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与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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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乡间

乡下的大弟搬家了,从小村子搬到附近的大村子。大村子原是生产队队部所在地,三十几年前我在乡下务农时,每天都按生产队长的吩咐从这里出发到田里干活。原来的人家有一半还在,几条土路依稀辨认得出,山坡树林也大体是原来模样,村头巷尾的牵牛花、南瓜藤和向日葵仍那么撩人情思。但住了几天之后,我蓦然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少了什么呢?声音!在村里转了几圈,到处静悄悄的,如果没有偶尔晃动的人影,我真有可能怀疑自己走进了村上春树笔下的“世界尽头”。没有鸟鸣,没有鸡叫,没有狗吠,什么声音都没有。

往日的乌鸦呢?家乡人管乌鸦叫老鸹,最为聒噪,嗓门最大。日暮归巢时分,三五成群从天外飞来,黑压压落在村头老榆树上聒噪不止。乡亲们不大喜欢它们,却也不怎么在意。曾经的喜鹊呢?喜鹊给人的感觉比乌鸦好多了,它从不像乌鸦那样不知趣地乱叫,偶尔叫一声也好像带几分羞涩。而且身段优美,黑白分明,飞起来忽忽悠悠,走起来蹦蹦跳跳。尤其杏花时节落在杏树枝头那一声欢叫,谁见了听了都满心欢喜。至于麻雀就更不用说了,那时最多的就是麻雀。房间屋后,田间地头,树上树下,到处都能见到它们轻巧顽皮的身影,到处都能听到他们唧唧喳喳的语声,既不像乌鸦那样聒噪,又不似喜鹊那般羞涩,是乡间最寻常最亲昵的声籁。老人常说自家孙女像个唧唧喳喳的麻雀,与其说表示气恼,莫如说因为怜爱。可现在连麻雀的叫声也听不到了。

我不甘心。穿过玉米地往南岭爬去。在茂密的杂木林和整齐的人工林中爬了一个小时,一直爬到岗顶一片蓊郁的次生林,歪在一棵老柞树下歇息。阳光勉强透过枝叶,斑斑点点洒在四周草坡上,树梢间缓缓飘过淡淡的白云。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鸟鸣。我像听得旧日情人久违的呼唤一样“骨碌”爬起,竖起耳朵倾听。万籁俱寂。过了好一会儿,又一声鸟鸣,怯怯的,低低的,戛然而止。我赶紧往鸟鸣方向望去。少顷,一只喜鹊掠过树梢,落在离我不远的桦树枝头,侧过脑袋,似乎等待后面的伴侣。终于看见喜鹊了,终于听见鸟鸣了,终于!我一阵惊喜,一阵释然,旋即一阵伤感,一阵悲凉——在这乡间,难道也要进山爬一个小时才能听见一声鸟鸣吗?要知道,这不是在开发区,不是在市中心,更不是在打靶场。

回去说与大弟,问他怎么会这样子。大弟说,怎么不会这样子呢?农药!浸种用农药,除草用农药,杀虫用农药,催熟用农药。不像你在家干活那阵子了,不用锄头,不用镰刀,不用力气,全用药,农药!粮食不好吃了,鸡蛋不好吃了,猪肉不好吃了,菜不好吃了,果不好吃了。虽然不好吃,人还能吃。但鸟遭殃了,喷了农药,鸟敢吃吗?吃了还不死?不死也不能下蛋了。就连鸡都不到地里去。青蛙也一样,喷了农药,下雨冲到河里水里,青蛙受得了吗?所以鸟没了,青蛙没了,鸡不没也少了,你到哪儿听鸟叫鸡叫?也好,光剩下干巴巴几个人,利利索索,安安静静,轻轻松松。我问狗呢?狗叫也听不到了。大弟说,狗,谁敢养狗?你们城里人馋狗肉,就有人到乡下用农药馒头逗狗,把狗弄走卖掉杀掉。我这才恍然大悟:农药,农药!农药真是作孽。

美国人蕾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早在四十五年前就为环保写了一本书,名叫《寂静的春天》——春天听不到鸟鸣,所以称为寂静的春天。何以听不到鸟鸣呢?因为喷洒DDT等杀虫剂致使小鸟中毒身亡。作者进而指出滥用农药伤害了许多生灵,影响了自然生态。这位美国女士所说的听不到鸟鸣,是指美国城里人在自家后院听不到鸟鸣。而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岂止城里人,就连乡下人都很难听到鸟鸣了——寂静的乡间!

听不到鸟鸣、听不到鸡鸣狗叫意味什么呢?意味我们的下一代恐怕再也无法感受“枯藤老树昏鸦”,再也无法领略“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再也没有“树上有四只鸟,‘砰’一枪打死了一只,树上还有几只鸟”的数学游戏,再也没有“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的儿歌,甚至“乌鸦喝水”那篇小学语文课文、“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样的俗语也要让老师大费唇舌了。如此这般,天上飞的只剩下飞机,地上走的只剩下你我,发出声音的只剩下汽车火车电车碰碰车过山车装甲车——那是一个何等触目惊心的世界啊!

(200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