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狄安纳斯和狄安娜

本章中我想简要回顾下前面所得出的各种结论，并将一些分散的线索串联起来，以进一步探讨内米祭司这个神秘的人物。

我们已经发现，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早期阶段，人们不了解自然的神秘进程，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控制和驾驭自然方面的极端局限性，甚至曾普遍认为自身具有现代人所谓的超人类的或神的能力。而且他们还由此认为，奇妙和谐的大自然就像一部庞大的机器在平稳精确地运转，只要观察者足够耐心，就能根据它的运转情况预测未来，结果虽不是绝对准确，但也非常可靠。自然界中有规律、循环出现的那些现象，很快就印刻在未开化的原始人脑海中。他们预见那些循环现象的发生，且误认为那些令人满意的重现现象将有利于自己愿望的实现，而那些可怕的重现现象则预示着敌人的意愿。无知的原始人便想象自己能够控制这部庞大机器的运转，可以借助巫术造福自己的部族，或给敌人制造祸端。但他们也慢慢地意识到了这种想法的荒谬，因为他们发现很多事情都无法做到，就连法力最强的巫师有时也很难消除苦痛，获得快乐。因此，祈祷不来的福和难以避免的祸，便被他们解释成是神灵所为，神灵恩宠就赐予生命和欢乐，神灵愤怒则降下死亡和苦难。

由此，巫术逐渐被宗教所取代，而巫师则为祭司代替。当人类思想发展到这一阶段后，人们便认为事物的终极原因在于那些有自我意识的、理性的神，这些神为数众多、性格不一，虽然它们比凡人能力强，寿命也更长，但它们也具有与凡人相同的本性。既然神是近似人类的存在物，并非高不可及，那人们自然就相信，有的人死后，甚至他活着时便可能超越凡人，位列神榜。化为人身的神出现于巫术时代与宗教时代之间。如果他们有着神的名义并显示出神性，那他们被认为具有的能力，通常也就是其前辈巫师们的那点能力。人们希望他们也能像巫师一样保护族民免受恶毒巫术的伤害，治愈他们的疾病，保佑他们世代多福，并主持其他重要仪式，确保大地丰饶、六畜兴旺。那些被认为拥有如此伟大能力的人，自然居于这个社会的最高处。当神灵与世间尚无太大裂隙时，他们对尘俗事务和宗教事务都拥有无上的权力，也就是说，他们既是国王，又是神。这种现象的历史根源非常深远，在人类对自身和自然产生更深刻的认识之前，它延续了若干世代。

古代希腊和拉丁国王们的统治大都已成为遥远的往事，但从他们的世系、称号和权力来看，他们当时也都是要求以神权来进行统治的，而且还真正应用了超人的权力。我们由此可以推定，内米的林中之王后来虽然被剥夺了荣誉并逐渐衰亡，却曾经代表了一个很长的神圣国王的世系，国民们不仅臣服于那些国王，还将其当作神来敬奉。关于阿里奇亚丛林中狄安娜的职能，我们所知甚少，只听说她被人们视为丰产女神，特别是保佑繁衍子嗣之神。我们可以合理假定，她的这些重要职能是由其祭司帮助履行的，也就是在庆祝神婚时扮成林中之王和王后的人。这种神的婚配主要是为了促使万物春天复苏、秋天丰产，子子孙孙世代多福。

假如内米的祭司不但自命为王还充当林中之神，那我们不禁要问：他代表的是哪位神？古代人认为他代表的是狄安娜的配偶或情人维尔比厄斯，可这个答案给不了我们多少帮助，因为我们对维尔比厄斯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那林中长久燃着的维斯塔圣火或许能为我们提供一点线索。欧洲雅利安人一直以来似乎都是用橡树来点燃和续补他们的永恒圣火的。19世纪末，意大利考古学家康门兑特尔·博尼指挥挖掘古罗马城公众议事广场时发现很多木炭余烬，经考证是橡树余烬。这说明，古罗马城中的维塔斯圣火燃的也是橡树枝或橡树木柴。由于各拉丁城镇的宗教典礼都极为一致，我们便可以断定，拉丁姆所有地方保留的维斯塔圣火，烧的也都是神圣橡树的木柴。如果内米也是这种情况，那这座神树林原来很可能就是一片橡树林，而林中之王拼死捍卫的也正是一棵有特殊意义的橡树。按维吉尔诗歌中的描述，埃涅阿斯就是从橡树上折下那根金枝的。既然橡树是拉丁人民的主神朱庇特的神树，那么极力捍卫橡树的林中之王代表的很可能就是朱庇特。如果我的推断没错，那传说中的维尔比厄斯便正是朱庇特在当地的另一种形象。

不管怎样，林中之王后来肯定担当了橡树神朱庇特的角色，这一点在考证其神圣伴侣狄安娜时已得到证实。因为两条不同的线索都表明，如果狄安娜是一般林中王后的话，那内米的橡树女神也正是她。首先，她拥有维斯塔的称号并以此身份掌管了永恒的圣火，而且这圣火燃的还是橡树木柴。其次，内米的清泉女神伊吉利娅其实就是狄安娜的另一个形象，而伊吉利娅又被称为德利亚德，即橡树女神。在意大利其他地区，这位女神的圣所也都坐落在橡树林中。阿尔巴山脉的支脉阿尔基德斯山上，自远古时就覆盖着浓密的橡树林，而且据说狄安娜经常穿梭于此地。亚平宁山脉的陡峭山脊蒂法塔，俯瞰着延绵在卡普亚城脚下的坎帕尼亚平原。古时山上橡树密布，一座狄安娜神殿就坐落其间。总而言之，我们断定，内米的林中之王就是橡树神朱庇特的代表，就是橡树女神狄安娜的配偶。纽玛和伊吉利娅的爱情故事反映的就是林中之王与女神的神秘婚配。

对此，有人肯定会提出反对意见，认为朱庇特的配偶不是狄安娜，而是朱诺。而且即使狄安娜真有配偶，也不会是朱庇特，而应该是狄安纳斯或简纳斯。就算这些是真实的，我们仍能驳倒这种异议。这两对神朱庇特和朱诺，狄安纳斯和狄安娜或简纳斯和简娜，其实只是一对配偶的两种不同称呼而已，他们名字和职责的渊源和实质没有任何不同。他们名字的四种叫法都来自雅利安语的同一个词根DI，有“光明”之意。与其对应的希腊神宙斯和神后狄娥娜的名字也含有这个意思。在职责方面，朱诺和狄安娜都是生殖和繁育女神，都曾被称为月亮女神。简纳斯的真实本质和职责一直难以确定，但瓦罗认为简纳斯就是天神，因为两者不仅名字的语源相同，而且据说简纳斯一直忠诚于朱庇特的两位伴侣朱诺和朱特娜。此外，人们在祈祷和谈话时常将简纳斯称为“父”。知识渊博的圣奥古斯丁曾在逻辑上证明简纳斯和朱庇特就是一个神，同时，异教徒在向朱庇特·狄安纳斯敬献祭品时所表现的虔诚和恭敬也是一个佐证。在台伯河右岸简尼库兰山上的橡树林中，也能找到他和橡树紧密相连的遗迹。据说意大利最远古时期，简纳斯曾是统治此地的国王。

因此，如果我的分析正确的话，希腊和意大利人各自所称的宙斯和狄娥娜、朱庇特和朱诺，或狄安纳斯（简纳斯）和狄安娜（简娜），其实都是同一对神，有着共同的实质，只是由于各部落方言不同而导致拼写形式不同罢了。很多民族最初相距并不远，那些神的名字除了带有当地一点方言色彩外，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但后来随着各部落聚居地区的分散和隔离，他们原来所崇奉的神祇在形式和实质上都开始慢慢出现差异。当社会进步到一定程度，长期隔绝的状态渐趋消失，各个民族被新兴的单一强大社会力量吸引或融汇在一起，他们便把各自崇奉的神祇像方言一样都融于一体。由于方言和宗教的差异在长期历史过程中，已掩盖了他们原来共同信奉的那些神祇的实质，因此只好作为各不相同的神列于全民族的神殿中。

罗马宗教中之所以出现简纳斯和朱庇特并列、朱诺与狄安娜并列的现象，应该就是很多亲缘部落长期分散隔绝又复融合的缘故。这比近代一些学者所声称的，简纳斯最初不过是门神的说法更有说服力。因为简纳斯作为罗马人心目中的众神之神和人民之父，不可能出身于卑微的门神。据我猜测，很多地方可能一直有种风俗，就是在住处的主要门户上张贴简纳斯的肖像或标志，以求这位伟大神祇的庇护。

如果这种猜想多少有些道理的话，神话中简纳斯有两个头的原因便也能简单阐明。当人们普遍用简纳斯的肖像守卫一些重要入口时，可能又想到应该让这位守卫同时看到前面和后面的情况，因为只面朝一个方向，背后的危险很可能乘机而入。对于这种解释，我们能够找到例证。在南美的苏里南，布希黑人经常用木头雕刻双首守护神偶像，放在带有门闩和两扇门板的大门口，并在旁边放一块白布或一根木棒，象征武器。此外，门闩上还挂着一根小木棍，象征用它来阻挡企图穿过大门的一切邪恶。简纳斯的双首肖像同苏里南黑人的双首偶像非常相似：一手握着木棒，一手拿着钥匙，守卫在罗马人住宅和道路的入口。

我们可以用这些结论来考察内米的祭司，作为狄安娜的配偶，他原来代表的是狄安纳斯或简纳斯，而不是朱庇特，但这些神祇在古时的差异仅是名义上的，它们一直都是作为同一天神、雷神和橡树之神在履行职责。因此，祭司作为它在内米的代表，住在橡树林中再合适不过。从他森林之王的称号可以看出，他所代表的神显然与树林有关。既然只有折下林中某棵橡树树枝的人才能打败他，就说明他的生命是和那棵神树紧密相连的。这样来看，他不但侍奉神，还体现着这位伟大的橡树之神，他从而便自然成为橡树女神的配偶，不论她是叫伊吉利娅还是狄安娜。他们的结合不论是通过哪种方式完成的，其婚姻都被认为是确保大地丰饶、人畜两旺的必要条件。此外，由于橡树神同时也是天神、雷神和雨神，因此他的人身代表，跟很多其他具有神性的国王们一样，也被要求在适当季节聚拢云气、轰出响雷、普降甘霖，使谷物丰收，硕果累累，牧草丰茂。具有如此神力而名望极高的人一定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在圣所发现的建筑物和祭品的遗迹，加之古典作家提供的证据，表明后来这一度是意大利最雄伟、最著名的圣地之一。甚至古时，当拉丁同盟的各个小部落仍分散聚居在周围平原地区时，这座神树林就已是他们共同崇敬和关注的地方。就像柬埔寨国王经常给热带森林深处神秘的火王和水王送去献礼一样，我们完全相信，从宽广的拉丁平原各处来的意大利朝圣者，都将目光和脚步转向了神秘的内米祭司即林中之王的圣地。宁静湖滨的这处圣所，群山环抱、绿树丰茂，尽管伟大的政治、文化革命已将拉丁的宗教首府从森林迁入城市，从内米迁至罗马，可古时雅利安人对橡树和雷雨之神的崇奉，依然通过古代祭司主持的那类仪式在这里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