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秘密协商
爬了80级台阶总算到了办公室。我的胃在翻滚,脚后跟隐隐作痛。我艰难地拖着脚步,尽量抬起头,不让人看出我的虚弱。有个巫师曾把我叫做星辰者。要是亨特先生把这事报告上去,我就会被关进巫术检查室,永远无法清清白白地出来。
亨特先生跟着我的步伐上了四层楼梯。“你每天都爬这些楼梯吗?”
“还不止一次,”我说,“进来吧。”
他只需扫一眼就可以看清我办公室的全貌。我几乎没有足够的空间放桌子,客人坐的椅子闲置时,都是折平了靠在宽阔的窗台上。他只得侧着身子坐,不然的话,在书桌和顶着天花板的书架之间就容不下他的膝盖了。
他俯下身,仔细查看装订成册的廉价小说,又笔直地站起来,看我收藏的少量医学期刊。他的视线从一堵墙转到另一面,然后做了个鬼脸。
“这儿也太小了吧。”
听到他的嘲笑,我的后背瞬间僵住了。没必要说得这么直白吧。我这至少可以清楚地看到南面的花园,有多少医生羡慕不来,“你想找个隐秘的地方谈呀?”
“我想你不会比我更希望有人偷听吧。”
他脱下手套,摘下帽子。要是在其他场合,我见到他会挺开心的。他的头发长得足以编成一根金绳。辫子披在肩上,垂在上衣的翻领处。他的正装毫无瑕疵,就如同尼克·埃利奥特并未因病受损的容貌一样。他穿着最时髦的衣服,长着一张荧幕人物般的脸——皮肤金黄匀称,骨骼清奇,那双蓝色的眼睛仿佛可以洞察一切。他嘴角上的皱纹表明他天性开朗,眼睛里的光芒表明他发现了一些有趣而又不显得残酷的东西。他是我这么多年来见过最帅的男人。真是可惜啊,这样的绅士没有去当演员。
正因为有绅士这一身份,所以他的外套是上等羊绒的,手套是优质小山羊皮的,但他的风度中包含着许多金钱、安逸和特权之外的东西。所以他伸手时,我就配合地握住了。他脸上泛着涟漪,仿佛我是透过旧玻璃看到他的。经过多年的训练,我可以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愉悦。但他脸上却是一副摇摆不定的纠结模样……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你什么都看到了?”我说。
“是的。”
“都听到了?”
“恐怕是的。”
“你可以保持沉默,如果……”
他嘴角上扬,眼神变得迷离起来。“现在我可以威胁、勒索你了,对吧?我是该向你要钱呢,还是让你干点坏事呢?”
我正对着他抬起头,摊开我的拳头。“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吗?现在说也晚了。”
他逐渐收起了笑容。“请原谅,我只是开个玩笑。医生,我们都不想和巫师扯上任何关系。要是有人知道埃利奥特想用魔力触摸你的话……”
“我就完蛋了,”我叹了口气,“你想要什么就直说吧。”
“我想找到你。”他说。
“你不是在找我,”我说,“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你也是个巫师吧,还是个星辰者。”
他果然知道。那他知道克里斯托弗爵士是什么意思吗?胃部痉挛了,我想减慢呼吸使其平静下来。他用直率这把利刃直击我的要害。他正在寻找一位巫师,打算插手我的事并参与其中。我必须摆脱他。但是,我心里清楚得很:这人虽然长得还行,怕是会对我纠缠不休。
我什么也没说。人们说话是为了打破沉默,构建联系。我耐心地站着,注意着他,等着他先发话。
他对我笑了笑。没有任何安抚的话语,也没有一丝犹豫,“我想知道是谁杀了尼克·埃利奥特。”
是他干的吗?我把桌子横亘在我们之间,把报告放在我的记事簿上,“为什么?你又不认识他。”
“因为我是利他主义者。”
要不是我有教养,我指定要当面嘲笑他。利他主义者。还确实是,“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吧。你为什么想知道是谁杀了他?”
他歪着头,眼睛像猫一样在反光,“有点意思啊,医生。你没有否认他是被人杀死的。”
哦,这个杀千刀的,“我要做了尸检后才知道。”
他把身子向我探过来,“那你现在可以做吗?”
“我必须在女房东锁门之前赶回家。”
“呃。你想让我直说是吧。”亨特先生靠在我的文件柜上,“我想知道魔法为什么会消亡。”
我一动不动。魔法消亡了?并没有。他错了……
该死的!他是故意这么说来给我下套。我得赶紧把话圆回来。
“这样啊,”我说,“我为什么一定会知道呢?”
“我要你帮我查出来。我在艾兰见过的巫师只有你和尼克·埃利奥特。埃利奥特先生虽然死了,但你还活蹦乱跳的。”
我丧失了从未掌握的谈话主导权。“你想让我帮你找出是谁毒死了尼克·埃利奥特,而且知道这个会让你——不,这太疯狂了。我帮不了你。”
“你可以的,克里斯托弗爵士。我可以帮你。”
我突然有点喘不上气。这简直比敲诈还糟糕。
我还是被发现了。
快跑,我告诉自己那没用的双腿。快跑呀!
“你害怕了,”他说,“其实大可不必,我和你一样危险。”亨特先生举起一只紧握的拳头。他的手指边缘泛着红光,他张开手,一束微小的光映入眼帘。从中心发出的光比蜡烛和煤气灯还要亮,几乎和以太一样亮。
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只能说明两件事:他是一个衣着华丽却出身低微的巫师,或者他是一个像我一样的流浪巫师。他给我展示这个魔法表演,是为了赢得我的信任。他确实可以告发我,但我也可以反过来告他。
如果他没撒谎的话。
但如果我知道怎样对我有好处,我就会告发他。
我最后一次虚张声势,“不好意思,你是怎么发出那道光的?”
“这样。”他把光举起来,放在了我的手上。
“什么……”
另一种自我的感觉触动着我,在感觉到力量与我相连之前的一刻,我内心忐忑不安而又充满希望。我把手抽了回去,光线却还附在手指上。没有他的触控,光线就会摇曳不定,逐渐黯淡,消失。
“与它相连吧,”他说,“像抚摸一颗心一样和它接触。”
光线稳定了下来,变得暗了一些。它在我指尖上立稳,我感觉血液在不断奔涌,这种魔力让我感觉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清、力量更强了。
这种感觉真让人着迷。
他再次触控了我,引导着我去连接力量。“你还活着,行动自由,可塑性强。”
那道光微微亮着。我有了控制它的诀窍,懂得如何利用一滴滴能量让它燃得更旺。
我把视线从那道光移到了亨特先生的脸上。他温暖的微笑反射出了我内心的惊奇。我看不见我与光之间的联系。我试着哄它变亮。
一阵微风把略微松散的窗玻璃吹得格格作响。一股凉风吹得我的煤气灯忽明忽暗,凉意慢慢渗入我的脑袋:我们没有被人发现吧?
我攥紧了拳头。在光熄灭之前,我的身体还处于深红色的团团黑影之中。现在,我感觉自己变得既寒冷又渺小。
我已经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帮我找出是谁杀了尼克·埃利奥特。在霜夜降临前,我教你的所有东西都归你。”他用大拇指和食指的第二指节托着下巴,再次审视着我,“我觉得,你得从如何隐藏自己的身份开始。星辰者啊,在人们眼里,你太过耀眼了。”
转机就在他打开的那扇门外面。如果我能通过看到魔法光环的方法,在出身高贵的法师眼中显得和普通人一样平凡,那我就可以重新在金斯顿自由行动了,“下一步呢?”
他犹豫了一下,“我得回家了。”
必须在霜夜来临前。如果他八天以后走了,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呢?
我知道麻烦肯定不小,“我帮不了你。我要照顾病人。”但是,尼克·埃利奥特在死前绕过了一家更好的医院,想告诉我一些有关战争和士兵的情况。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谁想置他于死地呢?
“我永远也不会要求医者抛弃病人,”他说,“但如果我能教你一些可以用来帮助他们的东西,难道不值得一试吗?”
我接触病人时看到的景象确实十分古怪,他会不会能帮上什么忙?
不。不会有奇迹的。无论尼克·埃利奥特知道什么,真相已经被他带进棺材里了,除非有人不惜一切要把真相挖出来。如果我的病人对暴力的极端恐惧成了事实,他会了解他们的烦恼吗?他懂得他们为何受苦吗?
三楼楼梯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亨特先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我们慌忙调整动作。我坐了下来,好像我们一直在办公桌前聊天。他摊开客人坐的椅子,无精打采地坐在上面。此时过道里还没有脚步声。突然,外面传来了绉胶底鞋的走路声。是个护士。
我松了口气。
人影在结霜的窗户里显得又黑又短,门外传来了熟悉的敲门声。罗宾推开门,侧着身子走了进来。“报告可以先留到明天。警察不会来了。”
“不来了?为什么?”
“大家都被另一桩谋杀案吸引了。杀手和上次一样,都是老手。据我所知,案情极为恐怖。”
罗宾注意到了亨特先生,连忙低下了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扰你们的。”
他站了起来,“小姐,没关系的。”
“这位是罗宾·索普太太,”我说,“罗宾,这位是崔斯坦·亨特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索普太太。”他朝着她手的位置鞠了一躬,“医生,我该告辞了,这样你也可以回家了。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的提议。明天可以给我答复吗?”
我有点摇摆不定。我知道,跳出为自己塑造的假身份而卷入其中有点轻率,但不管尼克知道什么,如果这能帮助到我的病人……
“下午来吧。我要参加一个午餐会,四点才下班。”
“很期待明天见到你。”他扶了扶帽子就走了。我皮肤还在刺痛着,仿佛他还触控着我,指引我保持光亮。
罗宾双手保持着叉腰的动作,直到亨特先生的脚步声传到第一层楼梯口。他离去的声音一消失,她就转过头来看着我。
“什么提议?”
我的钢笔歪歪斜斜地放在记事本上。我把它们排放好,并整理了一下我面前的报告。“他想知道尼克·埃利奥特是不是被谋杀的。可以给我支烟吗?”
她咧嘴一笑,“不行。只有在倒霉日才能抽。”
“我失去了一个病人。这还不够倒霉吗?”
“算不上。如果这是一场谋杀,那位高帽先生又何必这么在乎呢?”罗宾眼睛眯着问道,“他不是说他在街上找到了埃利奥特吗?”
“是的”。
“会不会是他杀了尼克·埃利奥特,现在想阻挠调查呢?”
罗宾可真机灵。既然他说了,为什么埃利奥特先生不指控他呢?“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觉得你可以告诉警察,他对这件事的兴趣是不是有点过头了,”罗宾说,“毕竟,警察才是负责调查的人。”
“我现在就该写报告……”
她大步走了过来,夺走了我的钢笔。“他们可以等的,迈尔斯。回家吧,躺床上好好睡一觉,祝你明天的募捐活动一切顺利。”
“你不在,我一个人可怎么办?”
“你可以应付的。”罗宾把帽子递了过来,一心想看我回家的背影。
快到家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焦味。很快就看到了气味的来源——一座窄小的木屋在街道中间燃烧着,山墙也着了火。只见一个满脸煤灰的女人,麻木地望着她家人从房子里拖出堆在大街上的家具。围观的人们送来了毯子和水,在一旁默默祈祷。
我立马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我是个医生,”我喊道,“大家都没事吧?”
一个穿着焊工皮外套的大块头把一个脸色苍白、呜咽不断的小女孩带到了我面前。“她哭得停不下来了。”
“你是她父亲吗?”
“邻居而已。她父亲还在出版社上班。现场的人们都在这观望,但离得最近的消防车还远在特劳特街。”
火焰的热量使我绷紧了脸,寒冷的晚风吹得我脖子后面发凉。天空乌云密布,燃烧的房子升起了黑烟。“邻居都不在吗?”
街上的人们把家具、工具箱、制服和食物从家里搬了出来,他向人群挥手致意。此刻,风还站在我们这边。但瑞文街东19号街区那些高高瘦瘦的房子,个个摩肩接踵,一阵风就能使屋顶连片烧起来。到时候一辆消防车就会开过来,背靠着火的街区,像撒尿般往火上滋水。
凉风吹过我的脖子,尖厉的鸣笛声传进我的耳朵,并且越来越近了,感觉像是有以太存在。一辆时髦、价格惊人的黑色汽车甩着长鼻子开了过来,人群连忙避让。
我畏缩不前,把哭泣的女孩抱在怀里。我抚摸着她的脸颊——她已经吸入了一口煤烟,但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会让她好起来的——我看着沉重的车门打开,一个男人出现了。
他的穿着像是要出席歌剧首演或一场宴会。他绕过车头,打开副驾驶车门,向里面的女士鞠躬致意。在一片淡紫色的香烟烟雾中,她从车里款款走出。一条闪闪发光的黑色长袍披在她优雅白皙的四肢上,还有一件雪狐披肩缠在肩膀上。从她那贵族式的长鼻子和冰冷苍白的头发中,我看出了她的出身。她是一个加勒比人,一名风暴歌者。要是我被她发现,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用年轻的病人作挡箭牌,想挡住我的脸,我的心仿佛快要跳了出来。琥珀色的灯光照在她的皮肤上,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街上的任何一个人,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火焰上方的那堆云朵。那个男人在她身后两步的地方等着。她仰着头站在那里,肩上披着毛皮,就在街上人群的眼皮底下施展出了魔法。
她看起来毫不费力,但是她副手的膝盖却耷拉下来,她想要多少能量就从他身上拿多少。我猛地颤抖了一下。要是我没有逃脱,被吸走能量的就是我了。我会和风暴歌者的仆从一个下场,力量消逝得无影无踪。
风暴歌者和她的应声虫回到车上时,我连忙转过脸去。他们很快驶离了我的视线。云层在头顶上翻滚,凝聚着水汽,巨大而又黑暗。水滴开始落在旁观者仰起的脸颊上。我怀里的小女孩停止了哭泣,一滴雨点打在她的额头上,她从我怀里爬了出来,哭着说:“下雨了!下雨了!”
我的皮肤开始发痒,我忍住了呕吐的想法。
很快,被疏散的邻居们身上穿的睡衣就贴到了皮肤上,若隐若现的。他们把这场雨誉为奇迹,都松了一口气。对他们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奇迹。殊不知,是那个珠光宝气,穿着毛皮衣裳的富有女人救了他们的家;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呢?魔法很罕见,没有给人带来好运。我骑上自行车,以最快的速度朝东驶去。
我必须装作很渺小,像老鼠一样不起眼。如果亨特先生能教我如何保护我的力量,我就不会再从家骑车去上班了。我虽然只能待在伦敦东部,但我可以在那里享受美食、看电影,在下班后放心地参与社交活动。如果尼克能解决困扰我病人的噩梦和冲动,我就不能对他置之不理。
当我穿过东32街和喜鹊路的交叉口时,路面还完全是干的。我差点就被发现了,尼克的力量让我有点恶心。我之所以能够逃脱,只是因为我不值得他们注意。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本应死了。
我抓紧车把,更使劲地蹬着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