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代价
长途旅行者或流浪汉会在门柱上、树上、门上留下记号,让其他旅行者知道房子或农场里住着什么人。我想猫肯定也有类似的记号,不然猫为什么每次饿了,长了跳蚤或者被抛弃了就会跑到我们家里呢?
我们会让猫进来,帮它们除掉跳蚤和寄生虫,给它们吃东西,带它们看医生。我们花钱给它们打针,而且最欺负人的是,我们还要给它们做绝育。
它们会和我们在一起住几个月,或者住几年,或者永远在一起。
它们大都是夏天出现的。我们住在乡下,距离城市的距离刚刚好,最适合城里人抛弃他们的猫。
我们的猫从未超过八只,但一般都超过三只。目前我家有这几只猫:赫敏和波德,一只花斑猫一只黑猫,这对疯姐妹住在我的阁楼里,不肯互相来往。雪花,一只蓝眼睛的白色长毛猫,在树林里住了好几年,后来放弃了野外生活转投柔软的沙发和床。最后还有一只最大的,名叫毛球,她是雪花的女儿,看起来像个靠垫,长着白、橙、黑相间的花纹。我最初在车库发现她的时候,她还是只小奶猫,头卡在一个破旧的羽毛球网里,脖子被勒住几乎快死了。但她还是活了下来而且长成了我所见过的脾气最温顺的猫,这一点让我们所有人都惊讶不已。
此外我家里还有一只黑猫。名字就叫黑猫,他是一个月前突然出现的。一开始我们没想到他会在这里住下,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饿,不像是流浪猫,而且他年龄很大,心情似乎也很好,不像是被抛弃的。他看起来就像个小豹子,行动起来就像一片夜色。
夏季的某一天,他趴在我家摇摇欲坠的门廊上,看起来大概八九岁,公猫、绿眼睛,很友善、很安静。我猜他是附近哪位农夫的猫,或者是谁家里养的猫。
为了写完一本书,我离开了几个星期,当我回家的时候,他还在我家门廊上。我家的孩子给他找了个旧猫窝用着。但是我几乎认不出来他了。他身上有好几块地方都掉了毛,灰色的皮肤上有深深的抓痕。一只耳朵尖被什么东西咬掉了。一只眼睛下面还有很深的伤口,而且嘴唇也缺了一块。他看起来很累,很瘦。
我们带黑猫去看了兽医,给他开了一些抗生素,每天晚上我们都给他喂软质的猫粮。
我们很好奇他究竟在跟谁打架。是我们美丽雪白又野性的女王雪花吗?或者是浣熊?又或者是长着老鼠尾巴和尖牙利齿的负鼠?
每过一个晚上,伤痕都会变得更严重——要么是侧腹被咬了,要么是下腹部受伤,伤口是倾斜的抓痕,而且鲜血淋淋。
他受伤实在太过严重,我带他去地下室让他在炉子旁边休养,还找来了药箱。他重得惊人,我把他放在地下室的猫窝里,旁边放了个小盒子,还放了些食物和水。离开地下室的时候我关上了门,我必须把手上沾的血洗干净。
他在地下室待了四天。一开始他虚弱得几乎无法独立进食,眼睛上的一条伤口几乎让他失去一边的视力,他只能一瘸一拐虚弱地挪动,黄色的脓液从他嘴上的伤口里渗出来。
我每天早晚去地下室看他,给他吃抗生素,药是混在猫罐头里的,我清洗那些较深的伤口,还陪他说话。他患上了痢疾,虽然我每天清理他的厕所,但是地下室还是变得很臭。
黑猫在地下室生活的那四天我家里的情况变得很糟糕。最小的孩子在浴室里滑倒了,撞到了头险些淹死。我之前花费了很多心血的一个项目——将霍普·米尔利斯的小说《雾中的路德》改编成电视剧的项目被BBC取消了,而我也没有精力从零开始重写剧本跟别的媒体或者网络媒体合作了。我女儿暑假去参加夏令营,没去两天就立刻拼命往家里寄明信片和信,几乎每天都有五六封,信中哭天喊地地要求我们带她回家。我儿子跟他最好的朋友吵架了,两人似乎就这样绝交了。某天晚上我妻子开车回家,撞到了一头鹿,鹿死了,车也开不动,我妻子眼睛上也撞了个小伤口。
到第四天,猫在地下室里走动,他走走停停,很不耐烦地在书、漫画,信箱、磁带、图画、礼物的盒子等等东西之间走来走去。他对我喵喵叫,让我放他出去,我犹豫了一下,照办了。
他回到门廊上,一整天都在那里睡觉。
第二天早晨,他侧腹部又多了一道深深的伤痕,门廊的木地板上有一团团黑色的猫毛,是他的毛。
那天我收到女儿的信,信中说夏令营的生活好多了,她觉得她能坚持几天。我儿子和他的朋友互相谅解,不过他们吵架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是卡牌,还是电子游戏,还是星球大战,还是关于某个女孩,我就不得而知了。BBC那位否定了《雾中的路德》项目的主管被发现从某个独立制作公司那里收受贿赂(所谓“债务问题”),于是被开除了。接替他的女士给我发传真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因为她还在BBC的时候就一直想把这个项目交给我来做。
我考虑继续把黑猫关进地下室,但是最终没有这么做。我打算看看究竟是什么动物每天夜里都跑到我家来,搞清楚了之后也许能想个对策,比如做个陷阱之类的。
生日和圣诞节的时候,我的家人会送给我一些小工具、小物件让我开心,比如一些很贵的玩具,不过这些大多最终都躺在盒子里。我有食物脱水机、电动刻刀、多功能早餐机,去年的礼物是一个夜视望远镜。圣诞节当天我就给这个望远镜装上电池去了黑漆漆的地下室,很不耐烦地等到天黑,假装自己在观察椋鸟。(上面有警告说不要在亮的时候打开望远镜,因为会损坏镜片,还可能损坏你的眼睛。)但后来我就把它放进了盒子里,扔在我的办公室里吃灰了,它就放在一盒子电脑连接线和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旁边。
不管那个东西是猫是狗是浣熊还是别的什么,它看到我在门廊里多半就不会来了,所以我在衣帽间里放了一把椅子,衣帽间只比柜子略大一点,就在门廊上方。大家都睡了之后,我来到门廊上跟黑猫说晚安。
我妻子曾说,那只猫第一次来的时候其实是个人。他那张狮子般的脸上确实有些像人的地方:宽宽的黑鼻子,黄绿色的眼睛,嘴里虽然长满尖牙却看起来很和蔼。(但是他下嘴唇右边依然渗出亮黄色的脓液。)
我拍拍他的脑袋,挠挠他的下巴,希望他能健健康康的。然后我关掉门廊上的灯进屋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屋里到处一片黑暗,那个夜视望远镜就放在我的膝盖上。我打开开关,目镜上透出绿光。
黑暗中,时间渐渐流逝。
我试着用望远镜在黑暗里看东西,学着聚焦,学着如何分辨绿雾笼罩下的世界。夜空中的一群飞虫把我吓得不轻,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噩梦浓汤,各种生命在其中游动。然后我放下望远镜看着深深的蓝黑色夜晚,周围空旷、宁静、平和。
时间流逝。我努力保持清醒,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忘了带烟和咖啡,我对这两样东西十分依赖。它们能让我醒着。但我还没来得及睡得太沉,忽然就听见花园里传来一声嚎叫,我吓得完全清醒了,于是赶紧抓起望远镜举到眼前,却失望地发现是白猫雪花在叫。她像一块淡绿色的阴影一样穿过前院,然后消失在屋子左边的树林里不见了身影。
我正想躺回去,却忽然想到究竟是什么东西把雪花吓得大叫呢?于是我用望远镜看着稍远处,寻找体形庞大的浣熊、狗、暴躁的负鼠之类。确实有个东西沿着私人车道向房子走来。透过望远镜,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
是恶魔。
虽然写过不少关于恶魔的故事,但我从来没亲眼见过,而且必须承认,我其实不相信有恶魔,我一直认为恶魔只是想象出来的形象,是弥尔顿风格的代表悲剧的形象。那个沿着私人车道走来的形象不是弥尔顿的路西法,而是恶魔。
我心脏狂跳不已,甚至觉得疼痛。我希望它看不见我,毕竟我藏在窗户后面黑漆漆的屋子里。
恶魔在车道上走着的时候闪了几下变换着形象。之前它还是公牛一样黑颜色的弥诺陶洛斯,接下来它就变成了一个苗条的女性,然后它变成了一只猫,一只有疤痕的巨大灰绿色野猫,面部被仇恨扭曲了。
有一座楼梯通往我家门廊,上面有四级需要刷油漆的白色木头台阶(虽然从望远镜里看来它们是绿的,但我知道它们是白的)。在楼梯下面,恶魔停下来,喊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似乎是由三四个词语组成的嚎叫,这种嚎叫的语言肯定很古老,必定是巴比伦城新建成之时才有的,现在已经被人遗忘了,我听不懂,但我感觉到自己头发都倒竖了起来。
即使是隔着玻璃,我又听见一声低沉的嚎叫,那是挑战的声音,接着一个黑色的身影蹒跚着缓慢从屋里走出来,背对我朝着恶魔走去。这段时间黑猫看起来已经不像是豹子了,他摇摇晃晃的,仿佛是个最近才回到陆地的水手。
现在那个恶魔变成了女人。她对黑猫温和地说了几句话,那语调像是法语,她又对黑猫伸出手。黑猫咬了她的胳膊,她咧开嘴唇朝他吐口水。
这个女人抬头看了看我,如果说我之前还有所怀疑的话,现在则是非常确定了:那个女人的眼睛里闪着红色的火光,但是在夜视镜里你是看不到红色的,只能看到深浅不一的绿色而已。恶魔透过玻璃看着我。它看到我了,毫无疑问看到了。
恶魔扭曲着缩小了,现在它变成了形似胡狼的动物,有着扁平的脸,巨大的脑袋和粗短的脖子,毛色既像土狼又像澳大利亚野狗。它肮脏的毛皮里还有蛆虫蠕动,它走上了台阶。
黑猫跳起来扑向它,他们立刻翻滚着扭打在一起,我的眼睛根本跟不上。
周围一片寂静。
接着传来一声低沉的嚎叫——在我们车道的尽头是一条乡村公路,一辆午夜通行的大卡车从远处慢慢开过来,它的车头灯十分明亮,从我的望远镜里来看就好像绿色的太阳。我放下望远镜,眼睛就只能看到黑暗和柔和的黄色前灯,随后红色的车尾灯也消失了,周围彻底黑下来。
我再次拿起望远镜时,周围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那只黑猫坐在台阶上望着天空。我抬起望远镜,看到有什么东西飞走了——仿佛是秃鹫,或者是鹰——它飞到树林之外没了踪影。
我来到门廊上抱起黑猫抚摸他,对他说安慰的话。我刚靠近的时候,他可怜巴巴地喵喵叫,然后就趴在我膝盖上睡着了,我把他放回猫窝,然后上楼回我自己床上睡觉去了。第二天早晨,我的T恤和裤子上都有干掉的血迹。
然后又过了一个星期。
夜里到我家的那个东西不是每晚都来。但是来得很频繁,看到猫受伤我们就知道它来了。从他那狮子般的眼睛里我能看出他很痛苦。他左前爪不能用了,右边眼睛也瞎了。
我不知道黑猫为什么会来,也不知道是谁派他来的。而且出于自私和恐惧,我想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