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古代拉丁姆王位的嬗替

前章关于罗马国王（其祭司职务由其继承人典祀之王继承）的讨论让我们得出了以下结论：国王代表并扮演伟大的天神、雷神、橡树之神朱庇特，而且像世界其他地方掌管气象事宜的国王们一样，为自己的臣民协调风雨雷电。他不仅戴着橡树叶王冠和其他神性标识扮成橡树之神，还跟橡树女神伊吉利娅结婚。伊吉利娅似乎只是狄安娜在当地的另一个形象，她也具有林神、水神和生育女神的特征。我们这些结论都是以罗马史实为基础的，因此在其他拉丁群落可能也很适用。那些地区古时可能也有代表神或兼任祭司的王，王的宗教职责最后都会移交给其继承人典祀之王。

但我们还要继续追问：古拉丁氏族的王权继承有何规定？据说，罗马总共只有八位国王，对于其中后五位是真正高居王位、统治国家的事实，我们似乎不可能提出什么质疑。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尽管罗马的首位国王罗慕路斯据传是阿尔巴王室的后裔，阿尔巴的王位都是由父系后裔继承的，而罗马的王位却没有一个是由父亲直接传给儿子的。有些罗马国王的后嗣甚至让自己的母亲承袭前王的王位。塔蒂乌斯、老塔尔昆和赛尔维埃斯·图里乌斯三位国王都将王位传给了自己的女婿，而他们的女婿不是外国人就是外国人的后嗣。这似乎说明母系一族掌握着王位继承权，而且实际履行规定的是同王室公主婚配的外国人。用术语来说就是：罗马王位的继承（也可能是全部拉丁姆王位的继承）是由规范古代社会的族外婚、嫔纳婚，以及世系按母系计算的规定决定的。族外婚规定，男方只能跟本氏族外的女性结婚；嫔纳婚规定，男方必须离开自己出生的家庭，同女方家人一起生活；世系按母系计算则规定，要按照母系追溯血统关系并延续家族姓氏。古代拉丁民族中，如果有按照这些规定来选择王位继承人的，很可能是这种情况：另一氏族、部族或另一市镇的男子同国王的女儿结婚，并和她一起继承王位。他们生的孩子必须继承母亲的姓氏，女儿要留在家中，儿子长大后则要远赴异国，在外国结婚并留居妻子所在的国家。留在家中的女儿全部或个别的，暂时或永久地充当圣火贞女，看管国王神灶圣火，其中一人以后会成为她父亲继承者的妻子。

对于拉丁民族王位继承问题中那些不甚明了之处，我想，运用上述假说更易阐明，而且也能使我们更好地理解关于拉丁国王由处女母亲和神的父亲生育这类传说。传说中都有一个女人跟陌生男人生育孩子的故事，这种父亲身份不明的现象，与该王位继承制度忽视父系继承的原则更具一致性。如果拉丁国王们的父亲确实都身份不清，那只能说明王室人员生活放荡，或道德规范在某些情况下非常宽松，男女暂时恢复了古时的放纵生活。在某些社会发展阶段，这种纵情狂欢并不少见，而且还长期存在于五朔节和降灵节习俗中。这类节日里，男男女女恣情纵欲，期间受孕，后来生下孩子的女人，自然会将孩子的父亲归之于庆祝活动中所礼拜的神。

也许正是出于这一点，每逢仲夏节，罗马平民和奴隶们都纵情狂欢，纪念幸运女神福琼娜。这个时节最流行的庆祝活动是竞走和赛船。插满鲜花的彩船在台伯河上来回穿梭，船上的年轻人开怀畅饮，欢腾的场面令人兴奋。在现代欧洲，盛大的仲夏节简直是情侣与火的节日，成双成对的情侣们手拉手跳过篝火，或隔着篝火互相投掷鲜花。在这个神秘季节怒放的鲜花给男女青年带来了爱情与婚姻的吉兆。现代的这些节日非常美好，但在古代它们可能较为粗野，而这种粗野的特征或许正是那些宗教仪式的本质。值得注意的是，罗马人在庆祝仲夏节时还有一个特点，即让饰满鲜花的船只在河中游弋，这表明仲夏节可能是一种水上节日。即使在今天的仲夏节庆祝活动中，水也占有重要地位。

据说，当每年春天的帕里利亚节到来时，古代的牧民情侣们也会携手跳过篝火，而且国王纽玛就是在这种节日中被孕育诞生的。这些说法应该多少有点可信。但我们并不能据此推断，拉丁的国王都是在一年一度庆祝爱情的节日里孕育而生的，因为很难找到支撑这种假设的证据。不过，国王父亲身份不明的问题，可能在国王们死后很久才会出现，而那时他们早已被披上了神的外衣。很多国家的国王是外来移民或旅行者，因此他的臣民自然不清楚国王的身世来历，为了填补这段空白，他们就设法赋予他一种显赫却不真实的王室出身。如果国王们在世时就已显出神性，那更会被人们视为神的后裔或神的化身，甚至就是神。

拉丁人王室中的妇女必须留在家里，而且要同外族（更多的是外国）男性婚配，这位男子跟本国公主结合后就会成为统治这个国家的国王。这样看来，外国人能在罗马戴上王冠，以及阿尔巴国王的名单上有外国人名字的现象就不足为奇了。在一个藉由女性才能跻身贵族的社会里，或者说是在一个只重视母系后裔的社会里，地位最高的女子的结婚对象，可以是王室和神的后裔，也可以是出身寒微的男子、外国人甚或奴隶。只要这个男人的体格和智商符合古代社会的标准，婚后能繁衍子嗣，就有机会成为国王。

除了罗马，我们还在雅典发现了通过与王室公主婚配而登上王位的线索。据传，雅典最古老的两位国王，西克劳普斯和安菲提昂，娶的就是他们前任国王的女儿。这个传统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被证实，由此可见，雅典最早实行的是按母系计算世系而不是按父系。

如果古代拉丁姆王族真的实行将女儿留在家中，让儿子前往国外与他国公主婚配的制度，那么这些男性后裔就会在不同的国家里代代延续统治。古代的希腊和瑞典好像都出现过这种情况。我们由此就可以断定，这是欧洲若干旁支的雅利安人实行的习俗。很多希腊传说中都有这样的故事：一位王子离开自己的国家前往遥远的国度，并同那里的公主结婚而继承王位。对于王子们为何远赴他国，古希腊作家给出了众多理由，其中一个共同的理由是王子因杀人而被放逐。但这只能解释王子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国家，并无法说明他怎样成为别国国王的。斯堪的那维亚也有类似的传说故事，大意就是同公主结婚的男子得到了国王岳父封赐的王国，虽然国王有自己的儿子。

这样看来，当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时，某些雅利安民族曾习惯性地认为女性是延续王室血统的渠道，因而将王位代代授予其他家族，且通常是别国家族中同本国公主结婚的男子。有个民间故事的内容与此极为类似，讲的是一个冒险家来到异国，赢得了国王女儿的爱情并同她结了婚，国王将整个王国或王国的一半赐给了他。这类故事应该就是对古代真实习俗的反映。

在流行这类习俗的地方，王位显然只是同王室血统的女性结婚后的封赐。对于同王室联姻并继承王位的人选也是有一定标准的，主要是依据当时的普遍思想，以及对国王品德个性的要求来考察其家世和品质。但在古代社会，体格健美也是一项很重要的遴选条件。王室有时还会通过某种比赛来选定与公主结婚并继承王位的人。阿莱特尼的利比亚人将王位授予跑得最快的人。在古代普鲁士，候选人通过赛马来争夺贵族身份，谁先跑到国王面前就被封为贵族。根据一个古老的传说，奥林匹亚的竞技比赛最初是由恩迪尼翁亲自主持的，他让他的儿子们通过赛跑来角逐王位继承权。

这些传说似乎更好地反映了通过竞赛赢得新娘的真实风俗。因为很多民族中至今都流行着这种风俗，尽管有时竞赛只是一种形式或制造气氛的手段。比如，吉尔吉斯人经常举行一种叫“爱的追逐”的竞赛，可以看作是一种缔结婚姻的形式。竞赛时，新娘手执长鞭，跨上骏马向前飞驰，求婚的男子们策马在后追逐，最先追上她的人就可娶她为妻。飞奔的同时，新娘还可以用手中的长鞭驱赶她不喜欢的追求者，使其无法接近她。东北亚的科里亚克人也常举行这类追求新娘的竞赛。他们将竞赛场地设在一个大帐篷内，场地四周围着一圈圈连在一起、被称为“波格格”的小间。竞赛开始后，新娘先起跑，如果她跑过了所有小间新郎还没赶上，他们之间的婚约就可以解除。其他妇女们在新郎经过的地方设置重重障碍，使他绊倒，或用软鞭抽打他，以阻止他赶上新娘。只有女孩愿意等他赶上来，他才能赢得这位新娘。

由此可见，同一个女孩，特别是同一位公主缔结婚姻，常被作为竞赛获胜的奖励。那么，罗马国王用古代竞赛的方式来考验未来女婿与王位继承人的做法就很自然了。我的理论如果没错的话，罗马国王和王后扮作朱庇特和他的配偶，参加每年一度的神婚庆祝仪式，目的就是为了促进万物丰产，人畜兴旺。他们所做的很多事情，大概跟古时五朔节王与王后所做的一样。现在某些地区，五朔节王的人选有时也要通过体育比赛或竞赛来确定。这很可能是上述古老婚姻习俗的遗迹。那种习俗主要是为了考验对方，看他是否合适。这种考验当然也能用于国王候选人，而且还更为严格，目的是为确保他没有任何缺陷，能够很好地完成将来的神圣典礼与仪式职责。这点比履行国王的政治职能还要重要。因为人们笃信，国家的长治久安和繁荣富强都取决于前者。罗马帝国时期年年举行的“国王奔逃”仪式，就带有这种考验习俗的色彩。每年的二月二十四日，典祀之王在罗马国民议会厅主持完祭祀仪式后，就会立即跑出会场。我想，“国王奔逃”最初应该是角逐王位的竞赛，谁跑得最快就赢得王位，而且年终国王还要参加赛跑，争取连任资格。竞赛就这样逐年进行下去，直至他被别人战胜，并被废黜或杀害。昔日的竞赛因而便带上了逃跑与追逐的性质。国王在前面奔跑，竞争者在后面追赶，国王一旦被赶上就得让出王位，甚至丢掉性命。有些刚毅果敢的国王会想方设法使每次竞赛或奔跑徒有形式，牢牢占据着王位。这种仪式有时还被视为对罗马国王遭放逐的纪念。但由于缺乏原始证据，此类观点也纯粹是想象。在我看来，这种仪式更像是典祀之王为保持古代习俗而实行的，只是这习俗最初的意旨尚不清楚。如果我的想法没错，那罗马国王一年一度的奔逃就是古时的一种遗风。那个时候，竞赛或格斗中的获胜者除了能娶到公主，同时还被授予王位。人们后来还将这样产生的王和王后看作神和女神，为他们举行隆重的婚礼，按照模拟巫术原理以确保万物丰产。

据说，远古时的拉丁国王们常会扮作神祇，还常常因此被处死。如果确有其事的话，那许多国王遭遇不测的神秘事件就不难理解了。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根据古老的传说，阿尔巴的一位国王因扮演雷神朱庇特不够虔诚而遭雷击，罗穆卢斯像埃涅阿斯一样神秘失踪。而另一位罗马国王，萨宾人塔蒂乌斯也惨遭屠戮。据说，当他在拉维廉姆主持祭祀古代神祇的公祭仪式时，被他曾冒犯过的几个人用祭坛上的屠刀和炙叉杀害。从他被杀的方式和场合来看，并不是谋杀，而是作为祭祀的牺牲被杀的。据传，纽玛的继承人屠勒斯·霍斯梯力厄斯也是遭雷击身亡的，但也有人认为是恩喀斯·马西埃斯指使人谋杀的，因为他死后马西埃斯就登上了王位。

罗马国王不得善终的传说让我们想到，他们赢得王位的方式可能是殊死的搏斗，而不是某种竞赛。果真如此，那罗马与内米之间的相似之处就更接近了。这两个地方的神圣之王或神的代表，一旦被某个勇敢的挑战者击败，就会被废黜或杀害。这样，我们就很容易理解古代拉丁人通过一对一的决斗来确定王位归属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