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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间一趟,知己难寻

如果有人因为你破戒,

那你对她而言一定是生命中的例外。

谁是你的例外,谁就是你的偏爱。

天尚未黑透,一盏盏暖橘色灯笼点亮南浔的夜晚,门前的小河温柔地流淌,水中倒映着灯光树影和灰蓝天空。岸边开得正盛的樱花树下,两叶扁舟泊在一旁。

我们吃完晚餐,沿着河岸的南西街散步归来。夜风中飘散着不知名的花香,口中留有砂锅焗南瓜的软甜。

推开“悦木堂”客栈的木门,穿过小院,来到灯火通明的屋里。

这是一栋两层小楼的古雅客栈,一楼是客厅和餐厅,二楼是客房。

林知逸泡了一壶茶,欣宝抱着一本书,我和小西坐在灯下闲话家常。

初来南浔古镇,但因老友做伴,竟像是与故地重逢。

小西养了只布偶猫,她说别人家的布偶猫都是雍容华贵的萌妹子,她家这只猫活脱脱臃肿的汉子。

“这只猫是男生还是女生?”欣宝放下手中书,饶有兴趣地问。

“男生。名叫喵哥。”小西答。

“这就是你不讲理了,要求男生变萌妹子。”我说。

“你养了猫,有没有觉得很治愈?”欣宝又问。

“致郁!喊它也不理人,是‘郁闷’的‘郁’。”小西一本正经地说。

我和欣宝都笑了。

欣宝表示想去小西家和喵哥玩。小西友情提示,喵哥比较高冷,对人并不友好,小弟去她家“撸猫”,喵哥也是横眉冷对。

“我们也养只猫吧。”欣宝用渴望的小眼神望着我。

“等我们家贝贝来了再养猫。”林知逸帮我打圆场。

“这只猫好养吗?贵吗?我攒了一千零三十块压岁钱。”欣宝倒提前和小西请教起养猫心得。

“我家老太太帮我养着,倒挺好养。我买的这只有点贵,所以小弟有次揪住喵哥说:‘你比人家贵,贵在哪里呢?贵在比较丑吗?'”

我和欣宝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西看起来娴静腼腆,但常常不经意间冒一句话,让在场的朋友忍俊不禁。她的冷幽默,一如她笔下的李安宁。

夜深了,安顿好欣宝上床睡觉,我也洗漱完毕后,亲吻了下林知逸的脸颊,叮嘱他先睡,不用等我。

我穿着睡衣走出去,敲响隔壁房间的门。

小西果然未睡,看到我来,略有些歉意地说:“我这次过来,没打扰你们一家人玩吧?”

“哪里的话,你来见我,我求之不得。何况,我们是相识七年的老朋友,你对我早就是家人般的存在了。”从西塘来南浔的路上,我想起小西家在浙江,离南浔不远,便邀她出来一同踏青。于是,她便袅袅婷婷地来了。

好朋友就是这样,哪怕平时不常联络,但是彼此需要时,一句话就可以到你身旁。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都已经认识七年了。”小西感慨。

我们像从前一起住旅馆时那样,并肩躺着竹窗夜话。

那些在记忆里沉睡的过往,悄然探出头来,穿过尘封的岁月涌上心头。

我和小西相遇时,恰逢我俩都处于事业低谷期。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我坐在中国作协旁边高楼的九层办公室里,像一只松鼠一样猫在电脑前,四处搜罗松果—好作家的好作品。

小松鼠在网上刨啊刨,穿过一片片文字丛林,来到一棵树下休息,咚的一声,一枚松果猝不及防砸在心上,小松鼠捡起来瞅瞅,这枚松果叫《对的时间对的人》(以下简称《时间》)。

小松鼠望向这棵树,树上刻有名字:顾西爵。小松鼠想起来了,这棵树以前曾长出一枚可爱美味的松果叫《最美遇见你》。

觅到心仪的美食,小松鼠乐呵呵地去找树的主人,孰料主人却告知:《时间》已经有两家出版社编辑相中,正在洽谈中。

小松鼠不甘心,问主人家有没有余粮,往年的也可以。主人小西盘点了家中所有尚未兜售的松果,打包发给小松鼠。

小松鼠从中发掘出一枚叫《我的朝花夕拾》的松果,美美的甜甜的,兼具青春和岁月流淌的气息。小松鼠如获至宝,和小西探讨起,这枚松果应重取名,不然容易和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混淆。小西表示赞同。

或许因为小松鼠能感受到小西所产各种松果的不同香味,尚未见面就相谈甚欢。

小西有天说:“我觉得你很懂我的作品,也很有人格魅力,《时间》交给你做,我觉得更放心。”

小松鼠受宠若惊。

“不过,有件事我想提前说清楚,我一不爆照,二不签售。”

“没问题,我尊重你的‘二不’选择。”

我认真填好两枚心仪松果的选题表,提交到选题会,谁知编辑部总监以“作者微博只有18000粉丝,开卷数据有本书销量只有4000册”为由,将我的选题打了回来。他的原则是“用数据说话”。

大概总监见我的脸皱得像包子,安慰我:“没事,一个过气作者而已,选题没过没什么,省得咱做了还亏本。”

听完他的话,我的脸皱成核桃了……

我并未把选题会的结果告诉小西,因为我在考虑要不要接受我前同事老蒋的建议:跳槽到她所在的公司。

到新公司会不会有做自己喜欢作品的空间?

我虽心怀憧憬,但对工作六年的单位又有一丝不舍。毕竟这里的女性阅读品牌是我当初和文婷一起创建的,她走后,我丢下合适吗?

第二天,总监召集编辑们开会,会议的主题是“如何告诉作者,本月支付不了稿酬”。如果我没记错,上月、上上月的会议主题也是这个。

会后,我无奈地回到办公桌前,望一眼早已换了新人的文婷座位,叹口气,在心里说:我是和作者们关系好,但是不能拿我的面子当信用卡刷吧?这样刷迟早有一天会透支。文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我进退维谷之际,QQ上弹出前同事老蒋的消息:“大柠,我们老板对你来我们公司很感兴趣,要不要约个时间聊聊?”

只犹豫了两秒,我在键盘上敲下一个字:“好。”

前单位弹性工作离家近,新单位需要每天打卡,需要坐十站公交车从三环内到四环外,但新单位有一点好:愿意给我喜欢的作家树生长的土壤。

我将这些年积攒的作家树和松果一同带了过去,其中包括小西的松果。

《对的时间对的人》这枚松果小西还要打磨,她说之前把《我站在桥上看风景》(以下简称《风景》)签给了别家,现在想和对方谈解约,和我签约。那枚成熟的松果已经躺在另一位编辑的信箱四个月了,尚未进入编辑流程。

那位编辑很爽快地答应了解约。我和小西的正式合作就从这本《风景》开始。

那时的我们谁也没想到,我们会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风景。

小西的偶像是作家辛夷坞,我想,小西把《风景》签给我,这是我在新公司收到的一份礼物。如果辛大能给她写序推荐这本书,岂不是我也能送给小西一份大礼?

那时候,我和辛大还不熟,辛大的经纪人是老板。一有机会我就在老板面前念叨顾西爵,老板大概耳朵都听长茧了,终于答应帮我问问辛大。

老板问我:“顾西爵可以出来签售吗?”

“她不愿意签售。”我想起了小西的“二不”原则。

“那估计长得不太好看,长得不好看的女作家都不愿意出来签售。”

“你怎么知道人家长得不好看?”我下意识地反驳。

“你见过她的样子?”

我被问住了,我对她的样子的确一无所知。

第一次见到小西的照片,是在一个春日午后。

身穿藏蓝色连衣裙的长发女孩站在树下,手捧一枝洁白的百合,眼神清澈如水,仿佛小清新电影里的女主角。

窗外斜照过来的阳光刚好打在她的脸上,嘈杂的办公室忽然变得安静了。

她站在树下望着我,我坐在椅子上回望着她。时间在我们的眼神交流中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西的信息弹出来:“是不是不如你想象中的样子?”“比我想象中的样子还好看!让我想起你笔下的女主角,清新淡雅,看得我心动。”

小西发来一个害羞的表情。

“小西长得这么美,要不要考虑把照片放在书里?读者看到肯定会惊喜。”

“不要!也可能有读者看到会受惊吓。”她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这是哪个明星啊?……哦!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里的那谁,沈佳宜吗?”不知何时老板来到我身后,瞧见了我电脑屏幕上的照片。

“这不是沈佳宜,这是顾西爵。”我说。

“啊?”我看到老板的表情转了几道弯,然后听到他说:“长这么好看,不出来签售都对不起她这张脸!”

老板打算转身离去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辛大看完《风景》了,可以帮推荐。”

或许是偶像帮写序推荐的好消息激励了小西,那个下午,在我的说服下,小西同意把照片放到书里。

那年五月,小西的《我站在桥上看风景》出版。封面印的那句话是我从文中选出来的:“不管你心里藏着什么秘密,我只想告诉你,你守你的秘密,我会好好守着你。”这是章峥岚对萧水光的承诺,后来也成了我和小西对彼此的承诺。

那年八月,我鼓励小西参加了人生中第一场签售会。签售会前,我叮嘱她提前备好“战袍”,她买衣服时会拍试衣照给我确认。她的第一次签售,我因为有事没能过去,但我把微博上关于她签售时的照片全都下载了。

那年十月,我和小西在杭州西湖畔第一次见面。她一头中分长发,穿件简单黑T恤,搭条膝盖破洞的蓝色牛仔裤。说起话来声音软萌甜糯,带着江南特有的口音。我说她的日常穿衣风格和照片上不一样,她笑道:“我妈今天还说我,你去见你天天挂在嘴上的编辑姐姐,就这身乞丐进城的装扮啊?”我说:“你哪怕披件床单过来我都没意见。”我俩初相识,却如同见老友。

与小西合作的第一年,小西的家人并不支持她全职写作,觉得不稳定,仅仅靠爱好养不活自己,建议她去考公务员。

我给小西拟了份出版计划表,附上稿酬预算清单。哪一年出版哪本书,每本书预计拿多少稿酬,一目了然。发给小西,问她:“不知道这些稿酬够你养活自己吗?”

“哇!你对我太有信心了。我不过偶尔买买衣服和化妆品,这些稿酬能养活自己。”

“你的要求就是养活自己吗?你有写作的天分和灵气。相信我,只要走对了路,就可以走很远,未来你的父母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我对她说。

小西坚持住了,没有去考公务员,继续创作作品。

后来,我跟着老板一起创业,小西跟着我一起走。

那年在我的陪同下,小西参加了一场又一场签售会,人气越来越高,读者也越来越多。

我们一起去南京,去广州,去武汉,去长沙,去沈阳,去昆明……签售会现场是小西和可爱的读者们约会,签售会结束,是我和小西约会的时间:有时候觅美食,有时候逛街,有时候躺在酒店的床上聊天。

比较有趣的是,每次小西见到我都要想办法“包装”我,给我介绍好用的护肤品,拉着我去买衣服。有次本来陪她逛街,结果她一样东西都没买,反而怂恿我大包小包买了一堆东西。有一次我一个人逛街啥也没买,我对林知逸说“去购物街结果什么也不想买,看来我对购物免疫了”,结果第二天小西过来,一起逛街时我买了两件衣服四双鞋。林知逸说:“在金牌推销员小西面前,你基本毫无招架之力。”

我一边可怜我的钱包君,一边对小西说:“是不是我给你包装书?你就要想办法来包装我?”她说:“你这个工作狂也别忘记照顾自己。”

大概我俩深厚的革命友情就是在合作书和签售陪伴的过程中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

遇到我,小西破掉了“二不”原则;而我,也成了她出书编辑的“不二”选择。

如果有人因为你破戒,那你对她而言一定是生命中的例外。谁是你的例外,谁就是你的偏爱。

因为文字,我和小西相识;因为默契,我和小西成了长期合作的好伙伴。

我们不仅成就了彼此的事业,也成就了一份珍贵的友情。

生活并非一帆风顺,我们也会遇到糟心事:友人的背叛,网上的流言蜚语,努力的事并未有回报……

面对生活困惑,我对小西说:“我就是你的陪跑员,不管是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中,有我在,你就放宽心,我会陪着你跑下去。”

面对语言暴力,小西对我说:“有些人嫉妒别人,不会给自己增加任何好处。嫉妒别人,也不可能减少别人的成就。你就当看不懂事的小孩,继续强大下去!”

我们见证过彼此的高光时刻,也见证过彼此的艰难时刻。

好在,无论悲喜,我们共度。

暮春的南浔,惠风和畅,鸟鸣悠扬,春风拂动垂柳,门前的小河温柔地流淌。对岸的石阶上,有位妇人蹲着在洗衣裳,她的身影连同房屋古树一并倒映水中。岸边开得正盛的樱花树下,两叶扁舟泊在一旁。

小西坐在小院枫树下的秋千椅上,碎花裙子和红色枫叶相映成趣,阳光懒懒照着她散落脸旁的碎发。

她手上拿本《桃花扇》题画,抬头问我:“今天是不是农历三月三日?”

我说:“是啊,今天是三月三上巳节。”

“‘春风上巳天,桃瓣轻如剪。’巧了,我刚好翻到这一页。”她低头看手上的书。

小西刚出了本以昆曲小生为男主角的书《我念你如初》,最近对昆曲的兴趣较浓。

“这句描写真美。现在大概没多少人记得上巳节这个中国情人节了。”

“提到中国情人节,忽然觉得我来这里有些碍你和大林的事儿。”小西笑道。

“别忘了三月三日也是古代文人雅士曲水流觞的日子,也适合我们这种喜欢舞文弄墨的人相会。有没有觉得我手上拿的《我念你如初》封面和你的《桃花扇》封面很配?都是粉色。”

“是挺配,咦,旁边这桌上摆的粉白花是叫杜鹃花吧?真是好看……”

万古长河,我们没赶上《诗经·溱洧》里“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的场景,没赶上王羲之《兰亭集序》里“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的景象,也没赶上杜甫《丽人行》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盛况,但我们赶上了和煦春阳的三月三,和友人坐在看得见风景的小院,念着《桃花扇》里“春风上巳天,桃瓣轻如剪”的当下。

谢灵运说:“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

而此时此刻,良辰美景与赏心乐事翩然相逢。

离开南浔前,我们一起吃午餐。得知南浔有个特色菜叫绣花锦菜,只在南浔方圆十里生长。

绣花锦菜的外形与普通青菜相似,叶缘像绣花边一样弯弯曲曲。

我们点了一份绣花锦菜,吃起来清脆可口,比一般的菜要甜上几分。

和小西分别时,我们互赠彼此新出版的书,她送我《我念你如初》,我送她《往后余生都是你》。

两本书的名字,就像是我俩在互相告白。七年的友情时光,令这告白带着岁月的芬芳。

“唯愿无事常相见”,在西塘的小店看到这枚牛骨书签时,心里想的就是日后要送给小西。

我将书签送给她,她插入我送她的书中。然后,我们互相拥抱,说着“下次再见”。

坐上返程的车,我隔着车窗和她挥手作别。车子开出去好远,我转过头,看到她还站在原地,望着车的方向。不觉,眼角渐渐湿润。

人生短暂,见一次少一次,唯愿无事常相见。

绣花锦菜只在南浔方圆十里生长,香甜友谊只在真情不变的心灵土壤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