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岚园
明天是中秋,放灯节就在今晚。
梓妍一早逃了学,坐小公共来到瀛大,在清岚园待到中午。
待得久了,她不难感受到这里的节日气氛。晴空远云,荷花映日,园中的游人也融化在流金似的秋阳里。一群学生在水榭上搞聚会,锅盖头、蛤蟆镜、花衬衫,放着火热的音乐,扭着认真的屁股。塘南的一座小阁里新开了家快速冲卷店,两个身穿浆绿小褂的青年站在瓦檐下,把一条胶卷提得老高,仔细审视底片,商量着要把相片赶在中秋前冲印出来。一架平板车横在合欢树下,车上满是瓶装的汽水、包着脆纸的柑橘,树上挂块黑板,清秀地写着“节日特价:橘子每袋八角,汽水每瓶二角”。卖家是个小姑娘,坐在车尾读《诗刊》。更多的还是买菜归来的住家户,菜叶探出了篮子,蟹爪扎破了袋子,笑容溢满脸蛋,谈的尽是明晚做什么菜、喝什么酒。
一上午,只有一个戴红袖章的小伙子跟她搭过腔,叫她不要坐在雕像上,这么不尊重林馥珺先生。
“你们尊重她?”梓妍瞥着他,“她胳膊哪儿去了?”
小伙子见她不听,便悻悻走了。半晌过后又兜了回来,苦着脸道:“我都跟你说多长时间了?”
她在塘边坐了这么久,大多时候看着水上露莹莹的荷叶,有时候抬头看看天。头顶恰巧是一条航线,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架飞机缓缓漂过云端,看似碧蓝大海上的一叶扁舟。这里离长桉机场不远。她猜飞机都是从那里来的,不知要去什么地方。
长桉机场八一年才启用。听老父亲说,她的父母当年常来清岚园散步,也曾抱着尚是小婴儿的她来过。那时候,他们头顶还没有远去的飞机。
到了中午,园子慢慢静了。水榭上的聚会已散,冲卷店的小阁门可罗雀,只有平板车和小姑娘还在那儿。太阳悬在天顶,水木绿得晃眼,荷露亮得暖人。叽叽喳喳的鸟鸣听来寂寞。那个戴袖章的小伙没再回来。
她的影子斜过了几寸,身后才传来了脚步声。
她听得出那是谁走路的声音,又徐又缓,就像他说话的语调。她猜到他会来,也知道他找得到她。她不想让他来,可又有点希望他能来。
老父亲走过她身边,穿着旧旧的翻领衬衫、的确良裤子,两手按着膝盖,坐在了前面的一条石凳上。
头一回,梓妍发现他的背有点弯了。
“过来坐。”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梓妍没过去,他也没再唤。
“坐会儿就回去吧,”老父亲望着金闪闪的荷塘,“茵文和承峻都等着你呢。”
她还是一声没吭。老父亲沉默许久,转过头,望了望不远处的那架三轮平板车。卖水果的小姑娘还在看杂志,身上覆着合欢叶筛下的点点光斑。
“你就是在这儿学会骑车的,”老父亲侧着脸,“承峻说,他和茵文也是在这儿跟你学的。”
梓妍垂着眼帘,午后的熏风拂起了几缕头发。
老父亲望回荷塘上,问梓妍,她和承峻、茵文头一回见面的那天,她还有没有印象。
“我当时还没‘解放’,在云南。”他像在自说自话,“你覃叔给我讲的。”
梓妍的父母死后,把她从家里接走的是茵文的父亲。那天傍晚下着鹅毛大雪,覃爸爸给梓妍戴上棉帽子,裹上厚褥子似的72式警服大衣,把她放在自行车座上,顶着浩浩风雪推了一路车。路上,他俯着身对梓妍说,待会儿到家就暖和了,叔叔给她生上炉子、煮碗热面条,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陪她一块吃。
“有味儿没味儿,吃个热乎劲儿。”覃爸爸笑着说。
梓妍一声不响。他也没再说啥,抬头望着白茫茫的前路,抽了抽冻得通红的鼻子。
他说的妹妹和弟弟就是茵文和承峻。老校长下放以后,年幼的儿子便由茵文的父亲照顾,住在了覃家,和父女俩相依度日。那晚,梓妍走进他们家门的时候,两个小豆子正坐在客厅的八仙桌前择韭菜,见覃爸爸披着一身风雪回来,还带着一个小姐姐,一同扭头直盯她,脸上好奇的表情也一个样。
梓妍没看他们。和刚才在路上一样,她低着头不吱声,小脸上一半雪花,一半眼泪。
覃爸爸弯着腰把她哄进客厅,捏出一点笑容,唤女儿和他一起煮面条,让小姐姐吃了暖和暖和。小茵文一脸懵懂,跳下老木椅,目光仍粘在梓妍脸上。
“这是你们小妍姐,妍是那个——”覃爸爸顿了顿,没组出词儿来,“你们就叫姐吧。”
他围巾没解、大衣没脱,便把手搓着,和女儿一起进了厨房。小承峻眨巴着眼,端详杵在玄关的梓妍,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把茵文坐过的木椅朝她推了推。
“你坐呗。”他小声说。
梓妍仍站着没动。茵文从厨房里探出小脑袋,瞧了瞧梓妍,又夹着嗓子唤承峻:“你去拿小枪呀。”
小承峻露出恍悟之色,蹦下椅子,一溜烟跑进了里屋,不消片刻,抄着一把灰不溜秋的玩具枪跑了回来,刚一刹住脚,忽又想起什么,掉头回了屋,半晌没出来。茵文始终探着脖子,皱着细小的眉毛,朝屋里直瞧。
承峻终于回来了,手里拿的还是那把小左轮。
“装弹了,”他把枪朝梓妍递,脸上笑盈盈的,“你打一枪试试。”
他见梓妍不接,干脆牵起她的袖子,把小枪硬塞进她手里。
“姐姐试试。”茵文还没把脑袋缩回厨房,一脸小小的期待。
梓妍低着泪蒙蒙的眼,凝视着这把铝壳玩具枪,指头久久扣在扳机上。
“试试嘛。”茵文怂恿她。
梓妍沉默片晌,把扳机扣了一下。
枪口“啪”地一响,既脆生,又震耳,就好像有人丢了个摔炮。承峻应声抖了个激灵,回头看茵文,和她一起笑了起来。茵文笑得甜脆脆,他笑得傻呵呵。接着,他又转回头,一双小眼睛注视着梓妍,似乎在等她笑。
梓妍红着眼眶,朝他们弯了弯嘴。
这把“砸炮枪”是承峻和茵文仅有的玩具。覃爸爸有次去北京开会,路过西安门的一家老玩具店,进去给孩子们买礼物,挑来挑去,选了这把自己喜欢的小手枪,还用两只真弹壳跟店家换了三只火药轮。七十年代前期,砸炮枪尚不多见,火药轮更是难搞。承峻和茵文平时不舍得给小枪“装弹”,只拿着它摆出射击的姿势,“啪啪”“乓乓”地乱叫,给它配个音。
隔年秋天,十年风雪终于过去,祁有望也从云南的劳改农场回到了瀛海。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绿皮车窗外的故乡既是熟悉的,又像是素未谋面的。覃爸爸在嘉杨老站接他,老哥俩在熙熙攘攘的站台上拥抱一处。
“老韩来不了啦。”覃爸爸笑叹道,眼里裹着点儿泪。
他们一人提着一袋行李,坐公交车回了静栎区的老院子。时值初秋,院里枫红正盛,叶落缤纷。两人走进院子,远远望见三个孩子在楼洞前放烟花。茵文拿着一只刚点上的烟花棒,喜笑颜开,蹦蹦跳跳地绕圈。承峻手里拿着一只没点的,讪讪直笑,像是有点怕。梓妍在他面前俯下身,取了一只新火柴,“嚓”地划燃,用手拢着,帮他点上。
“别怕,”她边点边说,“大胆点儿。”
小棒盛开了火花。承峻往后仰了一下脖子,笑得既小心,又欣然,眼看它越开越旺,化为了一束金瓣四散的菊花。
梓妍搂着他的肩膀,浅浅微笑。那束金菊开到了他们的眸子里。
接着便是寻常可见的重逢。茵文和承峻望见了他们,大声唤着,拿着烟花飞跑过来。有望蹲下身子,接住了扑向他的两个孩子。他笑弯了眼睛,却也因为孩子们长这么高了,心里有说不出的凄酸。承峻把脸一挤,啊啊干哭。茵文紧紧地伏在他的肩上。只有梓妍站在原地,远远望着他们。
有望目露悲戚,嘴角皱着一丝笑容,朝她招手,唤她过来。
“你那天就没过来,”讲到这里,鬓已生霜的有望坐在石凳上,对身后的梓妍说,“还是他们俩跑过去拉你的。”
梓妍静静看着脚边的秋草。
“承峻是把你当姐的。”有望说,“这一点,你把心放肚子里。”
他对梓妍说,要是她从来没发觉,承峻不管干什么事都向她看齐,那她的观察力就有待提高。她是乒乓球好手,承峻也买个拍子成天练;她听的磁带、看的书,承峻也偷偷拿去听、捧着读;她说哪部电影好看,承峻省顿饭钱也得跑去看看。同学们笑他是跟屁虫,有望觉得他是怕落后,最了解他的茵文却说,他这个直肠子,打小就没有过他们说的这些想法。
“他是把你当榜样,”有望说,“你说的,你做的,他都在心里记着。”
快过中秋了,学校给员工发了些小烟花、小鞭炮,给孩子们放着玩。上个礼拜六,有望买完菜回家,走进院子,望见承峻站在老仓库前的空地上,给三个小孩点烟花棒。那时,他正在俯着身子划火柴,点得慢慢的,笑容浅浅的,点火的时候用手拢着,跟当年的梓妍一个样。
“别怕,”他说的话也一样,“大胆点儿。”
煦风拂过,吹皱了塘水,摇落了荷露。梓妍垂着眉梢,几缕发丝扬在眼前,不肯落回去。
“那你呢?”她抬起了一寸眼帘。
有望有了一段沉默,脸上落着梓妍的凝望,眼里映着金片似的波光。
“那天在车上,是我的错。”有望说,“我这个老父亲,当得不合格。有时候想得太多,有时候想得太少,有时候做得不够,有时候又做过了。这个度,我老是把不准。在你那儿,可能总也代替不了你父亲、你母亲。我心里也明白。”
那天,有望打了梓妍一耳光,回头想想,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有股滋味是,他觉得这只手不像是他的;有股滋味是,他希望那一幕本是他睡了个午觉,做了个梦;还有股滋味更怪,他心里想,这一耳光会不会有点正面效果,毕竟,他也打过承峻。那天,承峻带了两个男孩来家里玩。他们在卧室下跳棋,有望给他们做午饭。正值七月酷暑,孩子们的吆喝声和焖锅似的厨房一同炙烤着他的耐心。米饭煮好了,有望喊承峻来盛饭,承峻不应他。有望喊了三遍,承峻恼恼地嚷了声“喊什么喊”。有望心里忽地蹿起一团火,大步跨进卧室,把两眼瞪成了豹子眼,当着两个男孩扇了承峻俩耳光。
那年承峻才十岁,哭着喊着跑去茵文家找姐姐。
打了梓妍,有望忍不住想,这一耳光会不会让梓妍觉得平衡,她会不会想,这证明老父亲把一碗水端平了,没当她是别人家的孩子,没把她和承峻区别对待。
从云南回来以后,有望觉察到自己的性子变了。当年,他在农场上忍这个忍那个,牛马一样地活着,有些基本的生理权利还不如牛马,也忍过来了。如今回到瀛海,有时候却连一点小事都忍不了。他也明白,“一碗水端平”这个想法是他在自我安慰,这么想,他就能好受一点,少些内疚。梓妍那天说得对,大伙都说祁校长脾气好,品行好,为人师表,其实那只是一层皮,过年给承峻的妈妈供饺子,他确实没有和照片里的妻子对视过。
可他还是忍不住这样自我安慰。人都想守住点儿东西,守不住,就怨不得有自我安慰。
午光中只剩清清鸟鸣。他望着如睡的水榭,眼仁又静又深,心思像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不过,说归说,”他许久才开了口,“就算你爸不给我写那封信,我也得把你领回家。”
梓妍生在一九六六年的仲夏,正巧赶上一场大台风。那半个月,林兰河大肆泛滥,瀛海连日暴雨,大街小巷浊浪滚滚。崇塘县的老百姓纷纷把菜刀往街上扔,用这迷信的老法子“断雨”。警备区的小战士们把一麻袋一麻袋的沙土往河里抛,麻袋连水花也砸不出,就被咆哮的湍流冲没了影儿。市委给江原省委去电话,让他们打开延江大闸,协助泄洪,江原那边只是不应。老书记焦头烂额,把电话打到了中央,大闸才好歹开了一半。可暴雨不停,街上的水还是没得过半个车轮。梓妍出生的第四人民医院坐落在林兰河畔,是个重灾区。韩妈妈产下她的第二天,这一带又泛了洪,一场大水把老楼的一层淹成了河,妇产科的婴儿房也未能幸免。屋漏偏逢连夜雨,韩妈妈产后一天出现了昏迷症状,由丈夫陪着躺在住院部吸氧。有望正好过来探病,便让急得哽咽的老韩照看好妻子,他去把孩子抱过来。
“那真叫一个兵荒马乱,”有望叹道,“跟四几年打仗那会儿差不多。”
和护士们说的一样,等他赶到老楼,一层的浊水早已漫到了大腿,四处漂着文件纸、病历本、药瓶针管、脸盆便盆、蓝边的白铁盒。这层拉了电闸,楼道里黑黝黝的,只剩一个个摇晃着蹚水的影子。这边是病号的呼喊,那边是大夫的吆喝。外头一声炸雷,楼里一片惊叫。
有望连裤腿也顾不得挽,晃着胳膊蹚到婴儿房,见屋里一片白亮,窗户大敞四开,被狂风吹得一开一合,哐当作响。一排排铁架上的婴儿床早已空了,雨水眼看就要涨到床沿。有的架子倒了,小床漂在水上,像风波中的一条条木船。狂风挟着豪雨往屋里灌,靠窗的几只架子风里晃、水里摇,彼此撞出嚓嚓的铁响。
屋里只有一个小婴儿在哇哇哭。他迎着天光眯起眼,把屋子扫视一圈,望见了一副被仪器卡在墙边的铁架和小床。
“那时候你刚出生,还睁不开眼,”有望说,“身上盖着小花棉被,把小脸朝着我,小手也朝我伸,扯着嗓子哭,就好像看见我了似的。”
梓妍越哭越厉害。有望正要进屋,一个抱着药箱的大夫恰巧路过,大叫一声“同志”,腾出一只手扯住了他。
“可不敢!”大夫的眼镜耷拉在鼻梁上,也来不及扶,“电死你!”
他语无伦次地告诉有望,电闸拉了也白搭:就刚才,一间产房不知哪个旮旯漏了电,有个护工往水里一踩,立马就跟着了魔似的东跑西窜,来回三四趟,一头扎进水里没气儿了。那会儿水才到小腿,这会儿都快到屁股了,他可千万别跟电老虎玩儿命。
“里头有个孩子,”有望急着说,“快淹了。”
“啊?”大夫探头见了,又愁得一叹,冲他苦声嚷:“那也不成啊!你先紧着自个儿吧!”
有望低低喘气,凝望着哭涨了脸的小梓妍,一横心蹚进了屋。
既然如今他还好好地坐在这里,跟长大了的梓妍忆旧,他当时自然没被电倒。回头想想,人在情急之下,脑子其实转不了几个弯,腿脚比哪儿动得都快。雨水多久才会没了小床、进屋之前能做点什么防范措施、空着手回去怎么跟老韩交代,这些事,当时是过不了他的脑子的。等他把梓妍抱出来,大夫早已吓得喘不上气,冲他直喊“冒进主义”,他也只能接受批评。
“没法不冒进,”有望说,“你冲着我哭,朝我伸小手,我就得把你抱出来。”
那天,半个医院成了水库,妇产科几近瘫痪,小婴儿留在那里也没意义。老韩还要照顾妻子,有望便将梓妍抱回家,暂时帮夫妇俩照料。老覃问邻居借了辆三轮车来接他们。回去的路上,老覃披着土黄的红旗牌雨衣在前头蹬车,有望抱着梓妍坐在木板上,头顶罩着问医院借来的被褥,撑起了一只小帐篷,把小婴儿遮在底下。老城区的小路依旧是一条流淌的河,浊浊的水流上,漂着大片的旧纸壳、烂菜叶、塑料泡沫。街边尽是断魂的身影,细密的雨线顶着天空。
小梓妍倒是不哭了,恬然睡在他的怀里,就好像来到了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
有望顶着被褥,微微抬头。世间安宁着的,只有他们和灰凄凄的苍穹。
这段往事,梓妍还是头一回听他说。
“你那天问我,是不是真把你当一家人。”有望看着随风起皱的荷塘,“怎么才算一家人,我倒没仔细想过。”
他沉思片刻,问梓妍,记不记得去年春节照相的事。
和那个年代的许多家庭一样,每年正月初一,有望和老覃都要带三个孩子去照相馆拍张全家福。两家各照一张,再一起照一张。去年,老覃听说梓妍和承峻都有了接他的班、加入公安队伍的打算,照合影的时候想起这茬,笑呵呵地把照相时总穿的警服脱了,打算让给一个孩子。一脱下来,他又傻了眼,不知该给哪个。承峻憨笑着说,肯定得让姐姐穿,姐姐穿着好看。梓妍只微笑,没伸手接。末了,茵文嗔怪地冲父亲一笑,帮他把警服穿回了身上。
于是,他们照了张一如往年的合影,穿警服的还是老覃。
前一阵子,有望去医院复查心脏,没查出什么大毛病。大夫老生常谈地嘱咐他,既然有心脏病,就不能动肝火、发雷霆,学校的事儿得过且过,他岁数又不大,一个不留神仰过去,孩子们可怎么得了。
不知怎的,听了大夫这话,有望想起了过年时照的那张相。
“我当时想,我还真不能这么早仰过去。”他说,“我还得看看,你们俩穿上警服什么样。”
午风柔柔捋着他鬓上的银丝。他转过脸,朝梓妍笑了笑。
“到时候,咱们一家子还得合个影。”
梓妍低着眼帘,脚边的几棵秋草变得朦胧。
那天,直到离开清岚园,韩梓妍没再说过话。临走时,有望去冲卷店帮茵文洗了几张照片,她去平板车前,问那个读《诗刊》的小姑娘买了两袋橘子。两袋橘子一块六,小姑娘收了她一块五。事后,她和老父亲一人提着一只袋子,告别了静谧的午后小园,去西南门坐公交回附中。
不过在那之前,她从林校长的腿上下来,在老父亲身边坐了一会儿。
老父亲搂着她的肩膀。温煦的阳光照着他们。
故事讲完了,思琴和梦莛也离开了瀛大,和多年前的父女俩走的是同一条路。这段往事是谁给思琴讲的,梦莛不得而知,只知道它远在八四年的中秋前夕。当年的韩梓妍刚满十八岁,如今的她已年近半百。那天,离“小三叶草”出生还有将近十年,离茵文和有望相继病逝、梓妍将弟弟送进晟山监狱,还有二十多年。
许多人不在了,林校长的雕像仍旧坐在塘边,还是少了一只胳膊。
樊思琴走出校门,抬了抬头。夜空中航过一架飞机,亮着红点,闪着航灯,不知要飞去多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