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6年4月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经过几个星期的筹备,他们终于要出发了。玛格丽特夫人打算头两天陪儿子走上一段,然后返回伦敦。她若有胆量,一定会陪伴他完成整个皇家巡游,可她下不了决心。她舍不得放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但同时也无法对我的日常生活撒手不管,放任我脱离她的掌控。她事事亲力亲为,为我准备饭菜,监督我每天散两次步,把圣经拿给我读。她不相信别人能做好这些工作,只有她才能判断我每顿该吃多少饭,喝多少酒,只有她才能让王宫按照她的意志运转。如果她不在宫里,我也许会按照自己的喜好来主持宫内事务,或者出现比这更糟糕的情形,整座宫殿再次落入前任女主人,也就是我母亲的手里——她没法容忍这一切。
玛格丽特夫人时刻不忘制定规则,也不忘让人遵循她的规则。她开始着手把这些王宫条款写下来,让宫中的一切都按照她的要求精确运行,使这些规则在未来的年月里,甚至在她死后仍然发挥效力。我常常设想她有一天躺进了坟墓,但意志仍然统治着人间。我的女儿和孙女们会翻开王室典籍,了解到不能吃新鲜水果,也不能坐得离火炉太近,这样她们既不会着凉,也不会热坏。
“很显然,没人生过孩子。”母亲愤愤地说。她有十二个孩子。
亨利每隔一天就给他母亲写信,报告他在北部巡游时受到何种程度的礼遇,一路上接见了哪些贵族,收到什么礼物。至于我,他每周写一次,告诉我他写信的那一晚住在哪里,说他身体健康,也希望我一切安好。我会写上一封言辞合乎礼仪的回信,不用封口就交给他母亲,她读过后会把信折好,放进自己的小包裹里送给他。
大斋节来临了,宫廷要进行斋戒,不能吃肉,但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觉得这种膳食对我来说太没营养。她给教皇写了一封信,要求教会允许我在节日期间吃肉,好让胎儿健康成长。没有什么比一个都铎继承人更重要,就连她出名的虔诚也要退避三舍。
年迈的红衣主教托马斯·波切尔去世了,玛格丽特夫人提出由她的宠臣,从前的谋逆者约翰·莫顿接任坎特伯雷大主教,他很快得到了任命。这位老亲戚的死叫我难过,他不能为我儿子行洗礼,也不能把王冠戴在我的头上了,这让我深觉遗憾。但约翰·莫顿就像一头良种猎犬,他时刻跟在我们身边,却从不让人生厌。他常常占据了壁炉边最好的位置,让我觉得他是我的守护者,有他在这里真是我的幸运。他来到宫廷里的每一个地方,亲近所有人,聆听每一个人的声音,解决诸多难题,无疑也把宫内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报告给我的女领主。我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在关注我一举一动的同时,也及时向我给出体贴的宗教建议。他喜欢和我的侍女攀谈,以此来了解我的需要和想法。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他清楚宫内所发生的一切,我相信他把所有事情都汇报给了她。作为她的神父和多年挚友,他建议我吃精心烹调的红色肉类,并说他会负责得到教皇许可,请我放心。他还拍拍我的手,告诉我没什么比我的健康更重要,为了我的健康和胎儿的成长,他一定会不遗余力,他还向我保证,说上帝也是这么想的。
复活节过后的某一天,母亲正和我的两个妹妹坐在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的会客室里缝制婴儿衣物,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出现在门前,说他带来了国王陛下的紧急信函。
这一次,玛格丽特夫人没有轻视他,更没有坚持自己的派头,打发他去换衣裳。她吃惊地看了看他严肃的脸,立刻准许他进入她的私人房间。她跟在他身后走进去,亲自关上了门,好让其他人没法偷听到他带来的消息。
母亲停下手中的针线,抬头看着信使经过。接着她微微叹了口气,像个对自己的世界感到平和满足的女人一般,继续飞针走线。塞西莉和我不安地对视了一眼。
“出了什么事?”我压低声音问母亲。
她灰色的眼睛仍然盯着手中的活计:“我怎么会知道?”
私人房间的大门一直掩闭着。不知过了多久,信使终于走了出来,径直从我们这些贵妇人面前走过,仿佛他得到了命令,要一言不发,一往无前。直到该用晚餐时,我的女领主才走出房间,神情冷峻地坐在蒙着布罩的大椅子上,静静地等待着王宫管家前来告诉她晚餐已经备好。
大主教约翰·莫顿走进来站到她身旁,似乎已经准备好跳上前来,为她做餐前祝祷。可她只是呆坐着,冷着一张脸,不说一句话。他俯下身来,仿佛想要倾听最低沉的耳语,可她仍旧毫无反应。
“国王陛下一切安好吗?”母亲问,她的声音轻柔而亲切。
我的女领主不大情愿地开了口:“一些不忠者给他带来了麻烦。王国里仍然有叛徒,我很遗憾。”
母亲扬了扬眉毛,轻轻啧了一声,仿佛也很遗憾,但她什么也没多说。
“陛下安全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愚蠢的叛徒弗朗西斯·洛弗尔侮辱了曾经收容他的圣所,他离开了那里,起兵造我儿子的反!”玛格丽特夫人突然大喊起来,迸发的怒气简直叫人害怕。她全身颤抖,脸涨得通红。她终于不顾仪态地大喊大叫起来,唾沫四溅,恶毒的话语脱口而出,头巾被她的怒气震得摇摇晃晃,她紧紧抓住椅子扶手,好让自己不倒下来。“他凭什么?他哪来的胆?他藏在圣所里,想逃脱失败的惩罚,可现在他像只狐狸一样钻出了洞!”
“上帝宽恕他!”大主教惊呼。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无法自已。弗朗西斯·洛弗尔是理查德的发小,也是他最亲密的伙伴。决战之时,他一直骑马陪在他身边,理查德摔下马后,他逃到了圣所。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出山,他一定有充足的理由。他不是傻瓜,绝不会为了一项失败的事业奔走。如果不是确定有人支持,洛弗尔是绝不会走出圣所,举起反旗的。一定有一群人,私下知道彼此的身份,并且等待着时机,也许一等亨利离开安全的伦敦城,他们就动手了。他们必定筹划妥当,准备向他发起挑战。他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反对他,他们心中一定有了新的国王人选,一定想让其他人代替他的位置。
国王的母亲狠狠地瞪着我,努力寻找着叛逆的蛛丝马迹,仿佛我有卷入这场风波的极大嫌疑。她的目光是那样严厉,似乎想在我的额头上看到该隐的标记。“跟狗一样,”她愤恨地说,“他们不就是那样称呼他的吗?小狗洛弗尔?他如今像头恶犬一样走出狗窝,胆敢破坏我儿子的安宁。亨利一定心烦意乱!可惜我不在他身边!他一定很惊惶!”
“上帝保佑他。”主教伸手触摸着珍珠手链上的金十字架,喃喃有声。
母亲显出十分关切的模样:“起兵?弗朗西斯·洛弗尔?”
“他会后悔的,”我的女领主恨恨地发誓,“他和他的同党托马斯·斯塔福德,他们会后悔反对我儿子的安宁,挑战我儿子的权威。是上帝把亨利带到英格兰。背叛我儿子,就是违抗上帝的意志。他们是异教徒,也是叛徒。”
“托马斯·斯塔福德也有份?”母亲惊讶地问,“一个斯塔福德家的人也起兵了?”
“还有他那个虚伪狡诈的兄弟!他们两个!叛徒!他们统统都是叛徒!”
“汉弗莱·斯塔福德?”母亲小声惊呼,“他也跟着谋反?斯塔福德兄弟合在一起能召集多少人啊!斯塔福德这个姓氏太伟大了!陛下率军镇压他们了吗?他召集自己的军队了吗?”
“没有,没有。”玛格丽特挥了挥手,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仿佛如果她坚持让他躲在林肯,让其他人代他出战,也没人会质疑国王的勇气,“他凭什么要去?他根本没必要亲自前往。我已经给他写了信,命令他留在后方。他叔叔加斯帕·都铎会带领手下前往战场。亨利已经召集了几千人作为加斯帕的军队,还许诺饶恕所有投降者。他给我写了信,信里说他们一路往北追击叛军,正向米德尔赫姆而去。”
那是理查德最爱的城堡,他少年时代的家园。在所有的北方郡区,人们纷纷加入弗朗西斯·洛弗尔的队伍,和理查德最亲密的朋友、少年时的伙伴站在一起,他们生长在那里,也许幼年时就认识了理查德和弗朗西斯。弗朗西斯熟知米德尔赫姆附近的所有乡村,他知道该在哪儿设伏,在哪儿藏身。
母亲一派平静:“上帝啊,我们必须为国王祈祷。”国王的母亲闻言松了一口气:“当然,当然。用过晚餐之后,全宫人员会去礼拜堂。你的建议真是太好了,夫人。我会安排一次特别弥撒。”她向大主教点了点头,后者鞠了一躬,转身离去,仿佛要去提醒上帝做好准备。
我堂妹玛姬听到这个消息后,坐在椅子里的小身体微微发抖。她知道我的女领主为祈求儿子平安而举行的特别弥撒至少会进行两个小时。这一小动作没有逃过玛格丽特夫人的眼睛,她立刻把严厉的目光转向我的小堂妹:“看来有些罪孽深重的傻瓜还在支持败落的约克王朝,尽管约克王朝已经灭亡了,所有的继承人都死了。”
我表弟约翰·德拉波尔是活着的王位继承人,他曾向亨利宣誓效忠;玛姬的弟弟爱德华是直系继承人,不过没人向玛格丽特夫人指出这一点,爱德华如今安全地待在保育室里。玛姬的目光定在脚下的地板上,一言不发。
母亲站起身来,姿态优雅地向大门走去。走到玛姬面前时,她停了下来,替她挡住玛格丽特夫人愤怒的瞪视。“我要去拿念珠和祈祷书。您需要我从圣坛上为您取来弥撒书吗?”
玛格丽特夫人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好的,好的,谢谢。把唱诗班也召到礼拜堂,每个人都要带上念珠。我们用膳后直接过去。”
祈祷的时候,我试图想象发生的一切,仿佛我拥有母亲的通天之眼,能看到从北方大道到约克郡米德尔赫姆城堡的情形。要是洛弗尔躲在这些坚固的墙壁后面,那他就能坚守数月,甚至数年。要是北方各郡呼应他起事,那义军的人数就超越了加斯帕领导的都铎军队。北方人一向拥戴约克王朝,米德尔赫姆人视理查德为明君和上帝,城堡教堂的圣坛上常年供奉着白色玫瑰,也许这些花儿会永远在那里开放下去。我斜看了母亲一眼,她虔诚地跪坐在我身边,脸庞朝上,双目紧闭,一束光照亮了她安详的面容,此刻的她像永恒的天使一般美丽,正为了人间的罪孽而苦苦沉思。
“你知道这件事吗?”说这话时我低下头,把脸朝向转动念珠的手,仿佛在对念珠说话。
她既没有睁眼也没有转头,只是张合嘴唇,似乎在吟诵祈祷词:“知道一些。弗朗西斯先生给我送来了消息。”
“他们在为我们而战?”
“当然。”
“你觉得他们会赢吗?”
一丝笑容飞快地消逝在她专注的脸上:“也许吧。不过我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他们已经把都铎人吓得半死。你没看到她的脸色?你没看到她的大主教从房间里跑出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