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尽管大陆饭店的巨大客厅早就挤得满满当当,像是一个随时都可能涨破的蛋,各色各样的男人和女人还是源源不断地继续涌来。从大门口起,每个人会抓过一杯香槟酒,而这一漫不经心的动作,则透露出好几十年的经验,然后,他们会在栽种有绿色植物的大桶边上认出某一个身影来,便喊出一个尽人皆知的名字,一边穿过大厅,一边保护着那杯香槟,就像是在一个刮大风的日子。
实际上,四十八个小时以来吹过的风,混杂了不安与轻松,眩晕与信任,最大限度地刺激起了人们的感官。终于,它到来了。战争,真正的战争。人们迫切地想知道得更多。所有人都冲向了大陆饭店,这里才是信息部怦怦地跳动不已的心脏。外交家们被求见,军人们被攻占,记者们被围困,种种消息从这一帮人传到另一帮人,英国的皇家空军轰炸了莱茵河地区,比利时人表现得令人敬佩,一位将军捻碎了他手中的香烟,失望地叹息道:“可惜战争已经结束。”这一番肯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它广泛传播开来,从一个院士到一个大学教授,从一个上流社会女子到一个银行家,一直传到戴西雷这里,而他的反应则受到十几道贪婪的目光的探测。两天来,他担负着任务,高声地朗读为各家报刊提供的官方公报,人们都认定,再没有人比他还更消息灵通了。
“当然啦,”他说,带着一种稳稳当当的语调,“法国以及盟国很好地掌握着形势,但是,最终,若是要说到一场‘已结束的战争’,则未免稍稍心急了一些。”
那位上流社会的女子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她的调性,其他人则只是莞尔一笑,并等待着下文。不过,他们可算是白费了工夫,因为,有一个人上来,分拨开人群,打断了他们:
“棒极了,我的老兄!这……多么让人安心啊!”
戴西雷低下了他那双近视的眼睛,作为谦虚的信号,因为他看得很清楚,在场的人明显地分成了两大阵营,一派是羡慕者,一派是嫉妒者。而在第一派中的女人数量更是大大地加强了嫉妒者阵营的密度,这位高级公务员(他在殖民地事务部中可算是鼎鼎有名的头号大人物)出人意料的支持得到了人们特别的欢迎。戴西雷在大陆饭店几乎呈直线状的飞黄腾达,更是煽动起了评论的火焰,还有种种问题。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吗,这个小伙子?人们会这样问,但是,关于戴西雷的消息跟关于战争的消息一样反照出某些规律,人们相信他们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而在眼前,这个简单的小伙子,混杂了腼腆、魅力与坚强的小伙子,就是大陆饭店的大红人。他的地位只在报刊信息处副主任之下,而那一位,则是一个神经质的、狂热的、精力充沛得犹如一节电池那样的人。
“对这些人,我们知道我们希望的是什么,”他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对戴西雷说,“但是,对那位创建了宣传部的雷翁·勃鲁姆[47],我要说:向您致敬。我不会说‘这是一个什么人哪!’他是犹太人不错,但毕竟,那是个多好的想法啊!”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这位副主任在办公室里踱着方步,胳膊叉在背后。
“现在,我这么问你,年轻人,我们的使命是什么?”
“告知信息……”
他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这是很久以来他一直都没有好好想过的一个问题。
“是的,但是请您说……为什么要告知呢?”
戴西雷绞尽脑汁,瞧着四周,然后突然说:
“为了让人们放心!”
“这就对了嘛!”副主任高声嚷嚷道,“法国军队负责打仗,就算是这样吧。但是,假如操作它们的人没有一种必胜的信心,我们再怎么让大炮摆好阵势都没有用。而要做到这一点,这些士兵就应该感觉到自己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他们需要得到我们的信任!全体法兰西人民都应该相信这一胜利,您明白吧!相信它!全体法兰西人民!”
他直挺挺地站在戴西雷的面前,而对方的个头则高过了他一个脑袋。
“正是为了这个,我们才在这里。在战时,一条确切的消息远不如一条鼓舞人心的消息更为重要。真实并不是我们的主题。我们有一个更高、更远大、更雄心勃勃的使命。我们,我们承载着法兰西人民的精神。”
“我明白。”戴西雷说。
副主任观察着他。人们总是跟他提起这个戴着厚厚眼镜片却思维敏捷的小伙子。人们都说他很谦逊,这很明显,但他会很卓越的,这一点很有可能。
“那么,年轻人,您对您在这一部门中的工作是怎么看的呢?”
“A,E,I,O,U,”戴西雷回答道。
副主任是了解这些字母的,他仅仅瞥去疑问的一眼。戴西雷接着说:
“A是Analyser,即分析;E是Enregistrer,即录制;I是Influencer,即影响;O是Observer,即观察;U是Utiliser,即利用。先后顺序是:我观察,我录制,我分析,我利用,以便影响。影响法国人的士气。让它变得更加高昂。”
副主任立即就明白到,他已经领悟到了精华中的精华。
从五月十日起,当德国人对比利时发动了大举进攻时,当他们必须对报刊严密控制信息时,戴西雷·米戈这一姓名可就开始如雷贯耳了。
每天的一早一晚,记者和通信员将会前来探听前线的最新消息。戴西雷便用一种严肃的语调朗读必须在半天时间里记住且跟人们的希望最为合拍的消息,比如这样的消息:“法国军队向入侵者展开了一番激烈的抵抗。”又如:“敌军方面并没有实现明显的进展。”在戴西雷平静地唱诵的这些诗篇之上,还要加上一些精确的表达(例如“紧靠阿尔贝运河和默兹河的地方”“在萨尔地区,在孚日山区的西部”),用以加强它们的真实性,却并不揭示出可能会对敌人有用的种种细节。因为,操作的难度就在这里:要安慰,要告知信息,但又要停留在某种模糊上,因为德国佬在毫不松懈地偷听,在窥伺,在监视,在探测。什么都不要说,上级一再这样强调。到处,人们都张贴标语,提醒人们提高警惕,说的是祸从口出,我们所说的一切,都可能会被德国人所利用,对于战局,一条或真或假的消息可能比一支坦克部队还更具有决定意义,真正的战争部,其实是信息部,而戴西雷,则是它的传令官。
他们这个部请来了全巴黎的要人。这是战争,这是节庆。
整个晚会上,都会有人过来拉戴西雷的袖子,探问某个确切消息,过来了解某个秘密。这会儿,《晨报》的一个记者就悄悄地把他拉到了一旁:
“请您告诉我,亲爱的戴西雷,关于那些伞兵,您是不是还有更多的消息?”
众所周知,在法国盟国的领土上,德国人几乎到处都安置了一些训练有素的武装间谍,让他们混迹在老百姓当中,一旦条件成熟,就为侵略者的部队提供一种决定性的支持。这些特务被人们称作第五纵队,他们可以是德国人,但也有同情第三帝国的比利时人、荷兰人,甚至还有法国人,很显然,他们是从那些卖国贼当中发展起来的。自从三个化装成修女的德国伞兵被人识破之后,人们现在到处都会看到间谍。戴西雷悄悄地往他的右肩瞥去一眼,然后喃喃道:
“十二个化装的小矮人……”
“不!”
“完全没错。十二个小矮人,全都是德国军队的士兵,上个月底跳伞下来的,伪装成在万森森林[48]中野营的少年。幸亏我们及时地抓获了他们。”
记者惊讶万分。
“全副武装吗?”
“还带着化学品,很危险,正准备要污染巴黎的饮用水系统呢。攻击的目标还有各学校的食堂,然后,天知道还有什么呢……”
“那……我是不是可以……?”
“就一条小新闻,没有再多的啦。现在,我们正在审问他们呢,您明白的……但是,一旦可以把他们拿到桌面上亮相时,信息可就完全属于你们了。”
大厅的另一角,副主任带着一种充满父爱的柔情,观察着他那个年轻的新成员,只见他在一群群人中间穿行,并有条不紊、游刃有余地回答着一个个问题。戴西雷正允许一个记者记录下他关于德国大兵的士气的要点:
“希特勒最终还是决定发动进攻,因为,在他们那里,饥荒威胁着人们,除了发动战争,就没有别的出路。法国军队完全可以通过散发传单,来发起一场大规模的信息战:任何一个投降的德国士兵将有权吃到两顿热饭热菜。总参谋部犹豫再三,因为那样一来,就可能会有二三百万德国士兵的拖累,而要给所有这些人吃的,你们倒是想象一下!”
几米远的地方,副主任微微一笑,多么美好的晚会啊。
“他是东方语言学院的学生,是吗?”一个高级官员指了指戴西雷,突然问道。
这消息让他很惊讶,他曾在河内待过一年半。
“没错没错,”副主任说,“这个小小的奇才确实是从法兰西远东学校到我们这里来的。他掌握了好多的亚洲语言呢,简直神奇透了!”
“这一下,他就找到说话的对象啦……来吧,戴西雷……”
戴西雷转过身来。他面对着一个五十来岁的亚洲人,此人正咧开大嘴冲他笑呢。
“我给您介绍一下童先生,土著劳动力处的秘书。他是从金边来的。”
“Angtuk phtaeh phoh kento siekvan,”戴西雷说着,跟他握了握手。“Kourphenti chiahkng yuordai.”[49]
面对着这一大堆很不协调的音素,童先生实在是连一个高棉语的词都没听出来,不由得迟疑了一下。既然这个年轻人在这里一个劲地自我炫耀,显摆他能令人惊叹地说他的语言,要戳穿他恐怕也不太合适了。于是,童先生仅仅是微微一笑,表示一种谢意。
“Salanh ktei sramei.”戴西雷一边补充了一句,一边走远了。
“他很了不起,不是吗?”副主任说。
“是的,确实了不起……”
“德国空军在法国领空继续展开军事行动,其后果不可小觑……”
戴西雷,为了这方面的话题,早就选择了三层楼上一个光线充足的套间,这里,可以挤得下六十来个记者。
“……我们的空军部队同样也采取了报复行动,对一些具有头等重要性的军事目标进行了猛烈的轰炸。有三十六架敌机被击落。仅仅我们的一个歼击机机群,就在一天时间内一举击落了十一架敌机,更不用说在摩泽尔河和瑞士之间的地区发生的战斗了。”
第一批政府公告的内容围绕着两个概念展开。首先,是德国人的进攻全都在我们的意料之中,甚至是在我们的期待之中;其次,我们的军队完美地控制着局势。
“我们的部队继续在比利时中部地区正常挺进。”
派往当地的通讯记者向各自的编辑部发来了种种消息(还有照片),它们透露出战斗的激烈程度,戴西雷从第二天起就选定了他称之为一种“有控制的戏剧化”的说法:
“德军的进攻以一种不断增强的暴烈程度展开,但是,到处,我们的部队以及盟军都在英勇地战斗,跟敌人展开殊死的搏斗。”
从这一新闻简报中脱身出来后,戴西雷亲自待在门口,给每个与会者分发他曾经读过的宣言书文本。
“我就这样把握着法兰西的脉搏,”他曾对副主任如此解释说,“我平息着不安情绪,我散播出信仰,我巩固着信心。就此,我施加着影响。”
德军进攻开始的三天之后,一个记者天真地问他:
“假如我们的军队和盟军都像人们所说的那么有效,为什么德国佬还能继续挺进呢?”
“他们没有挺进,”戴西雷反驳道,“他们只是做了向前的运动,这两者是有很大区别的。”
到了第四天,解释起来就更难了,既然从阿登山脉那边进军被认定是不可能的,那么,为什么敌人刚刚还是突进到了纳穆尔以南的默兹河沿岸,并在色当一带发动了进攻呢?
“德国人,”戴西雷宣称道,“试图从多处渡过默兹河来。我们的军队则发动了强有力的阻击。我们的空军也以十分有效的方式参与了行动。德国空军遭受了惨重的损失。”
副主任感到深深的遗憾,因为战争并没有按照那些公报所描画的弧线进行。德军在默兹河和色当的进攻,就人们所知的那些消息来看(总参谋部只提供了很少的具体消息),已经让法国军队处在了十分尴尬的境地。因此,戴西雷建议,不妨把他们的策略从“有控制的戏剧化”改为“战略上的节制”:
“战役行动的最高利益,要求我们不能就当前的军事行动提供什么确切的消息。”
“您认为,那些报纸会满足于这些吗?”副主任问道,他很为事态的动向而担心。
“当然不会,”戴西雷微笑着回答道,“但是,我们有其他的方式可以让它们乖乖安静下来。”
对那些因军事形势方面实际内容的缺乏而深感失望的记者,戴西雷来了一次大规模的报告会,好好地讲了一讲盟军的实际状态与运作情况:
“到处,我们都只看到决心、勇气、信任、确信。我们的将士以一种空前一致的热情,履行着保卫祖国的职责。法军的参谋部平静而又坚决地继续执行着长远计划。我们的军队不仅拥有强有力的物资装备,而且还拥有一种无懈可击的组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