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兰与国兰之间

书房有三盆兰花。两盆洋兰，一盆国兰。洋兰春节前就开了，开两个多月了，还在开，开得我有些担心，担心变成塑料花开个没完没了。国兰则刚开。飘逸清秀的叶丛中毅然拔出长短两条绿茎，茎上依序缀着花朵。数了数，十五朵。叶是墨绿、深绿，花为嫩绿、浅绿，绿意盈盈。五枚柳叶样窄窄的花瓣亭亭立起，一片带有虎纹斑点的宽宽的花蕊弯弯下垂，中间另一枚花蕊则如小小的倒置逗号。令人惊异的是，每一朵花的柄茎交接的“腋下”都衔有一颗水珠，一样圆润，一样晶莹。

国兰此刻就在案头，看书看累了，写东西写晕了，我就侧过脸朝她注视片刻。花形真是别致，犹如翡翠雕成的蜻蜓，玲珑剔透。又像展翅欲飞的春燕，风姿绰约。当然最怡人的是她的香气。同是花香，秋菊带有淡淡的苦涩，水仙送来静静的清纯，而兰花香气则为幽幽的蕴藉。一天之中，似乎黄昏时分香气最浓。当夕阳最后一缕夕晖在纸糊拉窗隐约印出金黄色光晕的时候，兰花就像要与之惜别似的献出格外沁人心脾的幽香。而我的幸福感也在这一时刻聚敛起来。我手捧一杯清茶，在国兰的幽香中凝视即将隐去的夕晖久久呆坐不动……

若以美丽不美丽而论，国兰很难称为美丽。与之相对的两盆洋兰才叫美丽，一盆粉红色，肥大的叶片上单枝挑起火炬般的花串，三枚花瓣分别如孔雀开屏一般次第展开；另一盆白黄紫三色交辉，五角形花朵高低错落，仿佛飘入书房的一方晚霞，热烈，艳丽，张扬，正所谓花枝招展。相比之下，国兰显得那么朴素、淡雅、矜持、含蓄，孤芳自赏，自甘寂寞。洋兰的不足，就是没有香气。也许精力和心思都用在展示外在的美丽上面了，结果香气造不出来，怎么闻也闻不到一丝香气，有色无香。无香，美丽也就少了内涵。而国兰因为有香而隐含颖秀，独具一格，成就了不美丽的美丽。故而屈原以兰寄情：“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孔子以兰托志：“芝兰生于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沈复索性赞曰：“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

我歪头瞧一眼洋兰，再侧脸看一下国兰。忽然，我打了个寒战：自己是不是越来越像洋兰了！也就是说，自己近来是不是过于介意外在的名声而忽视了心性的修养？我坐在洋兰和国兰之间，沉思了好一阵子。尽管我不情愿，但答案仍是肯定的。举个例子，前不久因一本书的翻译问题，从上海到北京，从新疆到广州，自己的名字和照片伴随着种种说法屡屡出现在媒体上。说法当中当然有负面的。若是以往，看一看也就过去了，为之欢欣鼓舞固不至于，却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认真气恼，急于分辨。为什么呢？因为觉得自己和过去不同了，好歹是个人物了，应该注意维护自己的所谓声誉和形象了。于是，多了浮躁、焦虑和虚荣，少了自谦、内省和泰然处之的勇气和坦荡。这和一味突出视觉上的美丽而丢了内在馨香的洋兰又有多大区别呢？洋兰如此尚是出于天性（nature），而自己也莫非出于天性不成？果真那样，就更可悲了。

或许有朋友为我打抱不平，说现今就是这样的时代，食品重包装，药品卖广告，女士要整容，官员要作秀，文人要炒作，就连教授也在到处兜售自己——你四下看看，哪个不是洋兰，谁不是洋兰，不是洋兰能活得多姿多彩万众瞩目吗？一句话，洋兰时代！甚至塑料洋兰时代！这诚然是不争的事实，但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作为另一方面，个人也并非没有责任。毕竟没有人逼你必须演示华丽的外表而不许你修炼自己的心性。当然后者要忍受寂寞、孤独和清苦。也唯其如此，国兰的超尘脱俗幽香远播的品格才显得可贵。

写到这里，蓦然发现那盆粉红色的大朵洋兰又开了一朵，愈发显得雍容华贵顾盼生辉。同时耳畔响起母亲曾经对这盆国兰说过的一句话：“别看这花不起眼，可香着呢！”

呜呼，吾谁与归？

（2009.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