多端几盅,多表达心意。深圳这边喝酒,不像东北酒杯大,不像河南酒杯小。中不溜的挺能盛酒,一杯有一两左右,喝起来挺实惠的,容易喝多。深圳酒桌上赌输赢,不像东北那样敲老虎杠,也不像河南那样划拳猜枚,而是两人比划“一只螃蟹几条腿”,一个问:一只螃蟹几条腿?一个答:一只螃蟹八条腿。又问:两只螃蟹几条腿?又答:两只螃蟹十六条腿,依次增加数目,以对错区分输赢。最后,除陆梅没喝醉外,我们几个都喝多了,一只螃蟹几条腿,都说成了一只螃蟹几张嘴了,互相比划的人也都分不清对错了。喝得最多的是夏志武,他代表自己敬,代表爸妈敬,敬完方伯伯、陆阿姨,又敬宋洋、许延安、周树成和我,把自己喝多了。
方晴喝了许多,但却没怎么有醉态。看来在酒桌上,真不能跟“梳小辫”的斗输赢。我借着上卫生间,到大厅后面的沙发上坐下醒酒。刚坐下,方晴就跟过来了:“怎么,想躲酒?”
“我真的不能再喝了!”我说,“你怎么样?不能喝可别逞能!”
“没事,反正我就一个人,也没有人管我。”方晴说。
“你没结婚?”
“结了,离了。”
“怎么回事?”
“唉,看人看走了眼了呗!”方晴顿了顿又说:“其实,这个人你应该认识,是经济系那个长得最帅的陈宏,高高的个子,文质彬彬的,还多才多艺,画的油画在学校展览过,还在全国获过奖。我俩在学校就好上了。为了照顾我俩,学校把我俩一起分到了广州,他分配到了广东日报,我分配到了广州日报,当年就结了婚。前年他调到新华社香港分社工作,非要让我也找单位调过去。我爸死活不让我去,说他多年来都在设法解决边境居民逃港问题,刚有点起色,自己姑娘却去了香港,他怎么去做别人的工作?其实,我自己也不想去,在广州日报当记者,已经熟悉了工作环境,领导很器重我,就没有按陈宏所愿,而是选择了两地生活。没想到陈宏去了香港之后,竟和香港当地一名女记者勾搭上,发生了婚外情。我哪受得了这个,主动提出了离婚,也选择离开广州这个伤心之地。正好深圳要创办《深圳特区报》,招聘记者,我就过这边来了。目前报纸正在试办阶段,明年就要正式出刊了。现在天天忙得很,对‘婚姻破裂’这件事就有些淡然了。”
“唉,香港那个地方就是大染缸,挺害人的。”我说。
方晴说:“那也不能这么说,去香港的内地人多了,变坏的只是极少数。你怎么样?结婚了吗?”
“结了,也是我们部队上的,她叫吕美,过两天我让你认识她一下。”
“你怎么没和关萍成?我记得关萍告诉我,她喜欢你,说你为人实在,挺有才的。”方晴问。
“关萍是高干家庭,我家在农村,门不当户不对,我配不上人家。大学毕业后,她出国到美国去了。”我回答。关萍是我大学同班同学,人长得漂亮,又是河南老乡,她在学校时是追求过我,但考虑到她是高干家庭出身,父亲是军区副司令员,自己的家庭境况与之相比差距太大,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便忍痛割爱拒绝了她的追求。
“唉,你们副团长挺帅的,年轻有为。他成家了吗?”方晴还是酒喝得有点儿多,明显表示了对周树成的好感。
“成家了,爱人在四川宜宾一个毛纺厂上班。你什么意思?你可不能打他主意,虽然两地生活,他们夫妻可是恩爱得很呐。”我虽然喝多了酒,但还知道哪些事能为,哪些事不能为。
方晴说:“人要大胆地爱,大胆地恨,顾虑那么多干什么,没劲!”
我俩还在交谈,许延安过来招呼我们回包房,说:“我到处找你们俩,团长和方总招呼照合影照呢,宴席马上就要结束了。”
清理布吉河的战斗打响了。指战员们虽然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对施工的难度还是低估了。
这段长1650米、宽6米、深2米的河道,自打新中国成立之后就没有疏通过。河道里全是污水、垃圾、粪便、动物尸体、杂草,臭气熏天,被称为深圳的“龙须沟”。任务书要求30天完成任务,时间太紧。更大的难题是动用不了施工机械,因为场地狭窄,施展不开。这些长年用现代化装备施工的干部战士,一下子又回到了使用简单劳动工具的原始时代,他们手中的工具是镐头、铁锹、竹筐、水桶、脸盆。镐头、铁锹代替了挖掘机,水桶、脸盆代替了抽水机。因为常有污泥堵塞出水胶管,抽水机抽抽停停,最后还得靠水桶、脸盆解决问题。要命的是老天还来凑热闹,过两天就变脸下雨,更是给施工增加了难度。但先遣团的干部战士个个都是好样的,谁也不装孬,谁也不后退,志在必胜地投入这场战斗。
夏志武的一营担负河道清理任务,这是完成全部施工任务的关键环节。市里已批准许延安代表团里提交的设计方案,同意在部分河道加盖顶板,使疏浚后的河道明暗交替,并增加了二期工程,修建两个街心花园,所需材料费用由市里承担。这些任务团里交给了二营、三营,二营、三营已对完成任务做了准备,而这一切的最终开展,都要靠一营把河道疏浚出来。阵势明摆着,一营前进,二营、三营才能跟进,后面像狼撵似的。
夏志武心里清楚这一仗的分量,自己是背水一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成功了,先遣团就在深圳特区站住了脚;不成功,那就像东北兵说的“拔嚼木”,打背包滚蛋。等真正投入了施工,他才知道施工条件有多么艰苦,为什么那么多的施工队伍都不愿接受这项工程;也才知道了为什么市领导把这条河的清理作为亟待解决的一大难题,因为它成为深圳城市建设的心头之患,这段“盲肠”不治好,影响深圳形象。弄清楚这些,肩上的压力更大了。但许多时候,压力是可以变为动力的,因为压力也是一种信任,组织上信任你,才把最重的任务、最难啃的骨头交给你。你感到被信任、被重用,就会增加动力和必胜的信心。市领导把疏浚布吉河的任务交给先遣团,是对先遣团的信任;先遣团把任务交给一营,是对一营的信任,对他这个营长的信任。“士为知己者死”的传统道德观念,为人民造福的革命战士情操,老一辈革命军人榜样的激励,在夏志武身上汇聚成了巨大精神力量。而他又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一切的努力都体现在行动上了。
夏志武把整个工程分成三个工段:头、尾、中间各一段,由下属三个连队分段包干。中间一段在中心城区,条件最差,任务最重,他交给了一连。一连是他当过连长的老连队,由一连连长郑振汉带全连战士负责疏浚。郑振汉是广东汕头人,父母都是印尼归国华侨,当初他想参军保卫祖国,没承想到了基建工程部队,开始想不通,后来认识到从事工程建设也是保卫祖国后,便热爱上了这支部队,干活像拼命一样,从班长干到排长,又从排长干到连长,属于特别能吃苦、特别实干巧干的人。在部队调转深圳之前,他已打了转业报告,因为有个舅舅在印尼,让他去继承遗产,舅舅有个养女叫阿萍,是他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恋人。他转业后去印尼和阿萍完婚,还能继承舅舅一大笔遗产,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当他听说部队要组建先遣团去深圳特区参加建设任务,就撤回了转业报告。他想再到新地方干一两年,把连队再带一带,否则真的有点不放心。再说,深圳是边境口岸,阿萍要来见他也方便一些。在他心目中,深圳紧邻香港,应该是个繁荣发达的花园般城市,没想到初来乍到看到的是满目荒凉,还要到排污沟里清理烂泥巴。虽然心里不爽,但一连之长必须起模范带头作用。他们连负责的这一段属中心地段,位于深圳大戏院和深圳市新园招待所附近。从镇中街到新园招待所要跨过这条河,河上有两座桥,桥下污物堵塞,清理任务最重。郑振汉让战士们先从桥两侧向外清理起,把两端清理完后,再集中兵力打桥头歼灭战。他这么做,也是动了脑筋的,因为先把桥洞两侧淤泥清理掉,就打开了桥面下清理的通道,形成两头低中间高,从低处底部向高处清理比较省劲,向外运送淤泥也比较通畅。在部队,广东兵有两大优点:一是文化程度高,头脑灵活,做事爱动脑筋;二是爱整洁、爱干净,习惯冲凉,喜欢洗澡,军装洗了晾干还要用大茶缸装开水熨烫,使军装穿在身上立挺板正。这两个特点在郑振汉身上体现得尤为充分,他父母是归国华侨,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对他也有这方面的影响。连里干部战士都知道他们的连长是最爱干净的。最爱干净的连长遇到了最脏的活,他们都在看他如何动作。
在深圳大戏院前面把部队集合完毕,郑振汉对干部战士做战前动员:“同志们!团里、营里都已做了动员,我不多讲,就一句话:又好又快完成分配给我们的河道清理任务,为改善特区环境做出贡献,向深圳人民送上最好的见面礼!连、排、班干部带头上!党员、团员带头上!现在战斗正式开始,出发!”
来到河道旁,郑振汉操起一把铁锹,带头跳到了污泥中,两只长筒胶靴转眼就被污泥淹没,只剩下半个身子,上衣的工装全是溅起的污泥点子,雪白的衬衣也被污染了。随后干部战士们一个跟一个都跳了下来,全部成了半截人,有拿锹的,有拿镐的,有抱着竹筐的,有提着竹篮的。排长赵虎头扛着一把镐头跳了下来,刚跳下来,就一蹦高大叫起来:“蛇,蛇!”“蛇在哪?”几个人叫起来。“钻进长筒胶靴里去了!”别看赵虎头长得五大三粗,力大勇猛,平原长大的他却极怕蛇这种柔软的动物,对蛇的惊恐,使他脸色苍白。两个战士架着他,帮他把胶靴脱下来,胶靴里没有蛇,却是钻进两条泥鳅。正惊魂未定,突然战士李小龙大喊:“真有一条蛇,快看!”众人朝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一条青色的蛇盘踞在沟旁的杂草边。就在大家惊恐之际,郑振汉把铁锹扔了过去,那蛇被惊动,急速逃窜,郑振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蛇尾巴转着圈猛抡一气,随手一甩,蛇被摔在河岸上不动了。郑振汉说:“你们怕蛇,老子不怕,广东人会吃蛇,还会做蛇宴。俗话说,打蛇打七寸,抓蛇抓蛇尾,揪住尾巴快速猛抡一气,蛇身上的骨头就脱节了,就不会动弹束手待毙了。”
“下河抓蛇”这一幕,正好被我和方晴撞见了。我邀请方晴对我们首个工程采访报道,她爽快地接受了。当时的《深圳特区报》虽然还在试刊期间,但已经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改革开放初期,深圳的唯一舆论阵地就是原来宝安的有线广播站,有通知和新闻就通过喇叭来播报。为扩大社会主义宣传舆论阵地,市委决定创办一份党的机关报。担任深圳市委书记兼市长的梁湘表示:勒紧裤腰带,哪怕倾家荡产,再困难也要把特区报办起来。在广东省委和深圳市委领导的大力支持下,市委宣传部把办好《深圳特区报》视为头等大事,动员和调集力量,多渠道写稿组稿,于1981年6月6日试刊成功。我自己长期在部队从事宣传报道工作,担任过专职新闻干事,养成了一种新闻敏感性,也善于与媒体打交道。我认识的方晴在这里当记者,联系起来很方便,希望她多关注一下这支新到深圳特区的基建工程兵部队,通过宣传报道部队的活动和干部战士的事迹,扩大我们这支部队的影响力。那天在红岭路军区招待所的酒宴上,她已见证了我们领受任务的一幕。在私下的交谈中,我也给她讲了我们这支部队辉煌的过去和到深圳特区后面临的新情况。她通过如实的宣传报道,把我们这支尚不被深圳市民了解的部队向社会介绍。而首战“龙须沟”具有特别的新闻价值,方晴更具有一双“新闻眼”,她对“义务”两字极感兴趣,认为现在各路施工队伍奔向深圳特区,皆为利所来,而部队接受这项任务是为了“义”,为了尽义务,非常难能可贵,值得好好宣传。按照方晴的意见,我俩到施工现场中心地段后,一路往下走,一边查看工程情况,一边了解干部战士在施工现场劳动的场景,为写一篇大的通讯收集素材。
郑振汉带着战士们已经开干,他们顶着臭气,不怕蚊虫叮、蚂蟥咬,用锹挖镐刨,用竹筐抬,干得正欢。郑振汉低着头,边挖边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广东话,叨叨咕咕。他曾经是我下连当兵时的班长,我了解他的这个特点。凡是想让你知道的、让你听懂的,他就说广东普通话;凡是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不让你听懂的,就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广东话,让你听得一脸茫然。连里干部战士都知道他这个特点,所以对他这种行为都不见怪。他今天边干活,边叨叨咕咕,大家自然听不懂,也没人理他,各干各的活儿就是。我和方晴来到时,他不仅干得欢,还叨咕得欢。方晴对我说:“这位叨叨咕咕的是个老广,他在用广东话骂人吔!”
“骂人?骂谁?我怎么听不懂?”我说。
“你怎么会听懂,他骂得可难听了。骂烂泥巴,骂排污的人不道德,不讲卫生,骂环境脏乱差,叨咕一句就骂一句‘丢那星’。”
“他丢了什么呀,值得这么骂?”
方晴笑得弯了腰:“他没丢什么,他是要丢点东西给别人。不给你解释了,说不出口的。不过这人挺有意思,值得采访一下。”我把郑振汉的情况介绍给方晴。方晴说:“他是华侨子弟,本可以转业去印尼继承遗产,却放弃转业,要求到深圳特区搞建设,事迹很典型呀!应该深入挖掘一下。”
我和方晴走近正在干活的干部战士,那些站在泥沟里,身上、脸上都是污泥的人,眼光齐刷刷地朝方晴射来。方晴年轻漂亮,穿着时髦,每走一步屁股蛋儿都有规律地扭动,好像风摆杨柳,想不吸引男人的目光都办不到。惟有郑振汉用铁锹铲泥,铲一锹,骂一句,干得正在兴头上,并没注意到我们到来。
“郑连长,你歇口气,咱们深圳特区报的方记者要采访你。”我喊道。
郑振汉停下手中的铁锹,扯下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一把汗对我说:“我没得好采访的,请采访那些战士吧!”
“那怎么行,人家方记者就是要采访你嘛!”我说。
方晴冲郑振汉说:“郑连长,我要问的问题就一个,你刚才边干活边叨咕什么?为什么要叨咕,你能告诉我吗?”
郑振汉脸一下子红了:“我没叨咕什么呀,我就是叨咕这些烂泥巴不好铲,一边叨咕一边给自己鼓劲呢!”
方晴说:“你是在骂人哩,骂的谁?为什么骂?我是广东人,能听懂你的话,你告诉我吧!”
“是啊,你丢了什么,也告诉方记者吧。”我补充道。
郑振汉两手搓着脸,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沟里太脏了,我不骂不解气,骂了还害怕战士们受到我情绪的影响,就用家乡话骂那些烂泥巴,也就是在心里解解气,没别的意思,你们可不要误会哟!”说罢瞪我一眼,“你小子闭嘴,我丢什么了,瞎说什么呀!”
我还要说,话被赵虎头截了过去。赵虎头是甘肃清水人,和我同一年当兵,我下连当兵时和我同一个班,因为长得黑,皮肤黑黑的,我叫他“黑虎头”。他干活下力,从不惜力气。他说他是西汉名将赵充国的后代。当兵走时,爷爷交代他,要好好报效祖国,为祖上争光,别想着回家,祖上73岁还披挂出征哩!谨记爷爷的教诲,赵虎头从来就没想着复员回家,他认为部队就是自己的家,要在部队干到老,干到干不动那一天。他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为人实诚,从不偷奸耍滑,凭实干当了排长。在连队凡脏活累活,他都冲在前头。为人也豪爽,爱开玩笑,也爱打抱不平。我们同在一个班时,常在一起搭伴干活,说话也不见外。我到了机关,他见了我也是扯着大嗓门儿叫。看我领着方晴过来采访,弄得郑连长有些不好意思,他就把怀里的竹筐往下一撂说:“宪云,别光顾采访了,下来抡几锹,沟里凉快得很哩!方记者,要不你也下来体验一下,这沟里可是美炸了哩!”
我怕方晴生气,悄悄告诉她:“此人叫赵虎头,外号‘黑虎头’,是个排长,说话嘴上没有把门的,你可别惹他。”没承想却引来了方晴对赵虎头的兴趣。她说:“赵排长,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来清理这水沟有什么感受?说在烂泥沟里美炸了,心里真的很美吗?”
赵虎头伸伸虎背熊腰,“呼”地把竹筐抱起,“噗”地一下抛到沟沿,拍拍手上的泥说:“回答方记者,干活美着呢,只要干活心里就美,那报纸上说,劳动者是美丽的,还有领导说,脚上沾牛屎的最高尚。俺们一人脏,换来万人净,一拨人累换来一个城市环境美,你说我们战士心里能不美吗?”
听了赵虎头的大实话,方晴显然被感动了,说:“我代表深圳市民谢谢你,谢谢你的战友们!你们有什么困难吗?有什么要求吗?”
赵虎头哈哈大笑:“困难没有,要求倒是有一点。”
方晴认真地问:“什么要求呀?”
赵虎头幽默起来:“你今天就站在这里别走啦,你这个大美女往这一站,劳动效率就成倍增长了!”说完大笑。
我怕方晴难为情,笑骂赵虎头“:‘黑虎头’,你瞎咧咧什么,嘴上的门让猪拱开了吗?”
赵虎头反击说:“你带着方记者一路走一路逛,像一对情侣似的,我们看一眼都不行吗?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行行行,你点吧,见个女的,眼睛就像两盏灯笼似的,还好意思说!”
赵虎头用满是污泥的手捂住脸,说:“我可没看呀!”目光却从指头缝里露出来,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其他战士也都用手遮住脸,从指头缝里往外看。别提多逗了!
方晴被逗得“咯咯咯”大笑起来,也开起玩笑说:“赵排长,兄弟们!今天我还有采访任务,过两天我专程来看你们,多带几个美女来,让你们眼睛个个都成红灯笼,好不好?”
“好!要得!”臭河沟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布吉河疏浚工程紧张有序地开展,按市里批准的方案,分三部分同步进行,分期达到最佳治理效果。周树成负责施工协调指挥与管理,许延安负责工程技术方面的事宜,参战各营按部就班地投入战斗。一营作为主力营,营长夏志武忙得不可开交,他既要指挥,又要亲自参与劳动。三个连里,他自然守在一连的工地多一些,因为一连担负的任务最为繁重。
这一阶段,我有时待在机关,有时待在疏浚河道的工地。一方面,按照陈政委的指示,我要对干部战士的宣讲教育提纲进行充实;另一方面,我要关注工程的进展,为新闻报道收集素材。我和方晴已经达成共识,工程进行中做一些零星报道;工程竣工时在《深圳特区报》上发个长篇通讯,题目她都想好了,说暂时保密。关于基建工程兵深圳先遣团承担清理布吉河的消息,我已投稿到市有线广播站,被广播站播了出来。没想到这篇文字量不大的“豆腐块”,却引来了深圳市民的关注,我因此也增加了一些工作任务。
一天,政治处主任杨文天找我,他说:“原来团长和政委的意思是,布吉河工程先不要宣传,等干完了干好了再公开宣传报道,你这一捅咕,许多市民都知道了,机关、街道、企业也知道了。”
我说:“主任,不好意思,我又捅了毛蛋了,不会给咱们增加什么麻烦吧?”
“那倒没有。没想到治理布吉河,在市民中反响这么强烈,他们说这是市政府为市民做的一件大好事,也想出工出力,还有到市委请示参战的。市领导说,任务交给了新来的基建工程兵部队,你们放心就是了。市民们说,那我们也得做点儿什么呀!便自发地往工地给战士送吃送喝的,也有送毛巾送脸盆的,有组织人到现场给战士演节目的。在这种情况下,哪些是合适的,哪些是不合适的,哪些东西能收,哪些东西不能收,违不违反群众纪律,都需要吃准,与地方之间也需要协调关系。你和方总的女儿方晴是大学校友,方晴又是记者,各方面熟悉,我想让你多参与一些这方面的工作。”
在机关工作,无论是地方还是部队,都讲究明确分工,最忌讳越权把手伸到别人地盘里,我深知这一点,就推辞道:“和地方协调,做群众工作是群工股的事,让袁股长他们去做吧。我可不愿去犁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己的苗。”
杨文天主任说:“谁的田?谁的苗?都是咱先遣团的田,先遣团的苗,都得犁好种好。能者多劳,你就不要推辞了。老袁他们现在忙于就营地等事宜和地方协调。咱们刚来时,就那么匆匆驻扎下了,这里涉及很多问题,有的驻地还是老百姓的承包山地,怎么用,怎么补偿,都要厘清楚,这里面事不少。还有一些共建共管方面的事,他们也得去做。既然事是你捅下来的,你就多做一些吧。”
“看看,还是认为我捅了毛蛋,才让我负责此事。难道我用通讯报道的方式宣传部队参建地方公益工程有什么错误吗?不该宣传吗?咱们来到深圳,就该悄悄地进村吗?早一点儿让深圳的老百姓知道咱们是为群众造福的部队,不是能产生良好的社会影响吗?我履行职责,通过新闻媒体宣传这件事,有什么不妥吗?”我和杨文天都在师部宣传队待过,又一起下基层连队锻炼,关系很铁,说话自然不藏着掖着。
杨文天笑了起来:“宪云,你还是小钢炮脾气,怎么有那么多想法?基建工程兵先遣团刚到深圳,就为百姓造福,消息一传出,社会反响良好,宋团长、陈政委非常高兴,但又担心在河道治理中倘若有一些群众关系没处理好,会影响部队声望。你参与了部队初到深圳和地方打交道的全过程,又和方晴认识,方晴她父亲方总是城建总指挥,遇到事好协调。我看你和方晴关系不浅,记者是无冕之王,在深圳体现很充分。你好好借助这个关系,把这方面协调好。我去给袁股长说清楚,以后凡是和治理布吉河以及在参建工程上与地方相关的事宜,都由你来负责协调。你还可以从中发现报道线索,再把它写成稿件发出去,扩大我们的影响。”
杨文天为人和善,是个很会做工作的领导,一番话打消了我的顾虑,又调动了我的积极性,我一时无话可说,只好说:“得令,谨遵成命!”
原以为不过是一些跑腿学舌的事,没承想需要共同协调的事还真不少,用去了不少精力,但也开阔了眼界,受到了锻炼。
我们所驻扎的布吉是布吉人民公社所在地,还没有改为镇,但人口已明显增多,因为和香港合作,开办了许多来料加工的企业,就业人数显著增加,住在附近的农民,也开始往人集中的地方聚集,老住户也好,新住户也好,都深受这条污水河之害。昔日清清的布吉河不见了,代之的是污泥沉淀、垃圾壅塞的臭水沟,晴天臭味刺鼻熏人,雨天污水溢出淹没路面,行人无处下脚,污水还灌进低洼处的民屋,让居民苦不堪言。新来的部队要帮助治理布吉河的消息传开,布吉的老百姓像闻到了福音。布吉人民公社刘书记找到部队,非要让一些村民做民工,被我们拒绝了。为了表示一点心意,村民赶来了6头猪、16只鹅,这猪这鹅好像也知道它们肩负的使命,在部队的操场乖乖地聚集着,既不乱跑,也不乱叫,似乎在等待干部战士的检阅。
就这些猪鹅,把我难为得够呛。
我找到后勤处申大海处长,申处长说:“这猪鹅不能收。你小子写的宣传教育提纲中,不是引用了这样一段话吗:锦州的苹果很好吃,一个不吃是高尚的。一个苹果都不能吃,一头猪一只鹅能收下吗?赶紧让他们赶回去吧!”
来送猪鹅的村长和村民说:“赶都赶来了,快收下吧!这是我们村民的心意,你们怎么能拒绝呢?”
我去请示陈佐良政委,陈政委说:“这些猪鹅确实不能收,收下就是违反群众纪律。你刚才讲一些老百姓看见战士在那里干活,送去水果、凉茶和点心、甜糕等吃食,这些可以收下。一是老百姓拿来,不吃会浪费;二是可以增加干部战士的营养和体力,也不违反群众纪律。”
我说:“把猪鹅收下,按价付款不可以吗?”
陈政委说:“你知道什么价呀,付多了,人家不会收,付少了,不是占人家便宜吗?还是多做些工作,让他们赶回去吧!”
我笑了,一副“苦恼人的笑”。我想起了那首歌:“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送给咱亲人解放军……”人家是怎么处理的?收下了?牵回去了?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之所以夹在中间如此为难,就是因为先遣团给自己树立了更加严明的纪律,在深圳特区树立人民军队秋毫无犯的形象。
为难之际,我跟方晴通了电话。方晴听了我的讲述,没有多说什么,让我把电话递给带队来的钟村长,两人“广东话”一阵叽叽呱呱,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但见钟村长笑了。放下电话,钟村长对我说:“曾副股长,我不让部队同志为难了,猪鹅我们赶回去了。”不知方晴电话里说了啥,就搞定了这件事。那些身上扎着红带的猪鹅们,又乖乖地走出了营房,回到了它们原来的地方去了。
过了两天,我去工地转悠,碰见了夏志武,志武说:“今天你别回机关了,中午就在工地用餐,油水大得很。”
“哪来的油水?”我问。
“当地老百姓给添加的呀!他们顿顿送来当地的特色菜:公明烧猪,还有新安大盆菜、烧猪肉、东坡肉、煮肉钵,说是特意给战士们增加营养的,不吃就放坏了,浪费了,吃得大家嘴上都油光光的!”
那天中午我还真的见识了“公明烧猪”,尝到了这道美味。据来送餐的老者讲,“公明烧猪”“公明烧鹅”“公明烧腊”并称“公明三宝”。“公明三宝”之一的“公明烧猪”,不是酒楼上一般只有三十几斤重的烧乳猪,而是把百多斤的光猪烧成色泽金黄、肉嫩香酥的烧猪。由于被烧烤出来的猪肉通体呈金黄色,所以民间称之为“金猪”,并赋予“金玉满堂”“鸿运喜福”等吉利美称。每逢春节、清明、中秋和重阳等节日,酬神祭祖,或者乔迁新居、开业庆典等筵宴,都少不了金猪这味重要美食,甚至端午节赛龙舟夺冠者,也要用整只金猪做奖赏。老者说:“你们是贵客,是为人民造福的大军,这‘金猪’是我们乡老的一点儿心意呀!”
夏志武问我:“公明烧猪味道如何?”
我说:“味道好极了。志武,你要跟战士们说:这污水沟如果治理不好,对不起当地百姓对咱们的好,对不起送咱们吃的金猪。”
还有奇巧事。布吉毛衫厂有个女工叫赵丽媛,是从江西过来打工的,租住在布吉墟,离已成为臭水沟的布吉河很近。一次发大水,污水破门而入,她只好站在床上等待水退去。听说部队干部战士在治理污水河,内心格外感激,就借休班约几位女工到施工现场慰问。这些姑娘又是唱歌又是跳舞,个个显示出青春的活力。这些正值妙龄的姑娘,唱得战士们心痒痒,跳得战士们心里生了企盼。大家干活分了心,有的还一铁锹铲在脚面上。夏志武说:“宪云,我们不好说,你赶快去制止一下吧!再这么下去,可是完不成任务喽!”
“是啊,是得想想办法。既不能伤了姑娘的心,又要不影响施工效率。”我动开了脑筋。
求教方晴,方晴说:“这个好办,利用星期天或哪个晚上,让干部战士和姑娘们开个联欢会联谊联谊,既不影响施工,又能表达心意。现在深圳时兴跳交谊舞,战士们帮百姓治理臭水沟,女士们教战士们跳交谊舞,不是各得其所吗?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我立即表示可以考虑,并让夏志武找郑振汉连长,从一连找几十个有点儿文艺细胞、长得又帅气的战士去参加联欢会。先开一个头,以后再接着举办,轮流参加。
夏志武说:“我看可以,但战士们都是生荒子,冷不丁见了女的,可别弄出什么事,还是事先给团首长请示一下吧!”
我兴冲冲地去找宋洋团长。宋洋说:“做事怎么不过脑子,举办联欢会,都有什么人参加?干部大部分结了婚,再和女的勾连容易发生‘婚外恋’,战士不允许在驻地谈恋爱,这你是知道的,怎么还来惹这个麻烦?”
我有些不服气,争辩道:“这里是深圳,改革开放的前沿,我们的思想可否再解放一点?男的和女的开个联欢会,在一起跳个舞有什么,能跳出什么大事吗?”
宋洋很严肃地说:“不得不防呀!考虑周全一点好。这样吧,联欢会照开,但事先向战士们宣布几条纪律:一、不准跳男女交谊舞;二、不准泄露个人情况;三、不准留个人联系方式。”
我把宋洋的决定告诉方晴,方晴在电话中咯咯笑起来:“宋叔叔真逗!和我爸一样,嘴里喊着改革开放震天响,一遇着具体事就犯了嘀咕,这就是他们这一代人的特点。无论如何,联欢会还得开,我已给人家厂领导说好了,厂里女工都动员起来了,哪里有退路呀!”
结果,联欢会开了,纪律也宣布了,但还是有男女留下了联系方式。
一天,我正在宣传股忙乎,夏志武在深圳大戏院给我打电话,说:“老怀,快来,发生大事了,清理淤泥挖出金条了,我们不知该怎么办,你快点过来!”
我立即报告了杨文天主任,杨文天说:“你先去现场看看情况,我向宋团长汇报一下随后就到。”
我急忙骑上自行车赶往现场。现场位于桥头不远处。金条是排长赵虎头挖出来的,他感觉淤泥下有硬底,一镐头下去,刨烂一个铁皮箱,铁皮箱朽了,里面有东西散落开来,他一摸是一根金条,一摸又一根,赶快找来排里的战士一起来摸。淤泥很深,不太好摸,大家像摸鱼一样,也不知到底有多少根金条,现在还正在摸呢!
我赶到现场,老远就听赵虎头在喊:“我又摸到一根!”我和夏志武也跳下去,帮助摸了起来。郑振汉连长在旁边提着一个竹篮子,摸出的金条都放在竹篮子里,虽然沾有淤泥,但也掩盖不住金子的本色。
不一会儿,杨文天随宋洋团长也赶来了。
杨文天站在沟边问:“一共有多少根金条呀?”
郑振汉说:“说不清楚,只有摸出来才知道呀!”
这时,方骁也来到现场。宋团长得知此事后,马上联系了方骁,让他到现场共同商议一下处理意见。
宋团长不解地问方骁:“这布吉河里怎么会有金条呢?”
方骁说:“新中国成立前夕,当地一些财主逃往香港,逃前把贵重东西都埋藏起来,这些金条应该就是那时埋藏的。”
杨文天站在沟边向下喊道:“你们仔细地摸,一根都不要少!”
我说:“是一根都不能少,但总数是多少呀?没有总数,怎么知道一根都没少呀!”
方骁说:“我们这里讲究好事成双,既然发现了一只铁皮箱,应该还有一只铁皮箱,你再在附近摸摸,看看还有没有另一只。”
郑振汉把竹篮递给夏志武,扑通一声跳了下去,他既不拿锹,也不拿镐,脱了长筒胶靴,两只脚在淤泥里踩着,边踩边叨咕,也不知叨咕些什么。大家都看着他在淤泥里踩动,静悄悄的,只有脚踩淤泥发出的“咕叽咕叽”声。还真让方骁说对了,过了好大一会儿,看见郑振汉停下踩动,探起双手下摸,摸着摸着,突然兴奋地喊起来:“真的还有一只箱子啊!”夏志武、赵虎头等围过去,一起用手挖刨,逐渐露出箱子顶盖的边缘。等把箱子全部刨露出来,几个人扣住箱子底端,“嗨哟”一声,把箱子从淤泥中拔了出来,抬到沟边的平台上。这是一只白铁皮做成的箱子,形状完整无损。
方骁说:“现在好办了,你们把这个箱子里的金条数一遍,看看有多少根,那么,另外那个箱子就有多少根。”
方骁和团首长认为两箱金条数量众多,马虎不得,商量决定,打电话给派出所,让其封锁现场,以免发生意外;同时,认为这些金条应上缴国库,打电话让人民银行派人来现场办公。
很快,派出所派警察封锁了现场,银行的工作人员也赶了过来。经清查,铁皮箱中共有100根金条,据此,那只破损的铁皮箱中也应该是100根,但目前只找到91根,尚差9根。郑振汉判断,是赵虎头用镐头刨烂了箱子才散出去的,这些金条应该就散落在附近。他组织所有人一字排开,围绕铁皮箱原来所在的位置摸排,终于,9根金条都找到了,全藏在原地的污泥中。最后,战士们将200根金条全部运到河岸上,经过银行工作人员一一清点,一根都不少。按照有关规定,发现无主财产归国家所有,有价财物交中国人民银行收存。银行工作人员郑重地打了收条,交到了郑振汉手中,因为是郑振汉当连长的一连的干部战士发现并上缴的。
方骁兴奋地对宋洋说:“宋团长,这是个好兆头呀!清理污水沟挖出金条真是意想不到呀!200根金条一根不少,体现了部队干部战士的认真细心和清廉品格,你们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呐!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感谢你们,也请你们接受银行按国家规定给予的奖励。媒体要好好宣传这种‘拾金不昧’的精神,弘扬这种美好的社会风尚。”
宋洋看着仍站在淤泥中的干部战士,声音洪亮地说:“谢谢方总,谢谢银行的同志!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我们是人民军队的革命战士。我们有严格的纪律,不拿人民群众的一草一木。这一草一木包括在天上的、地下的、海里的、河里的。至于按规定应该得到的奖励,我相信一连的干部战士也不会去领取。因为,我们说好的清理布吉河是义务劳动,是分毫不取的。拿了奖励,‘义务’就会变质,就改变了我们对深圳人民的承诺。一诺千金,连民间的义气人士都能做到,我们是人民军队,我们坚守诺言,而且保证把布吉河治理好。同志们,你们同不同意我的意见?请回答!”
“同意,同意!”干部战士们发出雷鸣般的回应。
方总和宋团长紧紧地把手握在一起。
不久,方晴在《深圳特区报》上以“金子一般闪亮的心”为题,报道了先遣团干部战士们挖金、献金的经过,深圳市民对这支并不了解的部队又有了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