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巨大的育儿室里全都是婴儿床。它们一排排地摆在那里，一些床的上方还闪着粼粼的微光。弗洛拉跟着狄泽修女向房间里面走去。让她吃惊的是，那些光其实来自一种明亮的液体。年轻的保育员们正伏在婴儿床上，这液体正小滴小滴地从她们的嘴巴里滴出来。在房间里还有很多这样的保育员在安静地移动着。她们都年轻漂亮，下巴都闪动着光彩。

“这可真漂亮啊！”

尽管非常生气，但狄泽修女还是扶了扶自己胸口上的毛，并且点了点头。她指着一张无人照看的小床。

“什么性别？”

弗洛拉往里看了看。那是一只刚刚孵化的幼虫。柔软而卷曲的外壳闪着珍珠般的光泽，仍附着在那半透明的白色皮肤上。它在睡觉——眼睛闭在小小的脸上，身体上方飘散着牛奶似的香味。

“是一只雌蜂。她可真完美！”

“这只是另一只工蜂而已。现在找一只雄蜂出来。”狄泽修女指着偌大的育儿室说。

“是的，修女阁下。”弗洛拉抬起了触角。一排又一排，她闻到的都是雌性幼虫的气味。这味道非常强烈，并且持久。

“你在这儿找不到的，傻姑娘。”

弗洛拉并没有答话。她闻到了不同的气味，有些属于年轻的保育员们所在的家族，有些则属于这数千只雌性幼虫。没有雄蜂的味道。

“我已经找过了，这里没有雄蜂。为什么呢？”

狄泽修女瞪着她。

“在季末，神圣母亲便不再生产雄蜂了。”她摇着头说，“你对气味很敏感，但这并不足以让你脱离清洁工的行列。现在，管好你冒失的舌头吧，让我们结束这场愚蠢的试验。”

狄泽修女推着弗洛拉，来到弗洛拉看到的第一张小床旁。接着她拍了拍床的一边，为的是把小家伙叫醒。等它张嘴开始哭泣时，她就满意地端起胳膊，并看着弗洛拉问：“现在呢？”

弗洛拉探身看了看，小小的幼虫展开四肢，向她伸了过来。它那温暖的气息变得越发强烈，其中交融着来自女王之爱的芬芳。突然间，弗洛拉的双颊抽动了两下，然后一种甜蜜的液体就开始在她嘴里充盈。她惊慌地望向狄泽修女。

“这是浆流！”狄泽修女喊道，“不要咽，让它流出来！”

在她的指导下，弗洛拉调整好身体的位置，明亮的蜜珠便从她口中一涌而出。随着它的落下，幼虫停止了哭泣，接着便蠕动身体，急切地舔食着。越来越多的蜜珠汇成一股细流，围绕在婴儿身旁，直到它再也喝不下为止。

随着浆流退去，弗洛拉的双颊也停止了抽动。她感到筋疲力尽，只得靠在小床的一边。在她的注视下，婴儿渐渐长大，小床的底部也发出了淡淡的光晕。保育员们纷纷望向这边。

“很好！”狄泽修女说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个弗洛拉家族的清洁工，居然可以制造蜂王浆——流。”她自我纠正道，“你只能将其称为浆流。”

“为什么，修女阁下？”弗洛拉感到温暖而困倦。

狄泽修女发出一阵“啧啧”声。

“不要再提问了。你只须记住，要按照上级的指示进行喂养。不论幼虫们怎样祈求，也不能多喂一滴。它们肯定会求你的。现在我必须给你找个睡觉的地方——虽然不知道其他姑娘会怎么说。一定不要期待她们来触碰或培养你。”

在狄泽修女的带领下，弗洛拉来到了休息区。年轻的保育蜂们躺在这里，或是轻声交谈，或是已经入睡，明亮的痕迹在她们嘴边渐渐消退。弗洛拉立刻躺下身来。

“弗洛拉717会在这里，是出于赛奇修女的明示。”狄泽修女说话的口吻让大家不敢质疑，“是的，她能制造浆流；是的，以她的家族来说，这很不寻常。但我们正处于一个很不寻常的季节——雨水过多，天气寒冷，而且食物匮乏。所以我们必须竭尽所能。听明白了吗？”

保育员们一边小声表示赞同，一边把食物和饮品放到弗洛拉能够得着的地方。但她还是太累了，连动也动不了。狄泽修女的声音仍在耳边。弗洛拉知道，当蜂房再次颤抖，那种神圣的芬芳又将升起——它来自女王之爱。她还知道的是，此时此刻，神圣的奉献仪式开始了。她很想加入那甜美的和声中，和保育员们一同祈祷。但此刻的房间是如此温暖，如此黑暗；还有这床，它也是如此柔软。

就像其他保育员一样，弗洛拉的工作也十分简单。她必须按指示为幼虫提供浆流，然后就去休息，循环往复。就像狄泽修女向赛奇修女强调过的一样，她们对喂养时间的监控相当严格。不同铃声代表着不同的育儿室，预示着哪一间的需要喂养更多，或者哪一间必须停止。铃声时常响起。被喂养的幼虫身上会释放出能量和微弱的光芒，这会在保育室里营造出一种强烈的梦幻般的氛围。不过有一个声音常常会激起弗洛拉的注意。那便是太阳钟的声音。那声音明快而嘹亮。它特定的出现节奏告诉所有蜜蜂——在安全的蜂房壁外，太阳又升起了。

弗洛拉对这种震颤情有独钟。她会认真听着——对她而言，这是种难得的乐趣。每当钟声响过三次，负责监管的修女们就会过来。她们会检查哪些保育员的绒毛长长了，谁制造的浆流变少了。然后就会有新的蜜蜂来替代她们。这些蜜蜂是来自到达大厅的新鲜力量——她们身上的绒毛依旧柔软而潮湿。

弗洛拉身上的绒毛并不曾发生变化。因此，她便一直留在那里。第六次太阳钟响时，她身边的所有保育员都已经被替换，但她的浆流仍然强劲，一如既往。负责监督的修女们也换了一批。不过她们当中总会有几个来自狄泽家族。弗洛拉看着大家忙于各自的工作，也开始明白育儿室的运作流程。

婴儿床总是轮流使用。每一天，快要离开的保育员们都会清理出一千张床，接着会过来一小队清洁工。她们会搬走垃圾，并擦洗地板。弗洛拉偷偷地看着她们。她们之间没有过任何眼神交流，也不曾说过一字。尽管如此，她们身上传递出的那种活力与能量却是真实的。所有保育员在离开时都感到如释重负，尤其是弗洛拉。没有谁会像弗洛拉这般为自己的出身而感到羞耻。接着保育员们会把空床准备好，并把它们放到刚刚清理干净的地方。负责监管的修女们会念诵净化祈祷文。接着大家便会笼罩在一种散发着微光的谨慎气息中，并准备好在女王产卵时进行皇室巡游。

当太阳钟的声音再次响起，育儿室里弥漫起一种高贵的、来自新生命的芬芳——一千枚新产下的卵会完美而纯洁地躺在各自的婴儿床里。育儿室里所有蜜蜂都开始高歌，颂扬着母亲的丰产与不朽。当太阳钟的声音响过三次，这些卵就会孵化为幼虫。接着它们就需要浆流的哺育。

接下来的三天里，在一位上级修女严格并守时的监督下，弗洛拉会和其他保育员满怀惊奇地看着婴儿们长大。香甜的气息如波浪一般，从她们身上涌起。接着，残酷的时刻随之而来——巡查修女会用短促的口哨声让她们停止。不论幼虫是多么饥饿，她们都不能再多给一滴——把幼虫送去二类房间断奶的时间到了。

对于弗洛拉来说，这份工作的地点十分理想。尽管巨大的双重门阻隔了两间育儿室，但她常常会看到老保育员和大孩子们一起玩耍歌唱的情景——她们甚至还会把孩子们抱在怀里呢。

弗洛拉觉得，关于转变仪式的一切都让她激动：不论是从双重门后的房间里传来的食物香气；小婴儿们闻到香气后开始的蠕动，以及兴奋的大笑；或是为小婴儿而来的保育员们唱出的欢快的赞美诗。她们会向一类房间里的所有蜜蜂，甚至是弗洛拉，优雅地行屈膝礼；接着便捧起笑着的小婴儿们；然后门就会在她们身后缓缓关上。

那些来自二类家族的蜜蜂——她们都长着长长的绒毛和优雅的四肢，都会恰到好处地行屈膝礼，而且她们见多识广。弗洛拉对她们尤其钦佩，不论她们家族的名字是维奥莉特、普里姆罗莎还是维奇。

一类房间里的气氛是朦胧而神圣的。弗洛拉也在这样的气氛中，小心翼翼地练习着屈膝礼，为的是克服可耻的外扩动作——万一赛奇修女再次出现，并把她调到二类房间呢。

这个主意真是太棒了。弗洛拉开始把它加到了自己的祈祷文里。虽然每当蜂房里弥漫起来自女王之爱的那种醉人的芬芳时，她都会暂时忘却这个想法；可当身边的保育员换了一批又一批，她身上的绒毛仍没有变长，她终于鼓足勇气，找到了狄泽修女。

“你想走？”狄泽修女惊讶地盯着她，“从蜂房里最神圣的一类房间离开？这可是你能去的离女王陛下最近的地方。这是为什么？她每天都会从我们身边经过！”

“但是我从没看见过——”

狄泽修女扬起一只利爪，猛地打在弗洛拉的触角上。

“放肆，无知的女孩！你难道觉得一个弗洛拉家族的清洁工，真的能出现在陛下面前吗？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从一开始就不同意——为什么这样祈祷？你现在就这么想去二类房间吗？”

“那儿看起来是那么明亮，那么快乐。保育员可以和孩子们一起玩耍。”

“没错，结果她们都变得轻佻并依赖。我简直不能相信——从女王陛下身边离开？请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幻想自己是一只采集蜂，能生活在没有母亲神圣气息的地方？作为一名保育员，这肯定是不可以的！”

“是的，修女阁下——原谅我的请求——”

但这已经太晚了——躁动的气息已经从狄泽修女身上弥漫开来，充满了整个房间。幼虫们开始变得十分烦躁，正在喂养它们的保育员也受到了干扰。她们抬头看着，浆流噼里啪啦地溅到婴儿床上。狄泽修女向她们挥了挥手。

“专心点！”接着她又转向弗洛拉说，“你现在听我说，在这里，我们要做的就是：给予同类幼虫同等照料。这里不存在随机应变，也不能要求调任，另外直到你被强塞到这里之前，我们的保育员都血统纯正，无一例外。”

“我知道，修女阁下，我非常感恩。只是这么多保育员都换了——”

“你的任务是什么？你是在试图计算吗？”狄泽修女逼近她说道，“717，你是在研究值班表吗？如果真是这样，你一定要坦白。因为这关系到整个蜂房的安全——对于那些，你都知道什么？”她的气息里透出焦虑的味道——幼虫们又开始大哭起来。

“没什么，修女！我只是想问问——”

“你看，这就是欲望的种子。”狄泽修女理了理触角背面的毛发——它们一直在颤抖着。接着她又瞪了弗洛拉一眼：“欲望是邪恶的，虚荣是邪恶的——祈祷时大家都这么说，717，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练习你那滑稽的屈膝礼——”

“懒惰是邪恶的。”被揭穿后，弗洛拉感到有些羞愧，于是她继续按教义背着，“纷争是邪恶的，贪婪是邪恶的——”

“还有你的食欲——就像雄蜂一样糟糕。不管德高望重的赛奇阁下会怎么想。”这时，狄泽修女朝房间四周飞快地瞥了一眼——“你就和你家族里那些蜜蜂一样，一群贪婪、丑陋又固执的东西！姑娘们，我们的首要信条是什么？”

“接受、服从和服务。”正在一旁偷听的保育员们吟诵道，并纷纷看向弗洛拉。

“接受、服从和服务。”弗洛拉跪倒在狄泽修女身前，“弗洛拉家族的蜜蜂不会制造蜂蜡，因为她们是不纯洁的；也处理不了蜂胶，因为她们是笨拙的；也不能寻找花朵，因为她们没有味觉；她们能做的只有清洁，并且服从大家的指挥。”

“完全正确。”狄泽修女抽动着触角说道，“但你来到这里，在喂养女王陛下新近产下的孩子们。这个夏天很冷，弗洛拉家族的蜜蜂们在说：这世界翻过来了！你需要为这种荣耀感恩，因为它很快就要结束了。不过我很想知道结束的时间，因为我之前还从没见过你那样的浆流。”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掌握的知识会被抹去吗？”

狄泽修女的语气变缓和了。她叹了口气。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现在就饶过我们俩吧，别再问问题了。”

弗洛拉回到大厅里。她的希望被恐惧代替了。一群保育员正站在那里。她们等待着铃声，好知道下面需要把浆流送往哪里。她们嘴里已经充盈着明亮的液体。弗洛拉和她们站在一起，她们前面是一只小小的黑色清洁工。随着铃声响起，清洁工急忙跑到一边，把路让了出来。走在队伍的末尾，弗洛拉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她拿着毛刷和簸箕，畏缩地站在一旁，收拢着翅膀，唯恐一不小心就会碰到这些高贵的家族。在某一刻，她们四目交会。小清洁工笑着扮了个鬼脸。弗洛拉忙把目光移开，匆匆离开。

这次的幼虫很大，而且十分饥饿。弗洛拉低下头，看着它张开的嘴巴。在喂养前，她总会这样出一会儿神。接着，她两颊的肌肉便会开始抽搐。可这一次什么都没发生。清洁工的那个鬼脸——古怪而友好的鬼脸——在她脑子里盘桓。弗洛拉摇了摇头，接着调整身姿，继续让自己集中精神。

那孩子张大了嘴，渴望地向她探着身体。她感到两颊抽动了一下，接着便渗出了几滴液体。弗洛拉晃了晃脑袋，好让它们滴向幼虫。那孩子饥饿地舔着，接着又抬起头来，张大嘴巴，想吃到更多。她继续集中精神，直到嘴角肌肉紧绷得阵阵疼痛。可什么也没有流出来。接着那孩子就大哭起来。

一位新来的保育员便出现在弗洛拉身旁。她的嘴里和脸上都光芒闪耀——那是新鲜浆流的光芒。她看起来很年轻，正沉浸在准备喂养的出神状态中。她站在弗洛拉身边，身体向前倾斜。明亮的液体随即源源不断地流出。幼虫得到了喂养，便也安静下来。看到这里，弗洛拉迷惑地向后退了几步。

“你能够喂养幼虫，”一个熟悉而和蔼的声音传来，“这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赛奇修女来到了她身旁——美丽而令人害怕。她微笑着。

“如果这份工作让你觉得无聊，717，我会找些更令人兴奋的事情让你去做。就当这是另一项测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