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开朗琪罗传(精装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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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战斗》:力

一四七五年三月六日,他生于嘉藏打地方底嘉泼莱斯(Caprese)。荒确的乡土,“飘逸的空气”[44],岩石,桐树,远处是阿北尼山。不远的地方,便是圣法朗梭阿·大西士在阿尔佛尼阿山头看见基督显灵的所在。

父亲[45]是嘉泼莱斯与丘西地方的法官。这是一个暴烈的,烦躁的,“怕上帝”的人。母亲[46]在米开朗琪罗六岁[47]时便死了。他们共是弟兄五人:Lionardo, Michelagniolo, Buonarroto, Giovan Simone, Sigismondo [48]。

他幼时寄养在一个石匠底妻子家里。以后他把做雕塑家底志愿好玩地说是由于这幼年的乳。人家把他送入学校:他只用功素描。“为了这,他被他的父亲与伯叔瞧不起而且有时打得很凶,他们都恨艺术家这职业,似乎在他们的家庭中出一个艺术家是可羞的。”[49]因此,他自幼便认识人生底残暴与精神底孤独。

可是他的固执战胜了父亲底固执。十三岁时,他进入Domenico Ghirlandajo底画室——那是当代翡冷翠画家中最大最健全的一个。他初时底成绩非常优异,据说甚至令他的老师也嫉妒起来[50]。一年之后他们分手了。

他已开始憎厌绘画。他企慕一种更英雄的艺术。他转入雕塑学校。那个学校是洛朗·特·梅迭西斯所主办的,设在圣玛克花园内。[51]那亲王很赏识他:教他住在宫邸中,允许他和他的儿子们同席;童年的米开朗琪罗一下子便处于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底中心,处身于古籍之中,沐浴着柏拉图研究的风气。他们的思想,把他感染了,他沉湎于怀古的生活中,心中也存了崇古的信念:他变成一个希腊雕塑家。在“非常钟爱他”的Politien底指导之下,他雕了《Centaures与Lapithes底争斗》[52]。

这座骄傲的浮雕,这件完全给力与美统治着的作品,反映出他成熟时期底武士式的心魂与粗犷坚强的手法。

他和Lorenzo di Credi, Bugiardini, Granacci, Torrigiano dei Torrigiani等到嘉弥纳寺中去临摹玛撒西屋(Masaccio)底壁画。他不能容忍他的同伴们底嘲笑。一天,他和虚荣的Torrigiani冲突起来。Torrigiani一拳把他的脸击破了,后来,他以此自豪:“我紧握着拳头,他讲给Benvenuto Cellini听,我那么厉害地打在他的鼻子上,我感到他的骨头粉碎了,这样,我给了他一个终生的纪念。”[53]

然而异教色彩并未抑灭米开朗琪罗底基督教信仰。两个敌对的世界争夺米开朗琪罗底灵魂。

一四九〇年,教士萨伏那洛尔,依据了陶米尼派底神秘经典《Apocalypse》开始说教。他三十七岁,米开朗琪罗十五岁。他看到这短小羸弱的说教者,充满着热烈的火焰,被神底精神燃烧着,在讲坛上对教皇作猛烈的攻击,向全意大利宣扬神底威权。翡冷翠人心动摇。大家在街上乱窜,哭着喊着如疯子一般。最富的市民如Ruccellai, Salviati, Albizzi, Strozzi辈都要求加入教派。博学之士,哲学家也承认他有理[54]。米开朗琪罗底哥哥,李奥那陶便入了陶米尼派修道[55]。

米开朗琪罗也没有免掉这惊惶底传染。萨伏那洛尔自称为预言者,他说法兰西王查理八世将是神底代表,这时候,米开朗琪罗不禁害怕起来。

他的一个朋友,诗人兼音乐家嘉尔第哀(Cardiere)有一夜看见洛朗·特·梅迭西斯底黑影[56]在他面前显现,穿着褴褛的衣衫身体半裸着;死者命他预告他的儿子比哀尔,说他将要被逐出他的国土,永远不得回转。嘉尔第哀把这幕幻象告诉了米开朗琪罗,米氏劝他去告诉亲王;但嘉尔第哀畏惧比哀尔,绝对不敢。一个早上,他又来找米开朗琪罗,惊悸万分地告诉他说,死者又出现了:他甚至穿了特别的衣装,嘉尔第哀睡在床上,静默地注视着,死人底幽灵便来把他批颊,责罚他没有听从他。米开朗琪罗大大地埋怨他,逼他立刻步行到梅迭西斯别墅。半路上,嘉尔第哀遇到了比哀尔:他就讲给他听。比哀尔大笑,喊马弁把他打开。亲王底秘书Bibbiena和他说:“你是一个疯子。你想洛朗爱哪一个呢?爱他的儿子呢还是爱你?”嘉尔第哀遭了侮辱与嘲笑,回到翡冷翠,把他倒霉的情形告知米开朗琪罗,并把翡冷翠定要逢到大灾难的话说服了米开朗琪罗,两天之后,米开朗琪罗逃走了[57]。

这是米开朗琪罗第一次为迷信而大发神经病,他一生,这类事情不知发生了多少次,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可羞,但他竟无法克制。

他一直逃到佛尼市。

他一逃出翡冷翠,他的骚乱静了下来。——回到蒲洛涅(Bologne),过了冬天[58],他把预言者和预言全都忘掉了。世界底美丽重新使他奋激。他读班德拉葛(Pétrarque),鲍加斯(Boccace)和但丁底作品。

一四九五年春,他重新路过翡冷翠,正当举行着狂欢节底宗教礼仪,各党派剧烈地争执的时候。但他此刻对于周围的热情变得那么淡漠,且为表示不再相信萨伏那洛尔派底绝对论起见,他雕成著名的《睡着的爱神》像,在当时被认是古代风的作品。在翡冷翠只住了几个月;他到罗马去。直到萨伏那洛尔死为止,他是艺术家中最倾向于异教精神的一个。他雕《醉的酒神》《垂死的Adonis》和巨大的《爱神像》的那一年,萨伏那洛尔正在焚毁他认为“虚妄和邪道”的书籍、饰物和艺术品[59]。他的哥哥李渥那陶为了他信仰预言之故被告发了。一切的危险集中于萨伏那洛尔底头上:米开朗琪罗却并不回到翡冷翠去营救他。萨伏那洛尔被焚死了[60]:米开朗琪罗一声也不响。在他的信中,找不出这些事变底任何痕迹。

米开朗琪罗一声也不响:但他雕成了《耶稣死像》[61]:

永生了一般的年青,死了的基督躺在圣母底膝上,似乎睡熟了。他们的线条饶有希腊风的严肃。但其中已混杂着一种不可言状的哀愁情调;这些美丽的躯体已沉浸在凄凉的氛围中。悲哀已占据了米开朗琪罗底心魂。

使他变得阴沉的,还不单是当时的忧患和罪恶底境象。一种专暴的力进入他的内心再也不放松他了。他为天才底狂乱所扼制,至死不使他呼一口气,并无什么胜利底幻梦,他却赌咒要战胜,为了他的光荣和为他家属底光荣。他的家庭底全部负担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他们向他要钱。他没有钱,但他那么骄傲,从不肯拒绝他们:他可以把自己卖掉,只是为要供应家庭向他要求的金钱。他的健康已经受了影响。营养不佳,时时受寒,居处潮湿,工作过度等等开始把他磨蚀。他患着头痛,一面的肋腹发肿[62]。他的父亲责备他的生活方式:他却不以为是他自己的过错。

“我所受的一切痛苦,我是为的你们受的”,米开朗琪罗以后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说[63]。

“……我一切的忧虑,我只因为爱护你们而有的。”[64]

一五〇一年春,他回到翡冷翠。

四十年前,翡冷翠大寺维持会曾委托Agosíno di Duccio雕一个先知者像,那作品动工了没有多少便中止了。一向没有人敢上手的这块巨大的白石,这次交托给米开朗琪罗了[65];硕大无朋的大卫像(David),便是缘源于此。

相传:翡冷翠底行政长官Pier Soderini(即是决定交托米氏雕塑的人)去看这座像时,为表示他的高见计,加以若干批评:他认为鼻子太厚了。米开朗琪罗拿了剪刀和一些石粉爬上台架,轻轻地把剪刀动了几下,手中慢慢地散下若干粉屑;但他一些也没有改动鼻子,还是照它老样。于是,他转身向着长官问道:

“现在请看。

——现在,Soderini说,它使我更欢喜了些。你把它改得有生气了。”

“于是,米开朗琪罗走下台架,暗暗地好笑。”[66]

在这件作品中,我们似乎便可看到幽默的轻蔑。这是在休止期间的一种骚动的力。它充满着轻蔑与悲哀。在美术馆底阴沉的墙下,它会感到闷塞。它需要大自然中的空气,如米开朗琪罗所说的一般,它应当“直接受到阳光。”[67]

一五〇四年正月二十五日,艺术委员会(其中的委员有李毗Filippino Lippi,鲍梯却梨Botticelli,班吕勤Pérugin与莱渥那·特·文西等)讨论安置这座巨像的地方。依了米开朗琪罗底请求,人们决定把它立在“诸侯宫邸”底前面。搬运的工程交托[68]大寺底建筑家们去办理。五月十四日傍晚,人们把《大卫像》从临时廊棚下移出来。晚上,市民向巨像投石,要击破它,当局不得不加以严密的保护。巨像慢慢地移动,系得挺直,高处又把它微微吊起,免得在移转时要抵住泥土。从Duomo广场搬到老宫前面一共费了四天光阴。五月十八日正午,终于到达了指定的场所。夜间防护的工作仍未稍懈。可是虽然那么周密,某个晚上群众底石子终于投中了大卫像[69]。

这便是人家往往认为值得我们作为模范的翡冷翠民族[70]。

一五〇四年,翡冷翠底诸侯把米开朗琪罗和莱渥那·特·文西放在敌对的立场上。

两人原不相契。他们都是孤独的,在这一点上,他们应该互相接近了。但他们觉得离开一般的人群固然很远,他们两人却离得更远。两人中更孤独的是莱渥那。他那时是五十二岁,长米开朗琪罗二十岁。从三十岁起,他离开了翡冷翠,那里的狂乱与热情使他不耐;他的天性是细腻精密的,微微有些胆怯,他的清明宁静与带着怀疑色彩的智慧,和翡冷翠人底性格都是不相投契的。这享乐主义者,这绝对自由绝对孤独的人,对于他的乡土,宗教,全世界,都极淡漠,他只有在一般思想自由的君主旁边才感到舒服。一四九九年,他的保护人Ludovic le More下台了,他不得不离别米兰。一五〇二年,他投效于César Borgia幕下;一五〇三年,这位亲王在政治上失势了,他又不得不回到翡冷翠。在此,他的讥讽的微笑正和阴沉狂热的米开朗琪罗相遇,而他正激怒他。米开朗琪罗,整个地投入他的热情与信仰之中的人,痛恨他的热情与信仰底一切敌人,而他尤其痛恨毫无热情毫无信仰的人。莱渥那愈伟大,米开朗琪罗对他愈怀着敌意;他亦绝不放过表示敌意的机会。

“莱渥那面貌生得非常秀美,举止温文尔雅。有一天他和一个朋友在翡冷翠街上闲步;他穿着一件玫瑰红的外衣,一直垂到膝盖;修剪得很美观的鬈曲的长须在胸前飘荡。在Santa Trinità寺旁,几个中产者在谈话,他们辩论着但丁底一段诗。他们招呼莱渥那,请他替他们辨明其中的意义。这时候米开朗琪罗在旁走过。莱渥那说:‘米开朗琪罗会解释你们所说的那段诗。’米开朗琪罗以为是有意嘲弄他,冷酷地答道:‘你自己解释罢,你这曾做过一座铜马底模塑[71]不会铸成铜马而你居然不觉羞耻地就此中止了的人!’——说完,他旋转身走了。莱渥那站着,脸红了。米开朗琪罗还以为未足,满怀着要中伤他的念头,喊道:‘而那些混帐的米兰人竟会相信你做得了这样的工作!’”[72]

是这样的两个人,行政长官Soderini竟把他们安置在一件共同的作品上:即诸侯宫邸中会议厅底装饰画,这是文艺复兴两股最伟大的力底奇特的争斗。一五〇四年五月,莱渥那开始他的《Anghiari战役》底图稿[73]。一五〇四年八月,米开朗琪罗受命制作那《Cascina战役》[74]。全个翡冷翠为了他们分成两派。——但是时间把一切都平等了。两件作品全都消灭了[75]。

一五〇五年三月,米开朗琪罗被教皇于勒二世召赴罗马。从此便开始了他生涯中的英雄的时代。

两个都是强项、伟大的人,当他们不是凶狠地冲突的时候,教皇与艺术家生来便是相契的。他们的脑海中涌现着巨大的计划。于勒二世要令人替他造一个陵墓,和古罗马城相称的。米开朗琪罗为这个骄傲的思念激动得厉害。他怀抱着一个巴比仑式的计划,要造成一座山一般的建筑,上面放着硕大无朋的四十余座雕像。教皇兴奋非凡,派他到加拉尔地方去,在石厂中斫就一切必需的白石。在山中米开朗琪罗住了八个多月。他完全被一种狂热笼罩住了。“一天他骑马在山中闲逛,他看见一座威临全景的山头:他突然想把它整个地雕起来,成为一个巨大无比的石像,使海中远处的航海家们也能望到……如果他有时间,如果人家答应他,他定会那么做。”[76]

一五〇五年十二月,他回到罗马,他所选择的大块白石亦已开始运到,安放在圣比哀尔场上,米开朗琪罗所住的Santa-Caterina底后面。“石块堆到那么高大,群众为之惊愕,教皇为之狂喜。”米开朗琪罗埋首工作了。教皇不耐烦地常来看他,“和他谈话,好似父子那般亲热。”为更便于往来起见,他令人在梵谛刚宫底走廊与米开朗琪罗底寓所中间造了一顶浮桥,使他可以随意在秘密中去看他。

但这种优遇并不如何持久。于勒二世底性格和米开朗琪罗底同样无恒。他一忽儿热心某个计划,一忽儿又热心另一个绝然不同的计划。另一个计划于他显得更能使他的荣名垂久:他要重建圣比哀尔大寺。这是米开朗琪罗底敌人们怂恿他倾向于这新事业的,那些敌人数不在少,而且都是强有力的。他们中间的首领是一个天才与米开朗琪罗相仿而意志更坚强的人物:勃拉芒德(Bramante d'Urbin),他是教皇底建筑家,拉斐尔底朋友。在两个理智坚强的翁勃里伟人与一个天才犷野的翡冷翠人中间,毫无同情心可言。但他们所以决心要打倒他[77],无疑是因为他曾向他们挑战之故。米开朗琪罗毫无顾忌地指责勃拉芒德,说他在工程中舞弊[78]。那时勃拉芒德便决意要剪除他。

他使他在教皇那边失宠。他利用于勒二世底迷信;在他面前说据普通的观念,生前建造陵墓是大不祥的。他居然使教皇对于米开朗琪罗底计划冷淡了下来,而乘机献上他自己的计划。一五〇六年正月,于勒二世决定重建圣比哀尔大寺。陵墓的事情搁置了,米开朗琪罗不独被压倒了,而且为了他在作品方面所化的钱负了不少债务[79]。他悲苦地怨艾。教皇不再见他了;他为了工程的事情去求见时,于勒二世教他的马弁把他逐出梵谛刚宫。

目击这幕情景的吕克主教,和马弁说:

——“你难道不认识他么?”

马弁向米开朗琪罗说:

——“请原谅我,先生,但我奉命而行,不得不如此。”

米开朗琪罗回去上书教皇:

“圣父,今天早上我由你圣下底意旨被逐出宫。我通知你自今日起,如果你有何役使,你可以教人到罗马以外的任何区处找我。”

他把信寄发了,喊着住在他家里的一个石商和一个石匠,和他们说:

“去觅一个犹太人,把我家里的一切全卖给他,以后再到翡冷翠来。”

于是他上马出发[80]。教皇接到了信,派了五个骑兵去追他,晚上十一点钟时在Poggibonsi地方追上了,交给他一道命令:“接到此令,立刻回转罗马,否则将有严厉处分。”米开朗琪罗回答,他可以回来,如果教皇履行他的诺言:否则,于勒二世永远不必希望再看到他[81]。

他把一首十四行诗寄给教皇[82]:

“吾主,如果俗谚是对的,那真所谓‘非不能也,是不欲也。’你相信了那些谎话与谗言,对于真理底敌人,你却给他酬报。至于我,我是,我曾是你的忠实的老仆,我的皈依你好比光芒之于太阳;而我所费掉的时间并不使你感动!我愈劳苦,你愈不爱我。我曾希望靠了你的伟大而伟大,曾希望你的公正的度量与威严的宝剑将是我唯一的裁判人而非听从了谎骗的回声。但上天把德性降到世上之后,老是把它作弄,仿佛德性只在一棵枯索的树上企待果实。”[83]

于勒二世底侮慢,还不止是促成米开朗琪罗底逃亡的唯一的原因。在一封给Giuliano da San Gallo的信中,他露出勃拉芒德要暗杀他的消息[84]。

米开朗琪罗走了,勃拉芒德成为唯一的主宰。他的敌手逃亡底翌日,他举行圣比哀尔大寺底奠基礼[85]。他的深切的仇恨集中于米开朗琪罗底作品上,他要安排得使米氏底事业永远不能恢复。他令群众把圣比哀尔场上底工场,堆着建造于勒二世陵墓的石块底区处,抢劫一空[86]。

我们知道莱渥那·特·文西也曾有过到土耳其去的意念。

可是,教皇为了他的雕塑家底反抗大为震怒,接连着下敕令到翡冷翠底诸侯那里,因为米开朗琪罗躲避在翡冷翠。诸侯教米开朗琪罗去,和他说:“你和教皇捣蛋,即是法兰西王也不敢那么做。我们不愿为了你而和他轻启争端:因此你当回罗马去;我们将给你必要的信札,说一切对于你的无理将无异是对于我们的无理。”[87]

米开朗琪罗固执着。他提出条件。他要于勒二世让他建造他的陵寝,并且不在罗马而在翡冷翠工作。当于勒二世出征班罗士(Pérouse)与蒲洛涅的时候,[88]他的敕令愈来愈严厉了,米开朗琪罗想起到土耳其,那边的苏丹曾托法朗梭阿派教士转请他去造一座班拉地方底桥[89]。

终于他不得不让步了。一五〇六年十一月杪,他委屈地往蒲洛涅去,那时于勒二世正攻陷了城,以征服者底资格进入蒲洛涅城。

“一个早上,米开朗琪罗到San Petronio寺去参与弥撒礼。教皇底马弁瞥见他,给认识了,把他引到于勒二世前面,他正在Seize宫内用餐。教皇发怒着和他说:‘是你应当到罗马去晋谒我们的;而你竟等我们到蒲洛涅来访问你!’——米开朗琪罗跪下,高声请求宽赦,说他的行动并非由于恶意而是因为被逐之后愤怒之故。教皇坐着,头微俯着,脸上满布着怒气;一个翡冷翠诸侯府派来为米开朗琪罗说情的主教上前说道:‘务望圣下不要把他的蠢事放在心上;他为了愚昧而犯罪。所有的画家除了艺术之外,在一切事情上都是一样的。’教皇暴怒起来,大声呼喝道:‘你竟和他说即是我们也不敢和他说的侮辱的话。你才是愚昧的……滚开,见你的鬼罢!’——他留着不走,教皇底侍役上前一阵拳头把他撵走了。于是,教皇底怒气在主教身上发泄完了,令米开朗琪罗近前去,宽赦了他。”[90]

不幸,为与于勒二世言和起见,还得依从他任性的脾气;而这专横的意志已重新转变了方向。此刻他已不复提及陵墓问题,却要在蒲洛涅建立一个自己的铜像了。米开朗琪罗虽然竭力声明“他一些也不懂得铸铜的事”,也是无用。他必得学习起来,又是艰苦的工作。他住在一间很坏的屋子里,他,两个助手Lapo与Lodovico,和一个铸铜匠Bernardino,三个人只有一张床。十五个月在种种烦恼中度过了。Lapo与Lodovico偷盗他,他和他们闹开了。

“Lapo这坏蛋,他写信给他的父亲说,告诉大家说是他和Lodovico两人做了全部的作品或至少是他们和我合作的。在我没有把他们撵出门外之前,他们脑筋中不知道他们并非是主人;直到我把他们逐出时,他们才明白是为我雇用的。如畜生一般,我把他们赶走了。”[91]

Lapo与Lodovico大为怨望;他们在翡冷翠散布谣言,攻击米开朗琪罗,甚至到他父亲那里强索金钱,说是米开朗琪罗偷他们的。

接着是那铸铜匠显得是一个无用的家伙。

“我本信Bernardino师父会铸铜的,即不用火也会铸,我真是多么信任他。”

一五〇七年六月,铸铜的工作失败了。铜像只铸到腰带部分。一切得重新开始。米开朗琪罗到一五〇八年二月为止,一直在干这件作品。他的健康为之损害了。

“我几乎没有用餐的时间,他写信给他的兄弟说……我在极不舒服极痛苦的情景中生活:除了夜以继日地工作之外,我什么也不想;我曾经受过那样的痛苦,现在又受着这样的磨难,竟使我相信如果再要我作一个像,我的生命将不够了:这是巨人底工作。”[92]

这样的劳作却获得了可悲的结果。一五〇八年二月在San Petronio寺前建立的于勒二世像,只有四年底寿命。一五一一年十二月,它被于勒二世底敌人Bentivogei党人毁灭了;残余的古铜被Alphonse d'Este收买去铸大炮。

米开朗琪罗回到罗马。于勒二世命他做另一件同样意想不到同样艰难的工程。对于这个全不懂得壁画技术的画家,教皇命他去作西施庭教堂底天顶画。人们可以说他简直在发不可能的命令,而米开朗琪罗居然会执行。

似乎又是勃拉芒德,看见米开朗琪罗回来重新得宠了,故把这件事情作难他,使他的荣名扫地。[93]即在这一五〇八年,米氏底敌手拉斐尔在梵谛刚宫开始Stanze那组壁画,获得极大的成功,故米开朗琪罗底使命尤其来得危险,因为他的敌人已经有了杰作摆在那里和他挑战[94]。他用尽方法辞谢这可怕的差使,他甚至提议请拉斐尔代替他:他说这不是他的艺术,他绝对不会成功的。但教皇尽是固执着,他不得不让步。

勃拉芒德为米开朗琪罗在西施庭教堂内造好了一个台架,并且从翡冷翠召来好几个有壁画经验的画家来帮他忙。但上面已经说过,米开朗琪罗不能有任何助手。他开始便说勃拉芒德底台架不能用,另外造了一个。至于从翡冷翠招来的画家,他看见便头痛,什么理由也不说,把他们送出门外。“一个早上,他把他们所画的东西尽行毁掉;他自己关在教堂里,他不愿再开门让他们进来,即在他自己家里也躲着不令人见。当这场玩笑似乎持续到够久时,他们沮丧万分,决意回翡冷翠去了。”[95]

米开朗琪罗只留着几个工人在身旁[96];但困难不独没有减煞他的胆量,反而使他把计划扩大了,他决意在原定的天顶之外,更要画四周的墙壁。

一五〇八年五月十日,巨大的工程开始了。暗淡的岁月,——这整个生涯中最暗淡最崇高的岁月!这是传说上的米开朗琪罗,西施庭底英雄,他的伟大的面目应当永远镂刻在人类底记忆之中。

他大感痛苦。那时代底信札证明他的狂乱的失望,决非他神明般的思想能够解救的了:

“我的精神处在极度的苦恼中。一年以来,我从教皇那里没有拿到一文钱;我什么也不向他要求,因为我的工作进行的程度似乎还不配要求酬报。工作迟缓之故,因为技术上发生困难,因为这不是我的内行。因此我的时间是枉费了的。神佑我!”[97]

他才画完《洪水》一部,作品已开始发霉:人物底面貌辨认不清。他拒绝继续下去。但教皇一些也不原谅。他不得不重新工作。

在他一切疲劳与烦恼之外,更加上他的家族底纠缠。全家都靠了他生活,滥用他的钱,拚命的压榨他。他的父亲不停地为了钱的事情烦闷,呻吟。他不得不费了许多时间去鼓励他,当他自己已是病苦不堪的时候。

“你不要烦躁罢,这并非是人生遭受侮弄的事情……只要我自己还有些东西,我决不令你短少什么……即使你在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全都丧失了,只要我存在,你必不至有何缺乏……我宁愿自己贫穷而你活着,决不愿具有全世界底金银财富而你不在人世。……如你不能和其余的人一样在世界上争得荣誉,你当以有你的面包自足,不论贫与富,当和基督一起生活,如我在此地所做的那样,因为我是不幸的,我可既不为生活发愁亦不为荣誉——即为了世界——苦恼;然而我确在极大的痛苦,与无穷的猜忌中度日。十五年以来,我不曾有过一天好日子,我竭力支撑你;而你从未识得,也从未相信。神宽恕你们众人!我准备在未来,在我存在的时候,永远同样的做人,只要我能够!”[98]

他的三个弟弟都依赖他。他们等他的钱,等他为他们觅一个地位;他们毫无顾忌地浪费他在翡冷翠所积聚的小资产;他们更到罗马来依附他;Buonarroto与Giovan Simone要他替他们购买一份商业的资产,Gismondo要他买翡冷翠附近的田产。而他们绝不感激他:似乎这是他欠他们的债。米开朗琪罗知道他们在剥削他;但他太骄傲了,不愿拒绝他们而显出自己的无能。那些坏蛋还不安分守己呢。他们行动乖张,在米开朗琪罗不在家的时候虐待他们的父亲。于是米开朗琪罗暴跳起来。他把他的兄弟们当作顽童一般看待,鞭笞他们。必要时他也许会把他们杀死。

“Giovan Simone [99],

常言道,与善人行善会使其更善,与恶人行善会使其更恶。几年以来,我努力以好言好语和温柔的行动使你改过自新,和父亲与我们好好地过活,而你却愈来愈坏了……我或能细细地和你说,但这不过是空言而已。现在不必多费口舌,只要你确切知道你在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因为是我为了上帝的缘故维持你的生活,因为我相信你是我的兄弟和其余的一样。但我此刻断定你不是我的兄弟;因为如果是的,那么你不会威胁我的父亲。你真可说是一头畜生,我将如对待畜生一般对待你。须知一个人眼见他的父亲被威胁或被虐待的时候,应当为了他而牺牲生命……这些事情做得够了!……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是你所有的;如果我再听到关于你的什么话,我将籍没你的财产,把不是你所挣来的房屋田地放火烧掉;你不是你自己理想中的人物。如果我到你面前来,我将给你看些东西使你会痛哭流涕,使你明白你靠了什么才敢这么逞威风……如果你愿改过,你愿尊敬你的父亲,我将帮助你如对于别的兄弟一样,而且不久之后,我可以替你盘下一家商店。但你如不这样做,我将要清理你,使你明白你的本来面目,使你确确实实知道你在世上所有的东西……完了!言语有何欠缺的地方,我将由事实来补足。

米开朗琪罗于罗马

还有两行。十二年以来,我为了全意大利过着悲惨的生活,我受着种种痛苦,我忍受种种耻辱,我的疲劳毁坏我的身体,我把生命经历着无数的危险,只为要帮扶我的家庭;——现在我才把我们的家业稍振,而你却把我多少年来受着多少痛苦建立起来的事业在一小时中毁掉!……象基督一般!这不算什么!因为我可以把你那样的人——不论是几千几万——分裂成块块,如果是必要的话。——因此,要乖些,不要把对你具有多少热情的人逼得无路可走!”[100]

以后是轮到Gismondo了:

“我在这里,过的是极度苦闷,极度疲劳的生活。任何朋友也没有,而且我也不愿有……极少时间我能舒舒服服地用餐。不要再和我说烦恼的事情了;因为我再不能忍受分毫烦恼了。”[101]

末了是第三个兄弟,Buonarroto,在Strozzi底商店中服务的,问米开朗琪罗要了大宗款项之后,尽情挥霍,而且以“用得比收到的更多”来自豪:

“我极欲知道你的忘恩负义”,米开朗琪罗写信给他道,“我要知道你的钱是从何而来的;我要知道:你在Santa Maria Nuova银行里支用我的二百二十八金币与我寄回家里的另外好几百金币时,你是否明白在用我的钱,是否知道我历尽千辛万苦来支撑你们?我极欲知道你曾否想过这一切!——如果你还有相当的聪明来承认事实,你将决不会说:‘我用了我自己的许多钱,’也决不会再到此地来和我纠缠而一些也不回想起我已往对于你们的行为。你应当说:‘米开朗琪罗知道没有写信给我们,他是知道的;如果他现在没有信来,他定是被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务耽搁着!我们且耐性罢。’当一匹马在尽力前奔的时候,不该再去蹴它,要它跑得不可能地那么快。然而你们从未认识我,而且现在也不认识我。神宽宥你们!是他赐我恩宠,曾使我能尽力帮助你们。但只有在我不复在世的时候,你们才会识得我。”[102]

这便是薄情与妒羡的环境,使米开朗琪罗在剥削他的家庭和不息地中伤他的敌人中间挣扎苦斗。而他,在这个时期内,完成了西施庭底英雄的作品。可是他化了何等可忍的代价!差一些他要放弃一切而重新逃跑。他自信快死了[103]。他也许愿意这样。

教皇因为他工作迟缓和固执着不给他看到作品而发怒起来。他们傲慢的性格如两朵阵雨时的乌云一般时时冲撞。“一天,”Condivi述说,“于勒二世问他何时可以画完,米开朗琪罗依着他的习惯,答道:‘当我能够的时候。’教皇怒极了,把他的杖打他,口里反复地说:‘当我能够的时候!当我能够的时候!’”

“米开朗琪罗跑回家里准备行装要离开罗马了。于勒二世马上派了一个人去,送给他五〇〇金币,竭力抚慰他,为教皇道歉。米开朗琪罗接受了道歉。”

但翌日,他们又重演一番。一天,教皇终于愤怒地和他说:“你难道要我把你从台架上倒下地来么?”米开朗琪罗只得退步;他把台架撤去了,揭出作品,那是一五一二年底诸圣节日。

那盛大而暗淡的礼节,这祭亡魂的仪式,与这件骇人的作品底开幕礼,正是十分适合,因为作品充满着生杀一切的神底精灵,——这挟着疾风雷雨般的气势横扫天空的神,带来了一切生命底力[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