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可是……”
部门的主任是一个六十来岁的男子。他那玩具娃娃似的脸,还有他赌气一般噘着的嘴唇,都给人一种印象,好像他马上就要哭出来。这无疑是疲惫的结果,责任太重啊。他领导着国家的信息部,更不用说还有整个审查部门,五百人马,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高等师范毕业的、有大学或中学教师资格的教师,以及军官、外交人员,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只要一走进大陆饭店,这个蚁穴般热闹的场所,你就能够明白,他眼睛下面厚厚的一层黑眼圈不是因为一个稍稍偏晚的晚会造成的,也不是因为有一个脾气暴躁的妻子的缘故。
“柯艾戴斯先生嘛,”他若有所思地说,“我跟他见过一两次面……一个很值得钦佩的人!”
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乖乖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在他那厚厚的圆眼镜片后面,透出了那类心不在焉的人才有的一道奇怪得有些模糊的目光,这种疑虑而又亢奋的神态,主任常常能在那些知识分子的脸上观察到。他们往往被一门尖端学科的艰难工作所折磨,东方语言。此时此刻,主任正捏着一封来自法兰西远东学校的信,上面有乔治·柯艾戴斯的签名,此人向他热烈推荐自己的学生,说这个学生很认真,很执着,很有责任感。
“您会说越南语、高棉语……”
戴西雷严肃地给予肯定。
“我同样还有,”他补充道,“泰语和嘉莱语[30]的优良成绩。”
“很好,很好……”
但是,主任有点儿失望。他又懒洋洋地把那封信放下,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人们感觉他是一个被命运所压垮的官员。
“年轻人,我的问题,不是东方国家,在那一方面,我们拥有了相当有能力的人才。一个东方语言的教授已经带了他的三个弟子一起过来了。在这个领域中,我们已经满岗了,对您来说真的是可惜啊。”
戴西雷使劲地眨巴了一阵眼睛,他明白了。
“不,”主任继续说,“我的问题,您要知道,那是土耳其。我们只有唯一一个会土耳其语的专家,可是工业和商贸部又从我们这里把他给挖走了。”
戴西雷的脸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
“我兴许会有用的……”
主任睁大了眼睛。
“我的父亲,”年轻人不慌不忙地解释说,“曾做过土耳其公使馆的秘书,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伊兹密尔[31]度过的。”
“您……您能说土耳其语吗?”
戴西雷抑制住一阵假谦虚的窃笑,从容回答道:
“我当然不会翻译穆罕默德·艾芬迪·佩赫利万的作品[32],肯定不会的,但是,要是让我来对付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的报刊,那么,我敢保证……”
“好极了!”
对戴西雷刚刚虚构的土耳其诗人,主任一定很难找到其痕迹,但是,他是那么高兴,因为,上天有眼,把这么一个年轻人给他送上门来了,他盼望这样的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戴西雷在一个接待人员的带领下,走上了一条迷宫一般的路,穿越位于斯克里布街的这家豪华大饭店的一条又一条走廊,要知道,就在这家大饭店的四百个房间中,隐藏了一支支以掌控信息为使命的队伍。
“您的复员是因为?”主任随口问道,他站起身,准备送他出门。
戴西雷痛苦不堪地指了指他的眼镜。
在这家被政府征用的豪华大饭店中,你会碰到一大群人,一群烦躁不安的、杂七杂八的人,有穿正装的男士,穿军装的军人,忙忙碌碌的大学生,拿着卷宗的秘书,上流社会的女子,你很难弄得明白他们都是何许人也,在此地有何公干。在这里,议员们尖声地叫嚷,记者们到处寻找某个负责人,法学家们彼此打招呼,司法执达员们一路走过大饭店,还把他们镀金的链子弄得叮当直响,教授们结队而行,讨论理论,人们还看到一个戏剧演员直挺挺地站立在大厅中,要人家对一个问题作出回答,但没有人听清楚他的问题,于是,他就只好悻悻然地消失,哪里来还回哪里去。找推荐走后门的人和良家子弟的注意力是惊人的,因为所有人都希望能融入这一军人与共和派人士的云集之地,而早先,假如可以这样说的话,它是由一位著名的剧作家领导的,如今,几乎已经没有人还记得那位剧作家都说过些什么话了,他早已被一个来自国家图书馆的历史学教授所代替,而这整个地方也处在一个早年是审查制度攻击者而如今晋升为信息部部长的家伙的严格控制之下,所有这一切具有一种市井生活的乱七八糟的模样,并且对那些知识分子、女人、藏匿者、大学生有一种巨大的吸引力,包括对历险家们。戴西雷立即感觉到了一种如鱼得水的自在。
“有了土耳其的报刊,您就有了可做的事。”主任总结道,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您会发现消息有些滞后……”
“请您放心,我将尽我的所能来消除它,主任先生。”
执达员把他带到一道房门前,那房间的逼仄充分表明了政府部门对土耳其的相当不重视。位于房间中央的桌子上,堆放了一些报纸和杂志,戴西雷甚至都读不出它们的名称来,在他看来,这些似乎没有任何重要性可言。
在把这些报刊打开、翻看、揉皱、随意地剪贴、堆积之后,他就前往档案室去了,找来最近几个星期的几份报纸,据此顺手撰写了一连串的简讯,充当选自于土耳其报刊的关于法国与盟军的一般性消息。
他坚信,没有人会想到把他的工作去跟大使馆的照会或公报作对照,毕竟事情只关涉到地球上的一个小小角落,所有人对此全都会毫不在乎,而在从一本1896年出版的《法土词典》中钓到一些入门技巧之后,他就投入到了充满热情的总结中,在总结中,他解释说,土耳其的中立政策,是伊斯坦布尔政府中一场内部斗争的结果,斗争的一派是梅尔凯兹土地运动,是由一个名叫努里·威赫菲克的新领袖领导的,另一派则是亲西方的Illmllsag[33]派。很显然,我们是很难弄明白,戴西雷凭空编造出来的这一内部斗争的主要人物,到底真的希望得到什么,但是,报告写得很能抚慰人心,它总结道:“土耳其作为东方世界和西方世界之间的门厅,假如投入欧洲的冲突中来的话,会令人十分担心。但是,正如对土耳其报刊的认真阅读所能揭示的那样,法兰西在其中始终令人艳羡地散发出光芒,这两个派别尽管互相作对,却都对我们国家都有着一种强烈的爱好,因此,无论如何,法兰西都将在穆赫伊-伊·古尔塞尼[34]和穆斯塔法·凯末尔[35]的祖国,找到一个真诚、确切、稳固的盟友。”
“好极了。”
主任很高兴。他通常只有时间读一下报告的结论部分,而这一结论让他备感宽慰。
由于土耳其的报刊只能不定期地来到巴黎,戴西雷的一个个白天往往会在走廊中度过。人们对此都习以为常了,反正,人们总能在高大的玫瑰色大理石柱子之间,在一道道楼梯上,一个个柱廊中,看到这个性情腼腆而又精力集中的高个子年轻人无所事事地转悠,见他神经质地眨巴着眼睛跟人打招呼。他总是显出那么一副笨拙的样子……男人们见了他总会来一点嘲讽,女人们见了他则会温情脉脉地微笑。
“是您啊,您来得正巧!”
主任越来越像一个大厨了,总是被一大群不知从哪里突然涌出来的顾客围在身边。现如今,审查的范围涵盖了一切:广播、电影、广告、戏剧、摄影、出版、歌曲、博士论文、无名企业的报告,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他简直感到分身无术,有些无从下手了。
“我得有一个人来帮我监听电话,请跟我过来。”
电话监听审查处就在最高那层楼的一个套间里办公,面对着一系列的耳机和插件,一些合作者正忙着监听或打断种种电话,包括那些住在兵营中的士兵跟家属之间的通话,还有那些外派记者与编辑部之间的通话,往更广里说,甚至还包括所有可能承载涉及国家内部与外部信息联络的语音交换形式,也就是说,几乎所有的一切,人们往往不再知道自己究竟追踪到了什么程度,反正必须控制,必须审查,没有人真正知道该做什么才好,这一任务确实繁重不堪,浩瀚如海。
他们给了戴西雷一个厚得像条胳膊一样的文件夹,里面汇总了他们这个部门需要确保其监控的所有话题。从甘末林将军的行动踪迹,到每天的气象消息,从食品价格的信息,到和平主义者的各种言论,从工薪阶层提出的种种要求,到军队食堂的每日菜单,一切可能对敌人有用的情报,或者兴许会伤害到法国人精神世界的东西,都应该受到严格的审查。
当他插上第一个耳机插头时,他正好碰上了在维特利-勒-弗朗索瓦服役的一个二等兵跟他的女朋友之间的通话。
“你还好吗,亲爱的?”她问道。
“嘶嘶嘶,”戴西雷打断了他们,“请不要提到部队的士气。”
能感觉到那个姑娘无言以对。她在犹豫,然后说:
“至少,天气还好吧?”
“嘶嘶嘶,”戴西雷说,“不要提任何关于气象的消息。”
接着而来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亲爱的……”
士兵等着有人来中断他们的通话,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他便接着说:
“告诉我,葡萄的收成……”
“嘶嘶嘶,法国的葡萄酒属于一种战略要素。”
年轻的士兵开始发怒了。真的没有办法讨论了。他决定就到这里停止了。
“好的,听我说,宝贝……”
“嘶嘶嘶。禁止谈论法兰西银行的任何事务[36]。”
一阵沉默。
年轻姑娘终于说了一句:
“那么,我就先挂了……[37]”
“嘶嘶嘶,不得有失败主义言论!”
戴西雷的行为是很合规矩的。
整整两天时间里,他亮出了自己最好的一面,并且为他临时替代的那位同事的返回而感到遗憾,但是,由于他那涉及土耳其的情报工作费不了他太多的时间,他为领导还时不时地派他去审查信件而感到开心。那时候,他就会积极投身于种种技术发明之中,反正,那会让领导产生一种由衷的钦佩之情。
他打开了士兵们写给自己父母的信,认为他必须优先打击句法的心脏,他便删掉了所有的动词。这样一来,收信人就会收到这样一类的信件:“On ferme,tu.On d'une corvée a`l'autre sans vraiment ce qu'on la`.Les copains souvent,tout le monde.”[38]
每天早上,该部门都会收到种种新的指令,而戴西雷则会立即带着热情去不折不扣地执行。比方说吧,假如上级要求严格审查并严禁透露关于MAS 38冲锋枪的任何信息,那么,除了删除动词,戴西雷还会彻底涂抹掉所有的字母“M”“A”和“S”。这样一来,原本的信件,就会变成如下的模样:“On fer e,tu.On d'une corvée l'utre n vr i ent ce qu'on l.Le cop in ouvent,tout le onde.”
这被判定很有效。随后,戴西雷利用了主任日益增加的信任,做了好些日子的报刊审查。每天早上,他都要走进大陆饭店那金碧辉煌的节庆厅,那里装饰有雄伟壮丽的科林斯风格的柱子,画有一个个天使的天花板,天使们长着漂亮的臀部,在空中稳稳当当地飞来飞去。一进到大厅后,他便会在大桌子前坐下,桌上堆放了一摞摞待付印的样报,在删除了所禁内容之后就要发送回报社。那里,有四十来个合作者在一起工作,他们心中充满了一种崇高的爱国精神,掌握着当日的禁词禁语(它们跟前几天的禁词禁语合并在一起,眼下,那个登记簿差不多就快有一千页厚了),担负起了一项繁重的删节任务。
当达尼埃尔餐吧的女侍者过来分发温吞吞的啤酒和湿渍渍的三明治时,有关当天的禁令的各色各样的讨论就如奔流四溢,这之后,每个人都带着满满的矛盾和差别,分别以各自方式投入到自己的清洗行动中去。这些禁令往往会产生出种种荒诞来,这样的情境实际上也并不少见。而广大的读者对此早已习惯了,没有人会皱一皱眉头,即便他们读到了如下的句子,说到某种食品,“上个月价格……法郎,如今却值……!”
戴西雷很快就在军备领域中赢得了一个漂亮的名声。人们很钦佩他的逻辑,而照此逻辑,报刊审查应该在其“广泛的接受”中得到理解。
“归纳,推断:敌人是很精明的!”他明言道,神经质地眨巴着眼睛。
他十分精彩地做着演绎,带着那种谦虚的口吻,这就给他的解释披上了显然性的外衣,并具有了各种证据之间的整整一根链条,能把“武器”连到“毁坏”,然后又连到“损害”“牺牲”“无辜”,因而又指向“童年”,而对家庭组织细胞的任何指涉都具有一种隐藏的战略要素,并且,有鉴于此,必须遭到禁止。就这样,父亲、母亲、叔叔、姑姑、兄弟、姐妹等等,这些词,遭到了无情的围猎。于是,一个推广契诃夫某出戏剧的广告,就变成了《三……》[39],而屠格涅夫一部小说的题目则成了《……与……》[40],人们甚至还能看到“我们在天的……啊”[41],“荷……的《奥德赛》[42]”。全靠了戴西雷,报刊审查甚至还上升到了美术的高度,而安娜丝塔西娅则只差一点儿就成为了第八位缪斯女神[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