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弗伦提斯
她醒了,在满眼的暗影中,寻到了一点昏黄的光。光芒渐敛,原是一支蜡烛的火苗,影像却没有以往那般清晰。一时间,她以为是盟友的恶作剧,或是作为进一步的惩罚,赐予了她半盲之人的躯壳。不过她又回想起自己,也就是第一具躯壳的视力,那向来超乎寻常的敏锐。“眼神儿比鹰眼还利。”父亲数百年前如此评价。那可是少有的称赞,当时令她眼眶湿润,如今只使人感伤。这双窃来的眼睛啊,太弱了。
她躺在坚硬的石头地上,冰凉而粗糙的触感透彻肌肤。她坐起来时,发现暗影中有动静,一个男人走进昏黄的烛光里。那人身穿议会卫兵的制服,生着一张饱经风霜的瘦脸,但她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辨认出了对方真正的面孔。
“怎么样?”男人问道。
她扬起双手,活动着腕部和指节。健康,有力。再看胳膊,纤瘦修长,线条清晰,腿也一样,轻盈而柔软。
“是舞者?”她问那名议会卫兵。
“不是。找到的时候她年龄尚小。是北方山地部落的,整个帝国数那儿的天赋者多。她的天赋很强,是一种操纵风的奇术,我相信你用得上。她从六岁起就学习使用刀剑和弓箭,可保你不再遭受命中注定的失败。”
她有点生气。这种事根本不是命中注定的。顶多只能说,爱情是命中注定的。她忍不住煽动内心的怒火,试图激活这具躯壳,拿这个斜着眼睛的信使试试身手。然而,有一种感觉打断了她的计划……音乐起伏奔流,曲调激烈而强劲。歌声回来了!
她不禁仰起脑袋,开怀大笑,欣喜若狂。又一个想法冒出来,与刚才的发现一样令她激动万分:我知道你看见我了,爱人!
他猛然惊醒,睡在脚边的大砍呜咽了一声,不明所以。旁侧的壬希尔宗师睡得正香,脸上挂着安详的笑意,略有几分古怪。除了战斗,这是他唯一不疯癫的时候。弗伦提斯呻吟着坐起身,摇摇头,驱散了残留的梦境。是梦吗?你真的相信那只是做梦?
他赶走了这种想法,穿好靴子,提起长剑,走出与宗师同住的小帐篷。夜色漆黑如墨,根据月亮的高度判断,此时刚过午夜一个多钟头,周围的同伴们仍在睡梦中。帐篷是班德斯男爵提供的,风餐露宿了那么多天,能有一片小天地可供歇息,实在是奢侈的享受。他们选在一座大山的南面坡地扎营,此类坡地界限分明地隔开了仑法尔地域。男爵禁止生火,他不希望达纳尔大人搞清楚这边的人数。
六千人。弗伦提斯若有所思地环顾营地,回想着不幸的温德斯大人交代的情报。对于一座由达纳尔骑士与一个满员的倭拉师把守的城市而言,这些兵力够吗?
同伴们歇息的帐篷那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艾伦迪尔和伊莲小姐同住的帐篷,里面有人低声发笑。他听见模糊而急促的耳语,接着又是咯咯咯的笑声。我应该去管管,他下定决心,刚要抬腿,却又站住了。他想起伊莲昨天说的话。我不是孩子了……
他们为我的复仇计划牺牲了大好青春,他心想。等到瓦林斯堡,还有更血腥的命运等待他们。他叹了口气,往听不见声音的方向走去。
今晚是弦月,不过夜空晴朗,月光明亮,山底的情形一览无余,没有敌军活动的迹象。他耐得住性子吗?弗伦提斯心想。等达纳尔听说班德斯在他的封地上起兵反抗,还藏起他的儿子后,他会不会杀过来?紧握剑柄的手掌疼痛难忍,杀戮的欲望再次涌起,呼唤她的声音一如既往。你终究不能摆脱杀戮的喜悦啊,对吧,爱人?
“别烦我。”他咬牙切齿地用倭拉语念叨,同时强迫自己松开剑柄。
“学了新语言啊,兄弟?”
弗伦提斯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兄弟正走出阴影。此人个头很高,面庞狭长,相貌俊朗,歪着嘴冲他笑。笑容似曾相识。“艾文。”他终于想起了对方的名字。
年轻兄弟站在几英尺开外,从头到脚地打量弗伦提斯,满脸好奇。“索利斯兄弟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他说,“不过话说回来,他何时开过玩笑?”他走上前,热情地抱住弗伦提斯。
“宗会,”等艾文松开双臂,弗伦提斯说,“总部沦陷了。他们都……”
“我知道。他讲了你的故事。我们这一百多人,就是第六宗仅存的硕果。”
“阿尔林宗老还活着。达纳尔的狗腿子证实了,不过他没有告诉我们宗老具体被关在瓦林斯堡的什么地方。”
“等我们到了那儿,要查清这件事。”艾文歪着脑袋,示意附近的一片帐篷群,“我还剩半瓶兄弟之友,不如一起喝点。”
对于宗会兄弟所偏好的烈酒,弗伦提斯向来缺乏兴趣,他不希望感官因之迟钝,所以礼貌地喝了一小口就递还给艾文,后者可毫不顾忌。“我实话实说,绝不添油加醋。”他冲着酒壶灌了一大口,然后说:“她亲了我,嘴贴嘴。”
“莱娜公主亲了你?”弗伦提斯扬起眉毛。
“真亲了。是穿越罗纳人领地之后,那次任务特别惊险,我敢说,如今看来相当有传奇色彩。我准备记录下来,收在凯涅斯兄弟的档案里,结果刚写了一半,入侵的消息就来了。”他颇为遗憾地笑笑,“那可是我身为宗会兄弟最为荣耀的时刻,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一下子变得不值一提了。”他迎上弗伦提斯的目光。“我们南行的一路上,听说了你的很多事迹。有关红兄弟的传闻到处都是,甚至有人说,你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
火舌舔过她的脸,她尖叫着,双手拍打火焰,头发迅速焦黑……“我没有看见。”他说。我只是杀了她哥哥。昨天晚上,同伴们终于吃了一顿像样的饭,有些人因为长期紧张过度,突然松懈下来后,竟然连把食物送到嘴边的力气也没了。与此同时,他把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讲给了索利斯兄弟。索利斯始终全神贯注地倾听,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即便是听到那场惊天动地的谋杀和突如其来的疼痛,那对苍白的眸子也没有流露出一点情绪。等他讲完,索利斯和格瑞林宗老一样,命令他不许对任何人坦白相告,对外务必采用已经被众人接受的说法。已经被接受的谎言,女人用略带嘲讽的语气接了一句。
“这么说还有机会,”艾文追问,“她可能还活着。”
“我为此每天向逝者祈祷。”
艾文又喝了一口。“罗纳人不懂什么是公主,所以都喊她女王。看来他们喊对了。如果我是倭拉人,我一定希望她死掉——我可不希望对上那个女人复仇的眼睛。”
是复仇?弗伦提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扭断了国王脖子的双手。还是正义的制裁?
清晨,他回到了同伴那边,看见达沃卡正在跟伊莲说话。年轻的贵族小姐僵硬地坐着,面色苍白,罗纳人则是一副教训的口吻。“你千万小心,”她一边用石头打磨长矛的刃部,一边厉声告诫,“大肚子对打仗可没好处。一定要让他射在你大腿上。”
看到弗伦提斯走来,伊莲的脸颊当即泛起红晕。她尴尬地起身,嘴里含混地支吾了一声,算是回应弗伦提斯的问候,然后匆匆走开。
“梅利姆赫不公开谈论这种事。”弗伦提斯说着,坐到一脸茫然的达沃卡身边。
“女孩太蠢,”她耸耸肩,低声说道,“容易生气,也容易张腿。我的第一任丈夫送了我三匹小马,我才碰他。”
弗伦提斯忍不住想问她,到时候打算问厄蒙德要多少匹小马,但还是决定不提这一茬。因为受誓言约束,厄蒙德骑士很快回到了班德斯男爵麾下,为此弗伦提斯等人格外怀念他的剑术。然而达沃卡似乎完全未受影响,弗伦提斯甚至怀疑,在尤里希森林那段难得的平静时光中,他或许只是罗纳女人暂时的消遣罢了。
“现在一切都变了。”他这句话与其说是对达沃卡讲的,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提醒。伊莲从养尊处优的小女孩成长为杀人夺命的猎手,公鸭从逃犯成长为战士,格瑞林从宗师变成了宗老。一切都翻天覆地了。倭拉人为我们建立了新的疆国。
吃早饭的时候,索利斯宗将来了。他恭敬地向达沃卡点头致意,看到三十四号则微微一怔,后者面带微笑,亲切地鞠躬还礼。“班德斯男爵要召开会议,”索利斯对弗伦提斯说,“需要你的建议。”
“五百骑士和满满一夜壶的倭拉人?”班德斯男爵冲着弗伦提斯扬起浓密的眉毛,轻笑一声道,“不怎么强大嘛,兄弟。”
“不知这个温德斯说的是真是假。”索利斯说。
男爵在远离营地的一块空地上召开军事会议,他麾下的队长和贵族老爷们围成一圈站着,不讲究礼节,也没有正式的开场白——看来班德斯不大采用仑法尔贵族沿袭的繁冗仪式。
“依我看,温德斯的脑袋还没有灵光到可以骗人的地步,兄弟。”弗伦提斯对索利斯说,然后看向班德斯,“一个倭拉师满员八千人,大人。另外还雇有保护奴隶贩子的自由剑士,以及数量不定的柯利泰,容我提醒您一句,别低估他们。”
“比阿尔比兰人还凶残?”
“某些方面是的。”
男爵哼了一声,扬起眉毛望向厄蒙德,后者神色严肃地点点头。“我们在森林里干掉了很多,大人,但我军也损失不少。如果他们还有充足的兵力,那么夺回都城的战斗肯定相当惨烈。”
“如果达纳尔明智地躲在城墙后面,那就如你所说,”班德斯若有所思,“然而明智不是他的优点。”
“他招募了明智之人,”弗伦提斯说,“温德斯说,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被迫成为了达纳尔的战争大臣,这人肯定知道不应与我们正面作战。”
“血蔷薇。”班德斯轻声说,“老实说,我受不了那家伙。但我真不敢相信他是叛徒。”
“达纳尔以艾尔·海斯提安的儿子作为人质,要求他效忠。我们应该视他为敌人,而且这个敌人可不是会判断失误的莽夫。”
“但是没能守住玛贝里斯。”班德斯瞟了一眼索利斯,“对吧,兄弟?”
索利斯回答之前稍有犹豫,或许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没人能守住玛贝里斯,大人。”他说,“螳臂当车,无能为力。”
班德斯摸着下巴,一时无语。“本来指望尤里希森林为我们的行军提供掩护,”他悠悠地说,“至少遮挡一时,还能提供制造梯子和攻城器的木材,现在连这个优势也没了。”
“还有别的路,祖父大人。”艾伦迪尔说。他的母亲乌丽丝夫人站在旁边,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昨天,得知儿子还活着后,她心里终于放下一块石头,泪流满面地亲吻起艾伦迪尔。不过,听说儿子坚持留在弗伦提斯的队伍里,她显得很沮丧。
“这位好兄弟,”艾伦迪尔抬手示意弗伦提斯,“带着达沃卡和我,从城里的下水道逃了出来。既然我们能出来,那就一定可以原路返回。”
“港口的下水道很容易被船员看到,”弗伦提斯说,“不过另外还有可选的路,而且我们队伍里有人和我一样熟悉下水道。”
“我有四千骑士,他们可没那么容易钻进屎尿管子里,兄弟。”班德斯表示,“没了战马,他们就像阉人逛窑子——没用。余下的都是步兵,加上几百个要找达纳尔及其走狗算旧账的农民。”
“我有百把个兄弟,”索利斯说,“加上弗伦提斯兄弟的队伍,足以攻破一面城门,而且将之守住,确保您的骑士们进城。”
“然后呢?”班德斯问,“他们可没多少巷战的经验啊,兄弟。”
“只要有手刃达纳尔的机会,”厄蒙德说,“就算是沼泽我也愿踏足。别错看了您麾下的骑士们,大人。他们可不是随随便便做出的决定,只要您一声令下,他们甘愿追随您到往生世界,再轰轰烈烈地杀回来。”
“我毫不怀疑他们的忠勇,厄蒙德。”班德斯斩钉截铁地说,“但我们封地吃过的败仗够多了,早就学到了教训,冲起来的铜墙铁壁并非无往不胜。况且,就算我们真能夺回都城,敌军主力依然在围攻埃尔托,等他们攻陷了,你觉得他们接下来会攻打哪里?”
“从我们收集到的有限的情报来看,”索利斯说,“封地领主穆斯托尔坚守的时间远超预期。等倭拉人攻陷埃尔托,征服他的封地,寒冬也近了。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加强防御工事,从尼塞尔和北疆获取援助。”
听到北疆一词,班德斯望向麾下的一名队长,那是一位披挂白漆盔甲的老骑士。“还是没有消息吗,福勒尔大人?”
“去闵希尔路途遥远,”骑士回答,“前往北疆的海路更是费时。我们的信使十天前才出发。”
“但愿他已经开始行动了。”班德斯若有所思地说。弗伦提斯非常清楚他说的人是谁。
“他在行动,”他说,“我知道。”说完他看着索利斯兄弟,后者点点头。“等他到了,我们手里又有了瓦林斯堡,事情就容易办了。”
“仅仅秉持着一份信仰,你就要求我赌上一切啊,兄弟。”班德斯回答。
“信仰,”弗伦提斯回答,“正是我毕生的追寻,大人。”
男爵的军队马匹充足,大多来自达纳尔骑士所属的领地,而且全是公马,高大雄武,跃跃欲试,生来便是冲锋陷阵的种。壬希尔宗师在圈养马儿的临时围场里转悠,似乎全然不在意它们的鼻息和嘶鸣,只顾着抚摸它们的侧腹和脖子,一副行家里手的专注神态。
“没那么……”达沃卡一边观察宗师,一边搜索合适的词,“阿拉卡明。病脑壳。”
“疯,”弗伦提斯看着壬希尔宗师笃定的动作,纠正道,“他驯马的时候没那么疯。我知道。”
“他看你的表情,就像父亲看儿子。”达沃卡说,“这你也知道吗?”
“他能看到很多东西。大多不是现实。”
宗师为他俩各挑了一匹马,年轻的灰马给弗伦提斯,脊背宽阔的乌黑军马给达沃卡。“太高大了,”面对凑过来耸动鼻子的庞然大物,达沃卡有些退缩,“这儿没有矮种马?”
“没有。”壬希尔宗师简单地应了一声,继续挑选坐骑去了。
“你会习惯的,”弗伦提斯一边安慰她,一边挠着灰马的鼻子,“不知道你会赢得什么名字。”
“梅利姆赫啊,”达沃卡无奈地叹道,“人才有名字。马是用来骑和吃的。”
他们于正午出发,向南骑行,索利斯兄弟领着宗会兄弟们先行侦察,骑士及其扈从结成紧密的队形跟随在后。男爵有令,所有人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开战。再往后是徒步行进的农民起义军,绝大多数人面容刚毅,身无片甲,手持各式各样的武器。他们的表情极为神似,弗伦提斯对此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一张张深受压迫、出离愤怒的面孔。艾文讲过他们从关隘出发后这一路上的见闻,显然,达纳尔在夺取王权之后,立刻开始宣泄多年的积怨,尤其是朝那些为他的敌人耕田干活的农民。弗伦提斯的队伍负责殿后,擅长骑马的人只是少数,导致队列松散,很多人甚至已有些难以坚持。
“我……他妈的……最恨……骑马了!”公鸭气鼓鼓地说,他正坐在壬希尔为他挑选的黄褐色公马背上颠簸摇晃。
“很容易啦!”伊莲说着策马快跑,人在鞍上熟练地起落,“瞅准时机,稍微抬一下身子就好。”
公鸭笨拙地照着样子试了一次,在她的笑声中重重地跌回马鞍,痛得大哼一声。“哎哟,我那还没出生的子孙啊。”
除了弗伦提斯和壬希尔宗师,艾伦迪尔和伊莲无疑是最好的骑手。弗伦提斯派他俩分别去东西两侧侦察,并且严令二人,只要看到任何敌军或者友军活动的迹象立刻回来汇报。对于艾伦迪尔的再度离开,乌丽丝夫人明显面露不悦之色,但也只是愁眉深锁罢了,并未提出抗议。她是在列队的时候来的,声称遵从男爵之令与儿子同行,除此之外并未多言。不过,看到达沃卡在场,她的心情好多了。
“我知道你对他有救命之恩,”她对罗纳女人说,“无论你要我怎样报答……”
“艾伦迪尔和我是同一个戈林。”达沃卡应道。见这位夫人困惑地皱起眉头,她又解释道:“就是部落。”达沃卡抬手示意,从弗伦提斯到三十四号,再到公鸭——他仍然深受每一次颠簸的折磨。“我的部落。放火烧林子部落!”她大笑一声,“现在你也加进来了。”
“你现在可以回家了,”乌丽丝说,“一路往北都没有危险,你可以直接进山。”
达沃卡面色一沉,似是受到了侮辱,但见对方满脸好奇,确是真心发问,她的表情方才有所缓和。“女王没找到,”达沃卡说,“不找到她,我决不回家。”
他们于傍晚时分开进崎岖难行的丘陵地带,班德斯认可了索利斯选择的扎营地——一座山丘的北坡,不仅四面八方的动静可尽收眼底,南边还有一道深涧提供遮挡。班德斯解除了不准生火的禁令,他心里清楚,如今身处阿斯莱封地,再要隐藏一支如此庞大的军队,纯属徒劳之举。
弗伦提斯的队伍负责警戒东侧,在他的安排下,这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成对的战士每三个钟头换一次岗。他正在巡视岗哨,伊莲回来了。“你出去得太久,”他说,“艾伦迪尔一个钟头前就回来了。以后日落前务必回来。”
“抱歉,兄弟。”她回答时目光躲躲闪闪,弗伦提斯知道她仍为早上的事情感到尴尬。
“有什么消息?”他的语气柔和了些。
“周围数英里地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她的心情略有好转,“就在十英里外发现了一匹狼。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狼。个头大,胆子也大,就那么蹲着瞧我,好长时间不动。”
也许是闻到了即将传来的血腥味,弗伦提斯心想。“很好。去休息吧,小姐。”
他巡视一圈,看到幸存的战士们恢复了活力。逃离森林时弥漫的恐惧情绪消失无踪,士气得以重振,很多人都渴望着早日赶到瓦林斯堡。
“这笔账还没清算呢,兄弟,”原都城戍卫军下士温顿说话时,眼中闪过一丝狂热,令他想起了简利尔·诺林,“我们有太多的血债要他们偿还。我们要在瓦林斯堡找他们算账,死也值得。”
他回到营地后,与尚未就寝的人一起吃了晚饭。这段时间以来,三十四号承担了大部分烹饪工作,用当天打到的松鸡和采摘的野生蘑菇做出了美味的炖菜,艾伦迪尔的手艺简直相形见绌。
“他们教你怎么施虐,还教你怎么做饭吗?”公鸭问他时,嘴里仍嚼个不停,胡子上挂着油珠。
“在坐船过来的途中,我原来那个主人的厨奴生病了。”三十四号用口音怪异的疆国话回答,“他奉命在死前把技术传授给我,我一向学得很快。”
乌丽丝夫人正从曾经的奴隶手里接过一碗炖菜,闻言色变:“施虐?”
“我过去是编号奴隶,”三十四号不动声色地回答,“有一技之长。从小学习如何施虐。”他说话时仍一勺一勺地舀炖菜,夫人则愣愣地盯着他,继而抬起头,目光依次掠过火堆四周的一张张面孔。弗伦提斯知道,从公鸭冷厉的眼神里,从伊莲拉紧弓弦时紧皱的眉头上,从艾伦迪尔盯着火堆一勺一勺把炖菜送进嘴里的机械举止之中,她终于明白了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也理解了磨砺他们的是何等残酷的经历。
“这一路过来可不容易,夫人,”弗伦提斯对她说,“做过很多艰难的选择。”
乌丽丝夫人看着儿子,撩开他前额的头发,换来一个疲惫的笑容。“我不是贵族,”她说,“既然我们同属一个部落,我应该告诉你们才是。我是班德斯男爵没有承认的私生女,仅此而已。就叫我乌丽丝。”
“不!”艾伦迪尔眼神凌厉地扫视一圈,“我母亲是乌丽丝夫人。谁敢不叫尊称,我决不轻饶。”
“对极了,大人。”弗伦提斯对他说,“对极了。”
他仍在擦拭武器。其他人早就回了帐篷,已经有低沉的呼噜声飘过营地,一听便是公鸭发出的。等长剑和小刀闪亮如新,他又开始清理靴子,接着是马鞍,然后松开弓弦,检查弓臂上有无裂纹。做完后,他坐下来,打磨箭筒里的每一支箭矢。我不需要睡觉。他反复对自己说,尽管疲累的双手已然酸痛,脑袋昏昏沉沉地往下坠。
只是做梦而已。他试图说服自己,然后不情愿地看了看帐篷。只是她在我身边留下的血污,在我记忆中沾染的恶臭。只是做梦而已。她看不见我。当双手不听使唤、拇指破皮流血,他终于投降了。收好箭矢后,他无力地拖着腿走回帐篷。只是做梦而已。
她站在高塔之顶,古老而辉煌的倭拉城一览无余——街巷相连,楼宇林立,四面八方都有奢华的宅邸、奇妙的花园,还有不计其数的塔楼,但高度统统不如她所在的议会塔。
她抬起头,在天上搜寻。晴朗的天空湛蓝通透,但她仍然找到了一丝云彩,稀薄而纤细,足以为她所用。她在体内寻找那份天赋,却发现必须压制歌声,才能将其召唤出来。而当天赋觉醒之时,那股力量令她眩晕。一时间天旋地转,吓得她慌忙抓住栏杆。与此同时,她感到鼻子里有熟悉的暖流涌出,于是明白这种天赋代价高昂,比起从瑞瓦克那里偷来的操火术犹有过之——他那句讽刺的遗言也回荡在耳畔:窃取天赋就是这样的结果,你没发现吗?
那老家伙知道什么?她心想。不过她也知道,这种赌气的想法毫无意义。他至少没有被爱情蒙蔽双眼。
她驱散了讨厌的想法,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朵云。释放出来的天赋逐渐发力,鼻血也同时喷涌而出。只见云彩不断地旋转收缩,化作旋涡,之后飞散开来,从澄澈的蓝天慢慢消失。
“叹为观止啊。”
她闻声回头,看见一个身披红袍的高个儿男人走上台阶,来到塔顶,两名柯利泰手按剑柄,紧随其后。她尚未试过这具躯壳的能耐,此时竟有出手的冲动,但被按捺住了。藏锋敛锷,后发制人。这是父亲的格言,但她怀疑不过是从某个死去很久的哲人口中借用的。
“阿克里夫。”她招呼走过来的高个儿男人。她注意到此人神色异样,满眼疲倦,这种表情再熟悉不过了。他很伤心。
“信使没有逗留,”他说,“只说,如今盟友的指引只由你一人传达。”
盟友的指引……这话说得好像他真能理解这几个字的确切含义,明白在虚空中与盟友对话是何种感受。这个老不死的小人儿简直无知透顶,她为此差点笑出声来。白活了几百岁。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眉宇之间似有隐隐的忧虑,她这才意识到对方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她在这儿站了多久?她攀上塔顶有多久了?
她深深地吸气,赶走了混乱的思绪。“你在伤心,”她说,“你失去了什么人?”
他神色一凛,表情由忧虑变成了恐惧,显然是不确定她掌握了多少内情。她慢慢懂得了一个道理:表现得无所不知,与真的无所不知拥有同等威力。
“我儿子,”阿克里夫说,“他的船没有抵达瓦林斯堡。占卜师找不到他存在于未来的痕迹。”
她微微颔首,等待对方说下去,但这位议员又换了一副面孔,沉默不言。“盟友希望你提拔我进议会,”她说,“奴商的席位。”
“那是议员洛文克的席位!”他抗议道,“此人办事谨慎,勤勉尽责,百年如一日。”
“花光了口袋里的钱,饲养的天赋者却远远不够。盟友认为他的指引未能受到充分的重视。随着我们新资产的到手,他认为在这项特殊的事业上,我应是更为可靠的督头。如果洛文克不走人,我相信他贪污腐化的大量证据必定败露无遗,从而逃不脱叛国罪的指控。如果你不喜欢这样大动干戈,我也有悄悄解决的法子。”
他又说了些什么,但她没有听,感到时间再次飞逝而过。她在这儿站了多久?等混乱的思绪散去,她仍是独自一人,天空已然披上深蓝的外衣。她的目光移到西方,从宽阔的海湾飘向辽远的大洋。快来到我身边吧,爱人。我太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