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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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玛丽安·哈里斯觉得救护车好像永远都不会来了。

“我觉得那就像是永恒。”她这样说。

“感觉像等了一辈子。”鲁迪这样说。

“救护车到得很快。”而马克·哈里斯这样说。

事实上,救护车抵达事故现场时,距鲁迪的第一个911报警电话仅过去8分钟多一点儿。

R.W.伍迪是位淳朴的乡村兄弟,是弗吉尼亚州中部山区人。他的声音听起来既沧桑,又平缓,带着南方口音,就像一棵老山核桃树。这位兄弟今年44岁,而他自16岁起就在救护车上做救护工作了。那时他常常跟着爷爷外出救援。他现在是一位州认证的急救技师,还是冬青消防和救援队的轮值队长。电话打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张老旧、舒适的休闲椅上,看着星期天早上无聊的电视节目。他值班时间是24个小时,而那时,他接班还不到三个小时。

当时是11月初,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接到的最严重的求助电话往往是被蜜蜂蜇伤之类的事故——天气渐冷时,蜜蜂容易攻击路人。R.W.和他的同事们是专业的救护人员,全年无休,24小时待命,因为他们的驻地位于冬青滑雪场——现在这里是一个名符其实全年人气不减的社区。这里有公寓、高尔夫球场,还有一个滑雪场。救护车从R.W.的值班室,开到躺在人行道上等待急救的马特·米勒身边,大约需要开5英里。

当时,冬青消防和救援队是蓝脊公路100英里以内唯一专业、专职、随时待命的救援队。坦率地说,他们也是蓝脊公路一直到北卡罗来纳一线唯一的专业救援队。如果事故发生在其他地方,如果电话打到了志愿者救援队,当时志愿者们很可能正在教堂做晨祷,或者与家人在一起——不管哪种情况下,他们都将不得不赶去救护车停放地,带好装备,再出发——这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而抢救伤员,特别是脑损伤的伤员,是一件分秒必争、生死攸关的事。

R.W.接到奥古斯塔县急救调度中心的电话是在上午10点44分。救援队大楼内警灯闪烁,警报轰鸣。24小时轮班的人员就算在睡觉,也绝不会听不到警报声。

R.W.的搭档正在上厕所。

“我一会儿就到!”他的搭档喊道。

这行不通。这可不是什么蜜蜂蜇伤事件。这是一起“机动车和自行车相撞事故”。

“别拉了!”R.W.叫道。“给我憋回去,马上给我出来!”

但他的搭档花的时间太长了,R.W.可等不及了。他在两分钟之内就跳上救护车,出发了。他抵达事故现场的时间是10点52分。

一到现场,R.W.就觉得,除了“哦,该死!”这句话,再没有可以用来形容当时场景的词儿了。这是那种他只能用“哦,该死!”来形容的救援现场,是最糟糕的那种情况。那个男孩,脸被撞得扭曲变形,像撞烂的南瓜。他躺在路面上,被一个男子奋力地按住。在R.W.看来,这名男子——哈里斯——就好像刚从战场上下来,他的衣服一片嫣红,鲜血淋淋。那辆缺胳膊少腿的自行车依然躺在路上,肇事的跑车停在一旁。男孩的身体一边抽搐一边扑腾,这让R.W.确信他有大面积的脑组织损伤。脑组织损伤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反应。而现在,就只有R.W.一个人。在感叹过“哦,该死”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自己10瓦功率的便携式手持无线电步话机,呼叫直升机救援。这男孩需要紧急医疗转运。当然,和鲁迪的电话一样,由于现场高地阻隔,R.W.的手持对讲机的功率也不足以接上中继器。他赶紧回到救护车上,车上有一台功率更大的100瓦无线电台。“我们需要5号空中救援直升机,地点芦苇谷。”他又跑回男子和男孩身边。那名男子,哈里斯,有点生硬地质问:“其他人呢?”“我已经叫人过来了。”R.W.回答。

R.W.让自己保持冷静,开始工作。他想着自己接受过的训练:气道、呼吸道、血液循环。他没能真正检查完气道,马特的呼吸处于痉挛状态。R.W.把一个氧气面罩扣在那孩子脸上,试着把血吸出来。他再次回到无线电旁,直接和直升机机组人员沟通:“伤者的气道有严重损伤,而且痉挛严重。”R.W.从救护车上拿来颈椎项圈和脊骨矫正板。马克·哈里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R.W.他是一名医生;R.W.也很乐意得到这样的帮助。在哈里斯、鲁迪和克里斯的帮助下,R.W.小心地把马特像滚圆木一样翻转移动到矫正板上,然后用绑带固定住他的身体,并给他戴好颈椎项圈。R.W.在马特的两个手臂上都扎上了静脉输液针,用的是他手边最大规格的输液管,为他补充生理盐水。这是他的执业资格所能尽的全部职责。很快,他刚才上厕所的同事就开着一辆消防车抵达现场。当事故涉及机动车时,这是事故处理的标准程序。因为没有人能知道现场是不是会有汽油泄漏、发生火灾,甚至发生爆炸的危险。随后两名来自山下的高尔夫球场救援站的志愿者赶到了,国家公园管理局护林队的人也到了,他们封锁了道路,道路会封锁三个小时。他们询问了所有在场的目击者,测量了所有的距离,甚至模拟了事故经过,做了非常彻底的调查——因为他们相信,这起事故人命关天。

R.W.让志愿者把消防车开到芦苇谷,勘查直升机的降落区域。这也是标准流程。如果没有进行着陆点勘查,如果没有消防车在场,直升机是不能降落的。现在,R.W.和他的搭档把马特移上担架,抬上救护车,掉头往回开1.5英里,赶到芦苇谷去。他们离开现场是上午11点09分。R.W.说,现场的17分钟听起来像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但那是一场全速冲刺。他对这个年轻人竭尽所能,希望自己的这些努力能够帮上点小忙。

* * *

大三这年的秋天,马特和朋友们搬回了蒙特贝罗环路的一间复式公寓套房里。这里离中央运动场不到一英里。这年的八月,几个女孩儿住进了公寓的另一半。而就在那一学期,马特很快就和她们中的一个混熟了——凯莉·巴恩斯,一名护理系的学生。她只知道他叫“袖子哥”,因为大家都这么叫他。实际上,她记下他手机号码时,记录的名字就是袖子哥。

这年的秋天,认识凯莉仅仅几个星期,马特就请她帮了一个大忙。他开门见山地向凯莉开了口,虽然这样做实诚得有点老土,但是马特就只会用这种方式。艾米丽刚刚转学到弗吉尼亚大学,马特问凯莉,能否帮助艾米丽适应这里的生活,把艾米丽带进她的闺蜜圈子里,帮她度过这段适应期。凯莉很乐意。到头来,帮这个忙成了一件美妙的礼物。在短短的几个月内,艾米丽和凯莉就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艾米丽很快成了凯莉家每周二的“女孩儿之夜”聚会的常客,所有女孩儿聚在一起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看真人秀《好莱坞女孩》。

而同时,凯莉也帮了马特一个忙。她在这年秋天得知马特在进行三项全能训练。凯莉在列治文外的詹姆斯河高中读书时有个同学叫鲁迪·卡萨。鲁迪也是弗吉尼亚大学的学生。在弗吉尼亚大学游泳池对普通公众开放时,凯莉会去担任救生员,所以会经常遇见鲁迪。凯莉告诉马特:“我一定要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鲁迪。你们会是最佳搭档。”而鲁迪恰好是弗吉尼亚大学三项全能俱乐部的主席。鲁迪在高中时曾经跑过越野赛,从小到大都在暑期游泳队里游泳,但他最喜欢的还是骑自行车。他在弗吉尼亚大学的头两年,一直在不停地训练,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他骑遍了弗吉尼亚州中部,骑上过蓝脊山脉,有时甚至会从山的另一侧下山,一直骑进雪兰多山谷。

那年秋天,鲁迪和马特开始经常在一起训练。11月2日,星期天早晨骑行85英里的训练计划正是鲁迪的主意。路线也是鲁迪规划的。他在各种各样的天气下沿这条路线骑行过很多趟。

这次长距离训练前的那个周六,马特邀请鲁迪来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在野猪头酒店吃早午餐。那里的自助餐出了名得好。两人一起骑行训练,燃烧了大量的卡路里,因此在接到这样的邀请时,鲁迪的眼睛都亮了。

马特的哥哥,迈克尔,已经从弗吉尼亚大学毕业,现在是斯坦福大学法学院一年级新生。他飞回夏洛茨维尔来过周末,要和去年游泳队的其它队友们在足球比赛半场休息时领奖——他们游泳队在大西洋海岸联盟赛中获得了冠军。马特的父母,麦克和南希·米勒也是弗吉尼亚大学校友,他们是在本科的时候认识的——他们也在这个周末乘飞机一路南下从费城飞过来。这是难得的和两个儿子团聚的机会。马特的祖父母甚至从罗阿诺克一路开车北上,来这里团聚。就在那个周六,在野猪头餐厅吃早午饭的时候,马特告诉父母,周日自己没法赶回来送他们上飞机了,因为他和新认识的三项全能战友,鲁迪,已经计划好了一次很棒的自行车训练。

周六下午,马特来到足球场,观看游泳队的颁奖仪式。这是一场非常重要的比赛,弗吉尼亚大学队对阵体格健壮的迈阿密大学队。比赛一直进行到加时赛,最终弗吉尼亚队取得了胜利。马特的注意力其实一点都不在比赛上。他一直在为第二天的骑车训练兴奋不已。一周以前,他已经完成了环夏洛茨维尔100英里的慈善自行车赛——其中有30英里一直和一个专业车手并驾齐驱。能跟得上专业车手,这让马特异常兴奋。坐在足球场旁山脚下的学生观看区里,马特不停地对艾米丽和凯莉讲第二天的自行车训练: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以及他们总共要爬升海拔多少米。当然,每次女孩儿们都只对他翻白眼。马特的运动……马特的训练……。凯莉已经认定艾米丽就是马特命中注定的伴侣,能够给马特偏执的性格里提供一种轻松,给他的井井有条里加上一点混乱。

* * *

R.W.开着救护车离开后,马克·哈里斯对鲁迪说:“你得联系到这孩子的父母。”马克是现场最镇静、头脑最清醒的人,这一点儿也不奇怪,他毕竟做了30多年的医生。当然,他也有自己的孩子。那一刻,他既是一名医生,也是一位父亲。

马特骑车时几乎总是带着手机。但那天早上,因为知道鲁迪会带手机,马特便把自己的手机丢在了家里。“多余的负担。”这是典型的马特作风。鲁迪的头脑开始极速运转。他知道马特的父母这个周末就在弗吉尼亚大学,并且即将启程前往机场,在中午前后飞回费城。他必须在他们离开之前联系到他们——但是怎么联系呢?

艾米丽可以联系到马特的父母,但鲁迪的手机里没有存艾米丽的号码。凯莉·巴恩斯肯定可以联系到艾米丽,但不知为何,尽管两人是高中兼大学同学,鲁迪的手机里连凯莉的电话号码也没有。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想想,鲁迪,好好想想。鲁迪有个学化学工程的同学,叫马塞尔,他手机里有马塞尔的电话。而且鲁迪知道,马塞尔就住在蒙特贝罗环路上,离凯莉和马特住的地方不远。马塞尔不认识凯莉,也不认识马特,他一定会觉得鲁迪疯了,但鲁迪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重新爬到岩石上,用神奇的,仅有一格的信号,联系到了马塞尔。鲁迪边说边哭,他知道自己一定已经把马塞尔吓坏了,但他还是对马塞尔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是你必须到那座公寓去,敲门,找凯莉,告诉她马特受伤了,非常严重的伤,她要联系到马特的父母,告诉他们直升机正在赶来,会把他送到弗吉尼亚大学。”

大三护理系学生凯莉,那时正在自己房间里温习功课,准备一场重要的解剖学考试。她本打算周日要学习一整天的。她几乎从来不在自己的宿命里温习功课;那天早上,偏偏那天早上,天知道为什么,她决定要在她的书桌前学习。她的室友敲她的房门,告诉她,大门口有个陌生人,这个人浑身颤抖,说必须要找凯莉,说马特发生了严重的车祸。凯莉站起来,下楼时,她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来要见的这个人会是谁,他们要说的人是谁。——马特是谁?

门口的那个学生的确是在不停地抖。他脱口而出,“我要找凯莉。鲁迪刚刚打电话给我,让我告诉你,马特出了一起严重的车祸。”

凯莉依然茫然无措。“马特?马特?”

最后,她的室友提醒她,“马特·米勒。”

突然反应过来的凯莉只觉得一阵恐惧遍袭全身,就像挨了一巴掌。袖子哥。她一转眼就跑出了家门,启动汽车去接艾米丽。凯莉很害怕,把这样恐怖的消息告诉艾米丽,无疑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困难的事。但是她知道自己非做不可。她知道,必须在马特父母飞回家之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而艾米丽是唯一可以联系到他们的人。

她打电话告诉艾米丽要保持冷静,自己要去见她,有个坏消息要当面告诉她。艾米丽试着在电话上告诉凯莉怎么找到她的宿舍。原本只有五分钟的路,凯莉却怎么都找不到那地方。艾米丽住在转学学生宿舍里,宿舍位于天文台山上。那地方哪怕是大一就在弗吉尼亚大学读书的人,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尽管艾米丽一直在电话上给凯莉指路,凯莉始终找不到。无奈,凯莉只能在电话上告诉艾米丽,保持镇定,别被吓坏了,别惊慌,马特出了很严重的车祸;人们现在正用直升机把他转移到弗吉尼亚大学医院。听到这些,艾米丽当然被吓坏了,大哭起来。艾米丽是那种会主动告诉你她有多情绪化的人,也从来没有谁因此嫌弃她。她发疯似的,不等凯莉找到她的宿命,就拼了命地朝凯莉家跑。她一路哭一路跑,一路跑一路哭,穿过大学的操场;所有人都在盯着这个女孩儿看,揣测着,这个发疯似的姑娘是谁。但是,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她跑到凯莉家的时候,凯莉刚好停下了车。两个女孩儿抱头痛哭。凯莉让艾米丽平静下来,提醒她得马上给马特的父母打电话。

* * *

给马塞尔打完电话,鲁迪站在原地,站在路中央,心里想:“现在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事故发生时是那么忙乱、周围是那么嘈杂,时间是那么紧迫,心里是那么恐慌,而此刻周围又是如此安静。鲁迪和克里斯走到马路边,瘫坐在草地上。“这改变了一切。”鲁迪自言自语说。克里斯也有同感。一切模糊不清、复杂纷乱,他们目不暇接,完全没有时间去思考。而现在,救护车走后,两个男孩儿才第一次开始梳理他们刚才看到和经历的一切,以及这一切意味着什么。鲁迪和克里斯都非常确定的是,马特就要死了。他们蓦然顿悟了生命的珍贵,像是遭到了当头棒喝一样,意识到这珍贵的生命馈赠会如此突然地消失,迅雷不及掩耳,让人措手不及。他们只是那么坐着,大部分时间都默然无语,心里一团乱麻。他们的自行车服上,手上,都血迹斑斑。

马克和玛丽安·哈里斯走到他们身边。男孩子们问哈里斯医生,马特会不会活下去;他告诉他们,他不知道。但他在心里说,这个年轻人是撑不到医院的。他就是这么跟他妻子说的。这并不是说马克·哈里斯是一个愤世嫉俗或悲观的人。他只是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对于死亡,对于濒死的病人,他有经验。玛丽安·哈里斯曾是职业咨询社会工作者。她试着安慰两个男孩儿,她也走到肯·格雷戈里身边,看看他感觉怎么样。肯·格雷戈里一开始在帮忙按住马特,然后就游荡到了马路的另一边,站在他的蓝色保时捷旁边,茫然无措。玛丽安觉得他被吓坏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他对她咕哝着说。“他就那么扑过来了。”玛丽安相信自己了解肯的感受,她自己也有同感。看着躺在路上的马特,她只能感觉到巨大的失落感和绝望铺天盖地。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珍宝——一个年轻人的未来——就这么被偷走了。不管愿意不愿意承认,偷走这个年轻人的未来,肯·格雷戈也有份。玛丽安甚至觉得自己也是帮凶。她亲眼目睹了这一切。马特肯定会死的,不然也不会康复了——这比死亡更可怕。

现在他们都能听到直升机的声音了,它正准备在芦苇谷着陆。鲁迪的手机响了。是凯莉。他急忙爬上巨石,在那儿才能接通电话。她想了解更多情况,但他所知道的也仅此而已:情况非常糟糕,非常非常糟糕。

* * *

那个星期天早上,一踏上自行车,马特就知道,这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气温达到华氏60度[5]多一点,天空晴朗,几乎没有风,是骑自行车的绝好天气。他戴着手套,在自行车鞋外面套着套鞋,用以抵御清晨的寒冷——他知道自己热身后就会把这些都脱掉的。骑着车去足球场停车场的路上,马特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他与鲁迪和克里斯约好在那里碰头。克里斯,21岁,来自巴尔的摩的大四学生。在那一周,他刚刚接受了一份工作,毕业以后就会去华盛顿的一家经济咨询公司上班。所以他决定骑着自行车度过这样美好的一天,来庆祝和奖励自己。克里斯是一名优秀的游泳选手,整个高中都在北巴尔的摩水上俱乐部游泳——他和奥运冠军迈克尔·菲尔普斯在同一个运动小组里,因此他身边的人有多专业可想而知。到了大学里,他决定不再游泳了,以专注学业和其它兴趣。很快,三项全能就成了他的兴趣之一。高中毕业那年的暑假,克里斯决定参加大切萨皮克湾游泳赛。比赛地点在切萨皮克湾大桥下,赛程4.4英里,有大约800名选手参赛。他在其中脱颖而出。他对耐力项目和三项全能运动的兴趣便是由此应运而生。近几年来,他参加过大约十次三项全能比赛,甚至还有半程铁人三项赛,包括一段56英里的自行车比赛,但自行车迄今为止仍是他最弱的项目。他有过长距离骑行的经历,但还从来没有骑过山路。克里斯是弗吉尼亚大学三项全能俱乐部的成员,实际上,他和马特第一次相识就是在弗吉尼亚海滩举行的那次三项全能赛上(克里斯获得第12名,而马特获得第4名)。克里斯一直期待着与鲁迪和马特度过愉快的一天;能骑着自行车体验乡间的美景,他感到兴奋不已。但对于骑车登山,他还确实有些许担心。

三个车手朝夏洛茨维尔西郊一路骑去。太阳在他们身后冉冉升起,金色的阳光以最柔和角度晖映着迷人的乡村景色。他们感觉好像是受到了上天的眷顾和庇佑,个个精力充沛、蓄势待发。这次骑行在某些方面可以说是他们生活的完美比喻——刚刚起步,前有高山险阻需要攀登。这是人生中的一个定格,在这一刻,他们的生活再完美不过了。三个男孩儿将在世外桃源骑行85英里。带着年少轻狂,他们将攻克一座山隘。他们身手矫健、踌躇满志。

他们直穿过托马斯·杰斐逊创立和设计的大学校园的中心,向西而去。出城两英里后,他们已经可以看到30英里外巍峨雄伟的蓝脊山脉,在绚烂多彩的红叶之间熠熠生辉。他们骑着车,路过绵延数英里的白色尖桩篱栅,路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牧场,还有红砖墙的别墅。这些年轻人是在训练,不是在游玩,但他们当然注意到了周围的景色是多么美。置身如此美景之中,他们感到无限愉悦。在这样的路途中,鲁迪常常觉得自己拥有一个很少有其他学生了解的秘密,因为别人很少能够像他一样有机会陶醉在这样如画的乡村美景中。同时,男孩子们也会找点乐子。当他们经过一个特别漂亮或特别引人注目的庄园时,其中一个就会大声对其它人说:“我想知道那样的房子里住着谁。”

大约上午9点45分,骑了45英里后,他们开始攀登海拔2654米的芦苇谷。这是他们一直所期待的。芦苇谷是蓝脊公路的一个隘口。664号乡村公路的路面在这里开始抬升并从东面与蓝脊公路交汇。登上芦苇谷要在5.5英里的距离内爬升约2000英尺。如果他们是在环法自行车赛上,这段路程会被归入一级爬坡难度——是难度最大的爬坡赛。

鲁迪带头踩着自行车拐上乡村公路开始爬坡,马特紧随其后,然后是克里斯。其实,爬坡起初的一段速度都会很慢,也很容易让人着急。但如果他们抬头看看,可以看到高高在上的冬青镇度假村滑雪场的滑雪道,一会儿他们还会经过滑雪场的入口。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开始爬坡之后不到半英里,每位车手的身体都离开了车座,站在脚踏板上,奋力蹬车;换到最省力的那一档车速,用力蹬,用力蹬,一直到大汗淋漓,然后继续用力蹬。

他们的队伍越拉越长,鲁迪与马特拉开了距离,马特与克里斯也是。每个人都不是在和别人竞争,而是和自己。这座山竭尽所能地给年轻人们制造挑战,包括一段四分之一英里长,16度倾斜角度直道上坡路;那对于自行车手来说就像是平地拔高一样——没有曲线,没有缓坡,只有陡峭的上坡。但每一个人都奋力爬坡。通过几个月的耐力训练,尤其是在征服这些山地爬坡路段的过程中,马特已经深深体会到,意志达到承受极限的时间要远远早于身体。耐力训练的挑战和最基本要素,就在于说服自己的意志不要放弃,坚持下去,身体能够坚持,并且必须继续前进。对这些车手而言,疼痛来得非常剧烈,尤其是大腿和内脏,他们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但这正是他们的目的。他们想达到自己的极限,并超越自己的极限。稳住。稳住。接近顶点时,他们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但每个人都异常兴奋。鲁迪第一个到达隘口的顶点,随后是马特,距鲁迪200码,克里斯与马特之间也有几百码的距离。这是胜利的时刻。鲁迪为马特加油,马特又和鲁迪一起为克里斯加油。然后他们都跳下车,拿起饮料,一口气咕咚咕咚地喝了好一会,同时吞下去的还有他们了不起的战绩。从任何意义上来说,每个男孩此刻都站在了世界之巅。周围空无一人,只有天空,轻风和他们怦怦跳动的心脏。这三个三项全能运动员尽情而悠闲地喝了饮料,吃了一根能量棒,并彼此击掌表示庆祝。对马特·米勒而言,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可以克服生活中出现的任何挑战。

* * *

马克·哈里斯在宾夕法尼亚州的约克镇长大。14岁时,他的“英伦控”母亲买了辆1953年的红色莫里斯[6]跑车。她计划自己开一两年,然后等马克拿到驾照后,他就可以自己开车去高中上学了,因为她懒得再开车接送马克上下学。很快,她就发现这辆车并不适合一个住在郊区的母亲,于是又去开她的旅行车了。可是马克没有等,尽管还没成年,只要他父母不在,他就开着它到处跑,跑遍了约克的所有小路。到16岁时,一拿到驾照,他真的开着它去上学了。他还曾把它拆开,重装过。在之后的45年里,马克·哈里斯又买了五辆莫里斯,一辆法拉利,一辆奔驰和一辆1965年的豪华版庞蒂克GTO,不知怎么的,他依然保留着1953的莫里斯。他和那辆车的浪漫史甚至比他与妻子玛丽安的还要长久。他与玛丽安是在高中相识,大学毕业后结婚的。而现在,在11月2日的清晨,他们俩准备同雪兰多山谷英国汽车俱乐部的车友们一起,去欣赏美丽的深秋红叶。

今年60岁的马克·哈里斯,是夏洛茨维尔的玛莎·杰斐逊医院的一名麻醉师。他成功地把七辆跑车全挤进了一间扩建过的两车位车库里。这些车他其实开得不多。但是现在,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他又把周末的时间都花在了这些车上,鼓捣鼓捣这里,鼓捣鼓捣那里,开着它们出去兜兜圈子。他定期轮换所有车子的停车位,保证每辆车上路的时间都相等。这次出行,他挑了那辆1970年版的白色莫里斯跑车,原因很简单,它排在他那一排车的第一位。

那一天,汽车俱乐部成员在阿夫顿山下蓝脊公路的0号里程碑那里集合。这条公路,就像从天而降的一条两车道的缎带,绵延469英里,从弗吉尼亚州的雪兰多国家公园一直到北卡罗莱纳州的大雾山国家公园。它沿着蓝脊山脉的山峰蜿蜒起伏。想要匆匆忙忙赶着去什么地方的人是不会走这条路的,这是一条用来游览观光的道路。因此,每小时45英里的最高时速限制显然是非常合理的。在这个特别的早晨,英国汽车俱乐部的目的地是沿景观公路向南,然后在86号里程碑的水獭峰酒店吃午饭。

阿夫顿山停车场上集合了约30辆车。虽然每辆车都是经典,但故障也并不少见。尽管马克·哈里斯多年来已经参加过多次汽车聚会了,但在这以前俱乐部组织者还从来没有要求他担任过“殿后”的角色。殿后的责任是要排在车队最后一位,就是做尾车,如果有哪辆车出故障了,他要施与援手。俱乐部主席给了马克一个步话对讲机,如果出了什么事,马克可以用无线电步话机联系在头车上开道的俱乐部主席。虽然马克这几年在发动机方面的工作上没有什么建树,但他还是接受了这个殿后的任务,尽管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马克与玛丽安和俱乐部的另一位成员肯·格雷戈里关系比较好。肯59岁,来自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北部。肯也是资深汽车迷。他有八辆跑车,两辆宝马摩托车,还有一辆卡车。他已经做了30年的“会飞的螺丝刀”——不停地出差,忙着安装机器、修理设备——上世纪70年代修的是电子收款机,80年代是新型扫描机,到了90年代是借记卡和信用卡系统。9/11事件之后,肯厌倦了这种飞来飞去的生活。他认识一个收藏古董车的人,这个人在弗吉尼亚州韦恩斯伯勒附近经营着一个车身车间,就在阿夫顿山西侧的半山腰上。那哥们儿过去经常对肯说,如果你搬到这儿来,我会给你一份工作。肯这一辈子一直喜欢重新组装和修理汽车,所以他搬到了韦恩斯伯勒地区,在这个人的修理厂开始了他每周工作三天的半退休生活。

肯就是在那儿认识马克·哈里斯的,马克是那里的老主顾。

几个星期前,肯刚刚买了辆1972年版的保时捷911T(旅游车)。他买下这辆车,部分原因是它的颜色——墨西哥蓝——就像任何蔚蓝色的水面一样,美丽、悦目、饱满、闪闪发亮。汽车买得很便宜,只花了1.5万美元,而它至少值3万美元。肯格雷戈里其实已经不需要再买车了,也不需要再给自己的收藏增加新品了,但是他知道这辆车至少不会亏本。他喜欢的不仅是它的颜色,这辆车还是一个“幸运儿”——从来没有出过任何事故,从来没有重装过、修理过,或重新喷过漆。车龄超过36年,还仍然是全部原装的。尽管肯参加的是雪兰多山谷英国汽车俱乐部,他还是在那天早上开着他的徳产保时捷出发了,他打算借此机会试试这辆车。这条公路曲折迂回,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是一个享受驾驶乐趣的好地方。

肯听说马克·哈里斯被安排殿后,就主动提出和他一起排在队尾,以防万一真有车辆发生故障时,他可以帮忙。马克很是感激。上午10点刚过,老爷车车队就出发,朝南驶去。他们期待着经过一段宁静、愉快的旅途之后再享用午餐。肯·格雷戈里排在倒数第二位开出停车场,马克和玛丽安·哈里斯紧随其后。

* * *

鲁迪,马特和克里斯花了几分钟来庆祝登顶,顺带恢复爬坡所消耗的体力,然后就再度出发,完成剩下的路程。最困难和最漫长的部分已经结束了。现在三个人面对的将是轻松的下坡路,沿公路向北行进14英里,一直到达雅富顿山上蓝脊公路与250号公路的交汇路口,然后将折向东,沿250号公路下山,那几乎就是一路滑行着回到夏洛茨维尔了。在下一段路途中,也就是公路北向路段,他们打算采用鲁迪的“直线步伐”方式行进——先由最前面的车手领头为三人开路,当他要休息时,他就减速让到车道中心,然后另外两名车手保持队形,沿外车道最靠近路肩的一侧超过去,让原先领头的车手落在他们后面,成了队尾。

重新上路大约一英里左右以后,三个人开始看到这些英式老爷级跑车迎面开来,然后又在南向车道上与他们擦肩而过。每逢一辆超酷的车驶过,小伙子们都会不由自主地关注,并互相示意其它人来看。来往车辆是车手们最不担心的问题。尽管这是一条迂回曲折的双向两车道的公路,也没有铺装路肩,但路上的车辆寥寥。自他们到达芦苇谷以来,这条北向车道上还没有遇到过一辆朝北行驶的车辆呢。对他们来说这是一次训练,而不是旅游观光,因此,他们仍然骑得很用心。但他们毕竟是年轻人,路过的都是跑车,多看上两眼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三位车手现在都处于如此愉快和得意的心境中。

然后……

上午10点35到10点40分之间,骑在最前面的鲁迪,听到身后有声响。

那声音,他所能想到的最形象的形容就是,像有人在挣扎。“我转过身,”他说,“刚好看到马特摔在路中央。”马特与双黄线垂直摔倒了。为了保持平衡鲁迪不得不转回头,因此他没有看到撞击实际发生时的情景。但他听到了一声令人不安的重击声。“砰”。

随着耐力的提高,大多数自行车手的技术,以及操控自行车的技巧也会提高。到他们开始85英里骑行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很多骑车的经验了,并学会了如何编队形,如何在转头——朝后面看,或朝侧面看——的同时控制好车辆,保持直线前进,并保持队形。但鲁迪觉得,马特是不一样的。马特的心血管系统的力量惊人——他的静息心率[7]是多少?你绝对想不到,是42次!——而且他几乎从开始骑专业山地赛车的第一天起,他就能翻山越岭了。因此,对于85英里的长距离骑行,甚至登上一个山口,马特都能够以相对较快的速度完成。但作为一名自行车手,马特的经验仍然不够丰富——他训练时间仅有短短的五个月。对于发生的一切,鲁迪只能想到一种解释:他相信马特当时在看保时捷,或者是另一辆车,肯定是从路面上掉到了路面外的泥土路肩上,又矫枉过正,导致失去了控制,一个急转弯——就像被鱼雷击中侧翼一样——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保时捷。

克里斯实际上目睹了事故发生的全过程。克里斯在队尾,低着头蹬车,但他看到马特的自行车开始失去控制。他看到了马特的车把开始摇晃。克里斯无法解释为什么。鲁迪远远地骑在前面,克里斯远远地跟在后面,这样的距离下,他们的自行车是不可能卡到马特的车轮,导致他失去控制的。克里斯没有注意到路上有杂物、木棍之类的东西。也许马特狭窄的前轮撞到了一块石头或者木棍之类的东西,导致他失去了平衡。不知为什么,克里斯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他抬起头来,看到马特的车把手从一边扭到了另一边。他看到马特一再地纠正,然后又纠正过度,突然一个急转,跨过了他的车道,又越过了黄线。马特直接摔到了迎面而来的保时捷车上。老实说,对克里斯而言,一切都似乎是慢动作。在一切发生以前,克里斯就已经看出这一切的发生已经不可避免。他看到马特向前摔倒。他看见蓝色的保时捷,几乎与马特平行了。克里斯希望保时捷能有时间向右转,避开迎面摔倒的马特,但是司机没有时间做出反应。克里斯确信,他看到马特的脸撞在左前方大灯和挡泥板上。

撞击瞬间,马特·米勒和“黑美人”飞到空中,翻转着,然后重重地摔在南向车道上,落在12.2号里程碑附近,靠近双黄线。马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双脚还卡在他的自行车脚踏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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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格雷戈的这趟旅行很惬意,开新车让他心情愉快。12号里程碑附近有一段难得的长距离直行车道。他看见那几个自行车手了。他们在对面车道与他相向而行,所以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可以判断出他们在训练,呈编队前进。他们头很低,都快触到车把上了,一点都不像游客。他们穿着亮色的自行车服,戴着头盔。他当时的时速约40英里。

就在他要和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从眼睛的余光里,他似乎看到第二个车手朝路中间靠近,仿佛要超过第一个车手——至少他看起来是这样的。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第二个车手不知为何刹车过快,过猛,导致连车带人从车把手上翻过去了。肯原来骑过摩托车,他知道摩托车有时会出这种意外。他把它称为“高侧翻”。事故发生在一瞬间,但肯很确定,第二名车手的脸正好撞上了他的挡风玻璃立柱——驾驶员一侧支持挡风玻璃的钢柱。“那情景相当恐怖。”他说。

本能地,肯猛打方向盘,但为时已晚。碰撞已经发生。他向右急转,开进了草地,短时间内失去了对汽车的控制。幸运的是,这是这条公路最宽阔的一段,而且是一条直行路,公路与树木、悬崖之间还有一片草地。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也要死了,他的车失去了控制,快要飞进树林了。但作为一名经验老道的司机,肯很清楚不能在草地上踩刹车。在失控一秒钟以后,他设法重新控制住了汽车,并用最快的速度把汽车停了下来。他钻出车,跑回第二名车手身边——他很确定自己刚刚撞死了他。马克·哈里斯已经到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