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过了一会儿,前方逐渐升起一条看上去饱受诅咒的海岸线,岸边耸立着参差不齐的丘陵。卡特还看到了一座城市,城中满是密密匝匝、令人不快的灰色塔楼。这些塔楼歪斜扭曲,它们簇集在一起的方式,以及塔楼墙上根本没有窗户这一现象,让被囚者很是不安;他苦涩地哀叹自己是多么愚蠢,竟会尝了一口那头戴隆起小包头巾的商人倒出来的怪酒。随着海岸线越来越近,城市散发的恶臭也越来越强烈;他看见参差不齐的丘陵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森林,并认出林中的某些树木与地球上的魔法森林中那颗唯一的月亮树属于同一种类——细小的棕色祖格就是用那棵树的树液酿出了奇异的酒。
现在,卡特已经能分辨出前方臭烘烘的码头上移动的身影了,他看得越清楚,就越感到恐惧和憎恶。因为那些身影根本不是人,甚至跟人连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它们是巨大的灰白色生物,外表黏黏糊糊的,可以随意膨胀和收缩。它们的基本形状——尽管经常变化——大致类似于某种蟾蜍,不过没长眼睛,只在轮廓圆钝模糊的鼻吻前端簇生着一堆不停颤动的短小粉色触手。这些生物在码头上忙乱地蹒跚而行,用它们大得不正常的力气搬动着货包和板条箱,时而用前爪抓住长桨,跳上或跳下停泊在码头边的帆船。时不时还有一只这种生物驱赶着一群挤在一起的奴隶,那些奴隶的长相确实还有几分人类的样子,它们宽大的嘴巴和在迪拉斯-林恩做生意的商人如出一辙。只不过,这些挤作一团的奴隶没有穿戴头巾、鞋子和衣服,所以看上去就没有那些商人那么像人类了。某些蟾蜍状生物担当着类似监工的角色,它们会试着在奴隶身上掐一把,挑选出那些较为肥胖的,再把它们从船上赶下来,装进板条箱里,用钉子钉好箱盖,由工人把箱子推进低矮的货仓或装上笨重的巨大蓬车。
当一辆蓬车装载好准备出发时,卡特才看见拉车的是一只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生物。虽然他已经见过了这个可恶地方的其它怪物,还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每隔一阵子,就有一小群与深色皮肤商人一样穿戴的奴隶被赶上一条船,后面跟随着一大队灰中泛白、黏黏糊糊的蟾蜍状生物——它们是官员、领航员和桨手。卡特发现,类人生物奴隶被保留下来用于执行不花力气却较为低贱的服务性工作,例如掌舵和烹饪、取物和搬运,以及与地球或其他星球上的人生意来往、讨价还价。这些生物在地球上活动一定十分方便,因为当它们套上衣服,精心穿戴好鞋子与头巾后,看上去确实很像人类。这幅模样足以使它们在人类的店铺里讲价钱时不会感到尴尬,也不会招来好奇的询问。不过,除开那些瘦弱和生病的,它们中的大多数都被赤身裸体地装进板条箱,由怪异的生物拉着笨重的篷车运离码头。偶尔也有其他生物被从船上卸下装箱;其中一些很像类人生物,另一些不太像,还有一些则半点相似之处都没有。卡特不禁想知道,是否有可怜的帕尔格肥壮黑人也在这里被卸下装箱,然后被可憎的篷车拉往内陆地区。
当黑船停靠在一处由海绵状的岩石搭建起来的油腻腻的码头边时,一大群只有噩梦中才会出现的蟾蜍状生物摇摇摆摆地走出船舱,其中两只抓住卡特,把他拖到了岸上。这座城市的气味和模样难以用语言描述,卡特只来得及看到一些零零星星的景象,例如铺着地砖的街道、黑色的大门,以及由无窗的灰色竖直高墙连成的一片没有尽头的峭壁。最后,他被拖进一扇低矮的大门,被迫在一片漆黑中爬了无数级阶梯。显然,对蟾蜍状生物来说光亮或黑暗没有任何区别。这个地方弥漫着令人无法忍受的恶臭,卡特被锁进一间囚室,独自一人留在了里面。他几乎已经没有力量绕着房间爬行来确定它的形状和尺寸,但他还是勉力探索了一下,发现这是一间圆形囚室,直径约二十英尺。
从那以后,时间似乎停滞了。每隔一些时候会有食物被推进囚室,但卡特不想去碰它。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怎样,不过,他感觉自己被囚禁于此,是为了等待无尽空间中的外神那恐怖的灵魂和使者——伏行之混乱奈亚拉托提普——的降临。最终,不知过了多少小时,还是多少天,那扇巨大的石门再次敞开,卡特被推下楼梯带到了室外,来到这座可怕的城市亮着红色灯火的街道上。这时正是月亮上的夜晚,城中四处部署着手持火把的奴隶。
在一座可憎的广场上,一支游行队伍正排列起来,队伍成员包括十只蟾蜍状生物和二十四个类人生物火炬手,后者在队伍两侧各安置了十一个,前后各一个。卡特被放到队列正中间,他前面有五只蟾蜍状生物,身后是另外五只,身体两侧一边挨着一个类人生物火炬手。几只蟾蜍状生物掏出雕刻着令人作呕的图案的象牙长笛,吹奏出令人反胃的声音。在邪恶的尖锐笛声中,这支队伍走过铺着地砖的街道,进入夜幕下污秽的真菌组成的平原,然后很快开始朝城市后方一座较为低矮平缓的山丘上爬去。卡特毫不怀疑,伏行之混乱正等待着他——就在前方某座可怕的斜坡上,或某块渎神的高原上。他只希望这个悬念能尽快揭晓。亵渎的长笛吹奏出令人骇然的哀嚎,让他宁可献出一切来换取一声哪怕稍微正常一点的声响。但蟾蜍状生物不发出任何声音,奴隶们也沉默无言。
接着,从点缀着星星的黑夜里,真的传来了一种正常的声音。这声音从较高的几座山丘上滚滚而来,回荡在环绕四周的锯齿状山峰之间,激起了一片喧嚣嘈杂、不断增大的回声大合唱。那是猫在午夜时分的叫声。卡特一下子明白了,村子里的老人们私下的猜测是正确的——年长的猫儿们会在夜里悄然登上高大的屋顶,跳向一些只有猫才知道的神秘地域。确实如此,它们跳到了月亮暗面,在这里的山丘上欢跳雀跃,与远古的阴影交谈。听到猫儿们熟悉而友善的嘶叫,虽然身处恶臭四溢的队伍当中,卡特仍想起了自己家里倾斜的屋顶、温暖的壁炉和亮着微弱光芒的窗户。
伦道夫·卡特懂得大部分猫的语言。在这个偏远而可怕的地方,他唤出了合适的猫语。其实他用不着这么做,因为在张开嘴唇的同时,卡特听见猫的合唱声越来越响、离自己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他便瞧见许多小小的优雅身影在星空下聚集成群,敏捷灵巧地从这座山头跳到那座山头。猫族的号令已然响起,恶臭四溢的游行队伍还没来得及感到害怕,令人窒息的皮毛和充满杀意的爪子组成的方阵就如暴风骤雨一般潮涌而来。笛声戛然而止,暗夜中传来阵阵尖叫。类人生物发出垂死的吼声,猫咪们嘶叫着、低吼着、咆哮着;蟾蜍状生物没发出任何声音,它们身上臭气熏天的绿色脓液致命般地渗入长着污秽真菌的多孔土地。
火把的光芒照耀出一幅令人难以忘怀的景象,卡特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多猫。黑色的、灰色的和白色的;橘色的、虎斑纹的和杂色的;普通家猫、波斯猫和马恩岛猫;西藏猫、安哥拉猫和埃及猫;所有猫都置身于这场疯狂的战斗中,它们身上絮绕着一缕深刻而不可冒犯的神圣气息,正是这种气息让它们所供奉的布巴斯提斯[13]神庙中的女神如此伟大。猫儿们以七倍的力量跳起来扑向类人生物的咽喉,还有蟾蜍状生物长满粉色触手的鼻吻,将它们野蛮地扑倒在真菌平原上。一旦有一个倒下,无数猫儿同伴便一涌而上,以神圣战斗的狂怒姿态,用爪子和牙齿疯狂地攻击。卡特从一个被击倒的奴隶手中夺走了一支火炬,但很快他就被自己忠实的捍卫者们如潮水般汹涌地压倒在地。于是他躺在一片漆黑中,倾听着战斗的铿锵和胜者的呼喊,感受着他的朋友们在争斗中从自己身上来来回回跑过时那柔软的脚爪。
最后,敬畏和疲倦让他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看到了一幅奇异的场景。地球像是一个散发着光辉的巨大圆盘,比我们从地球上看到的月亮要大十三倍;这个圆盘正渐渐升起,使月上风景沉浸在诡异的光芒中。在绵延不断的旷野高原和参差不齐的群峰山尖上,猫儿们整齐有序地蹲在一起,组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猫的海洋。它们向卡特走来,一圈又一圈地按队列蹲好,其中两三只领头的猫走出队列,舔着卡特的脸,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抚慰他。地上没有太多迹象表明那些死去的奴隶和蟾蜍状生物曾经存在过,卡特只在他与猫战士们排列的紧密圈子之间的空地上,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恍惚瞄到了一根骨头。
卡特用猫的柔和语言与猫头领们交谈,得知他与猫族之间的长久友谊早已众所周知,猫儿们在它们聚会的地方常说起这件事。卡特途径乌撒时,猫儿们并非没有注意到他。一些身姿矫健的老猫还记得当它们对付了邪恶地注视着某只小黑猫的饥饿祖格后,他是如何爱抚它们的。它们也记得他如何热情招待来旅馆拜访的小猫,早晨离开前还给小猫倒了一茶碟浓浓的奶油。那只小猫的祖父正是这支集结在此的军队的首领,它从一座遥远的山丘上望到了邪恶的游行队列,并认出押在中间的囚犯是在地球和梦境世界中都与它的族群宣誓结盟过的挚友。
这时,远处的一座山峰上传来一声呼啸,老猫首领突然停止了讲话。啸声传来的地方是这支军队的哨所之一,驻扎在群峰最高处,监控着地球上的猫所惧怕的唯一敌人——从土星来的体型庞大而外形奇特的猫。因为某些原因,地球的月亮暗面特别吸引土星猫。它们与邪恶的蟾蜍状生物立约结盟,对地球上的猫抱持着臭名昭著的敌视态度。因此,地球猫儿们在此时此刻聚会是一件相当严肃的事。
猫头领们短暂磋商后,便让所有猫起身排列成更密集的编队,保护性地紧紧挤在卡特周围,准备进行一次穿越宇宙的大飞跃,回到地球和地球梦境世界的屋顶上。老猫首领告诉卡特,这支由毛茸茸的跳跃者组成的队列会载着他,因此他应该让自己平稳而被动地被它们带着走,并说明当载着他的猫跳跃时,他该怎样跟着跳跃,当它们着陆时,他又该怎样体面地落地。老猫首领还提议说它们可以把卡特放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卡特决定回迪拉斯-林恩,即当初黑船的出发地,他打算继续从那里搭船前往奥瑞巴岛,爬上恩格拉涅克山雕刻着诸神图像的顶峰。同时,他还想警告那座城市的居民不要再与黑船交易——如果这种交易确实能被某种方法巧妙而明智地制止的话。接下来,随着一声号令,猫儿们把它们的朋友安全地围裹在中央,优雅地一跃而起;与此同时,在月亮上的群峰中,某个偏远而邪恶的峰顶黑洞里,伏行之混乱奈亚拉托提普仍在徒劳地等待着卡特的到来。
猫儿们穿越宇宙的一跃迅捷至极;被同伴们环绕在中央,卡特这一次没有看到在深渊中潜伏、跳跃、踉跄的巨大黑色无形之物。他还没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已经回到了迪拉斯-林恩的旅馆自己熟悉的房间中,而低调又友好的猫儿们正一股脑地从房间窗户涌向外面。来自乌撒的老首领最后一个离开,当卡特和它握爪告别时,它说自己在鸡鸣时分就能到家了。等天色转为黎明后,卡特下了楼。他从其它人那里得知,从自己被俘虏离开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他还要再等将近两周才有船从这里驶向奥瑞巴岛。在这段时间里,他尽最大努力告知人们黑船的真面目,以及它们无耻下流的行为。城中大多数居民都相信他的话,可他们太迷恋那些珠宝商带来的大块红宝石,因此没人肯全心全意地承诺停止与长着宽大嘴巴的商人之间的交易。既然如此,如果有任何噩运因为这种交易降临到迪拉斯-林恩城中,卡特也不用负任何责任了。
大约一周后,那艘备受卡特期待的船终于穿过黑色的防波堤和高大的灯塔,来到了港口边。卡特很高兴地看到她是一艘载着正常人类的三桅帆船,船身两侧漆着彩绘,扬着黄色的大三角风帆,有一位穿着丝绸长袍的灰发船长。她运载着奥瑞巴岛内陆的小树林出产的芬芳树脂,巴哈那的艺术家烧制的精美陶器,以及用恩格拉涅克山上的古老火山岩雕刻的奇异小型塑像。他们用这些东西交换乌撒的羊毛、哈提格的虹彩纺织品,还有河对岸帕尔格的黑人雕刻的象牙。卡特与船长进行了一番交涉,船长答应载他去巴哈那,告诉他航程需要十天时间。在等待出发的一周里,卡特与船长聊起了很多有关恩格拉涅克山的事。船长告诉他说,几乎没有多少人看到过雕刻在山中的神明的容貌;大多数旅行者满足于只是听一听生活在巴哈那的老人、火山岩采集工以及雕刻工匠讲述的传说。回到遥远的家乡后,他们便以此号称自己确实看到过雕刻在山中的图像。船长甚至不确定是否还有仍然活在世上的曾看过雕刻图像的人,因为恩格拉涅克山的那一面陡峭难攀、贫瘠险恶,谣传说山顶附近的洞里住着夜魇。船长不愿意描述夜魇究竟长什么样,因为众所周知,一个人太过频繁地在脑子里想到这种兽类,他的梦境就会被它们持续骚扰。卡特还向船长打听冰冷荒野中的秘境卡达斯,以及奇妙的日落之城,但这位好心人对那些确实一无所知。
一个清晨,正值潮水转向,卡特乘上三桅帆船离开迪拉斯-林恩,他眼见旭日初升的第一缕光线照射在这座由玄武岩建造的沉闷城市那稀稀拉拉、棱角分明的塔楼上。接下来的两天,他们沿着翠绿的海岸向东航行,一路上常常能看到宜人的渔港小镇。小镇红色的屋顶和烟囱从晒着渔网的码头和海岸边一路爬上陡峭的山坡,像是只有在旧日美梦中才会浮现的风光。第三天,他们转了个急弯向南驶去,那里的水流更加汹涌,很快就再也看不见任何陆地的踪影。到了第五天,水手们显得十分紧张,不过船长为他们的恐惧向卡特道歉,解释说这艘船将要经过一座被人遗忘的水底古城。那座被大海淹没的城市里满是水草丛生的残垣断壁,当水足够清澈时,甚至可以看到城市深处有许多移动的阴影,所以头脑简单的人不喜欢那里。另外他也承认,许多船只都在那片海域失去了踪影;有些失踪的船曾在那附近和别的船打过招呼,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它们了。
那晚的月光明亮皎洁,让人能够望进水下深处。几乎没有风,所以船行驶得不快,海面一片平静。卡特伏在船栏边向下望去,在好几寻[14]深的水面下,他看到了一座巨大神庙的穹顶,神庙前方是一条两侧竖立着怪异的狮身人面像的大道,通往一处像是公共广场的地方。海豚在废墟中欢快地游进游出,鼠海豚笨拙地四处欢腾,它们有时会游上水面,甚至一跃而出。随着船慢慢向前漂去,海床上渐渐隆起了一片水下丘陵,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丘陵上古老的登山小路和无数被水冲垮的小屋那倒塌的墙壁。
接下来,这座水底古城的城郊地带出现在船下方;最后,卡特看到了一栋孤零零的建筑,树立在一座小山顶上。和城市里的其它建筑比起来,它的结构更为简洁,保存得也更加完好。它是一栋阴暗低矮、四面都被遮蔽起来的方形建筑,每个角上有一座塔楼,中央是铺砌着地砖的庭院,墙上到处都开着奇特的圆形小窗。虽然这栋建筑的大部分表面都覆盖着水草,但还是可以看出它是由玄武岩建造的。在这座远离城市的山丘上,它显得如此孤单,又如此独特,因此可能曾是一座神庙或一所修道院。一些发着磷光的鱼在它里面游动,让小圆窗看起来似乎闪闪发亮,所以卡特不会太过责怪水手的恐惧。在如水的月光下,他注意到中央庭院当中矗立着一块高大的独石碑,而且发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绑在上面。他去船长室拿来一只望远镜,看见被绑着的物体是一名身穿奥瑞巴岛生产的丝绸长袍的水手,他头朝下,眼睛已被剜去了。卡特不由得感到十分庆幸,在渐渐增强的微风吹拂下他们的船很快就驶入了海洋中更为正常的海域。
第二天,他们遇上了一艘扬着紫罗兰色风帆的大船,那艘船满载能生长出奇特颜色的百合花的球茎,前往遗忘之梦的所在地扎尔。到第十一天夜里,他们终于望见了奥瑞巴岛的海岸线,以及矗立在远处的恩格拉涅克山那冰雪覆盖、参差不齐的山峰。奥瑞巴岛面积宽广,岛上的巴哈那港是一座雄伟的都市。巴哈那的码头用大块斑岩修建而成,整座城市就耸立在码头后方巨大的阶梯台地上。城中有许多阶梯道路,道路上方常常横跨着建筑物以及连接这些建筑物的桥梁。在城市下方的隧道里流淌着一条大运河,这条河通过一道花岗岩大门流向一个名为亚斯的内陆湖。在亚斯湖的另一边,是一座名字已被遗忘的古城残留下来的大片泥砖遗迹。夜间,船被拖入港口,码头上的双子灯塔索恩和索尔放射出了欢迎的光芒。从巴哈那阶梯台地上的数百万扇窗户中,柔和的灯光悄无声息地渐渐亮起,好似暮色渐深时天空中的群星一颗颗点亮。直到最后,攀爬在陡峭台地上的海港如同一团璀璨的星群,悬浮在漫天繁星和平静的海港洋面映射出的星辰倒影之间。
登陆后,船长邀请卡特去他家作客。他的小屋位于亚斯湖畔,就在城市后方台地的最低处。船长的妻子与仆人给旅行者奉上了奇异但可口的食物,让他十分开怀。之后几天,卡特转遍了所有火山岩采集者和雕刻工匠聚会的酒馆和其它公共场所,打探有关恩格拉涅克山的谣言与传说。他没找到任何一个曾经爬上高处的峭壁,或看到雕刻在岩床上的神明容貌图像的人。恩格拉涅克山陡峭而贫瘠,它的后方只有一座被诅咒的山谷,所以几乎没人去那里;再说了,也没人敢断言山上有夜魇的故事只是毫无根据的流言。
船长再次起航返回迪拉斯-林恩后,卡特在老城区的一座开在一条阶梯小道旁的古老酒馆中安顿下来。这一带城区都是砖砌建筑,与亚斯湖对岸古代遗迹的风格相似。在这里,他制定好了攀登恩格拉涅克山的计划,汇集了一切他能从火山岩采集者那里了解到的路线信息。酒馆老板是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听过许多传说,因此给了卡特极大帮助。他甚至将卡特领到那栋古老房屋上层的一间房里,向他展示了一张很是粗略的图画。这张图是从已经逝去的年代保留下来的。那时候的人更加勇敢,不像现在的人犹犹豫豫,不敢攀登恩格拉涅克山的高峰。当时的一位旅行者把这张图刻画在了房内的泥墙上。酒馆老板的曾祖父从他的曾祖父那里听说,刻画这张图的旅行者爬上了恩格拉涅克山,并看到了雕刻在岩床上的神明容貌,于是将其复制在这里供人观赏。但卡特对此深表怀疑,因为墙壁上粗糙的巨像画得草率又粗心,还被另一幅绘着一大群某种小生物的画覆盖着;那群小生物的外形只有品味最差的人才画得出来,它们长着犄角、翅膀、爪子和卷曲的尾巴。
最后,当搜集到他在巴哈那的酒馆和公共场所能获得的一切信息后,卡特租了一匹斑马,在一个早晨沿着亚斯湖畔的道路出发,前往乱石嶙峋的恩格拉涅克山所在的内陆地区。在他右手边,连绵起伏的丘陵、宜人的果园以及整洁的石头农舍绵延不断,让他不由得总是回想起斯凯河两岸的肥沃土地。夜幕降临时,他已经快接近亚斯湖远端岸边那处无名的古老遗迹了。虽然年长的火山岩采集者曾警告他晚上不要在那儿露营,他还是在一面摇摇欲坠的墙壁前面找了根奇形怪状的柱子,把斑马栓在上面,然后在某些没人看得懂其含义的雕刻下方找了个隐蔽角落,铺开自己的睡毯。奥瑞巴岛的夜晚寒气逼人,躺下后他在身上又裹了一条毯子。夜间他醒了一次,感觉似乎有一些昆虫的翅膀掠过脸庞,便用毯子把头罩住,再次安详睡去,直到被远处芬芳的小树林中传来的玛格鸟的叫声唤醒。
太阳刚爬上巨大的山坡,坡上一派荒凉。原始的泥砖地基、风化的墙壁、四处开裂的柱子和柱基绵延数里格[15]之远,一直延伸到亚斯湖岸边。卡特在遗迹废墟中四处张望,寻找他用绳子拴住的斑马。他沮丧地发现,这头温顺的野兽无力地拉长身子,倒伏在栓着它的那根奇怪柱子旁边;更令他恼怒的是,这匹骏马已经死透了,有什么东西在它的喉咙上开了一个奇怪的伤口,吸干了它体内的全部血液。卡特的背包也被翻过,丢失了几样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周围尘土飞扬的地面上,到处都是巨大的蹼状脚印。他完全无法解释究竟是什么东西会留下这样的痕迹。火山岩采集者的故事和警告闪现在卡特脑海中,他也想起了夜里掠过自己脸庞的不明物体。这时,他发现附近不远处有一条大道穿过一座古老神庙的废墟,神庙墙壁上开裂的拱门张着黑洞洞的大口,门后的阶梯一路向下,伸进他目力所不能及的黑暗深处。卡特不禁感到一阵颤栗,便连忙把背包扛在肩上,大步朝恩格拉涅克山的方向走去。
他一直走上坡路,穿过了更加荒凉、部分被森林覆盖的乡野地区,沿途只能看到烧炭人的棚屋和树脂采集工人的营地。空气里弥漫着香脂的芬芳,玛格鸟欢快地歌唱着,七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临近日落时分,他来到了一个火山岩采集者最近搭建的营地,他们刚从恩格拉涅克山上较为低矮的山峰回来,背着装得鼓鼓胀胀的麻袋。于是卡特也留在这里扎营,聆听采集者的歌谣和故事,还偷听到他们低声谈论一位失去的同伴。那人爬得很高,想去采集上面的一堆优质火山岩,但直到夜幕降临后也没回到同伴们中间。第二天他们去找他,但只发现了他的头巾,下面的岩壁上没有任何痕迹显示曾经有人从这里跌落。采集者们没有再继续搜索,因为他们中的那些老人说,继续下去也只是徒劳无功,因为没人能找到被夜魇带走的失踪者,尽管也没人敢确定那种野兽是否真的存在,抑或只是个传说。卡特问他们夜魇是否吸血,是否喜欢闪亮的东西,是否会留下蹼状的脚印,但他们全都摇头否定,看上去对他的问题感到甚为恐惧。卡特发现他们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就不再多问什么,缩进自己的毯子里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与火山岩采集者一同起床。他们骑着斑马向西而去,他则从他们那儿买了一匹斑马,继续自己往东的旅程。双方互相告别,年长的采集者们祝福了卡特,也警告他最好不要在恩格拉涅克山上爬得太高。他由衷地谢过他们,却丝毫没有被劝服。他依然觉得自己必须找到居住在秘境卡达斯上的诸神,从它们那儿赢取某种方法,好让自己前往那座令人难以忘怀的奇妙日落之城。时至正午,骑着斑马走了好一段上坡路之后,他看到了几座被废弃的泥砖村落。这些村落原本是山里人的居所,他们曾经住得离恩格拉涅克山这么近,还用它出产的光滑的火山岩雕刻了许多图案。山里人一直住到那位酒馆老板的祖父健在的时代,也正是从那时候起,他们逐渐感到自己的存在开始不受欢迎。他们修造房屋的位置越来越高,甚至到了这座山的山坡上。不多久他们便意识到,越是往高处修造房屋,早上太阳升起时人们就将发现有越多村民失踪在前一晚的黑暗中。最后,山里人决定最好彻底离开这片山区,因为总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盯着他们,没人会认为那是件好事。所以他们全体下山迁去海边,住进了巴哈那城中一个非常古老的街区,并教授子孙后代故老相传的图案雕刻技艺,直到今天。卡特在巴哈那城里的古老酒馆中搜集信息时,正是从这些被流放的山地村民的后代那里听到了最可靠的有关恩格拉涅克山的传说。
随着卡特越来越接近恩格拉涅克山,它那巨大而荒芜的山坡显得越来越高,隐约带着一股不详的气息。较低的山坡上生长着稀疏的树木,树木之上是零零落落的灌木丛,再往上就只有光秃秃的丑陋岩石,布满冰霜和千年不化的积雪,如鬼魅般直插向天空。看到这陡峭且遍布裂隙的阴沉岩石,卡特真不愿意去想接下来的登山路该怎么走。在山上某些地方,凝固的熔岩流和大堆的火山渣东一块西一块地散布在山坡和岩架上。九百亿年之前,甚至诸神都还不曾在尖锐的峰顶上起舞之时,这座山曾以炙热的火焰为话语,从它内部爆发出雷鸣般的咆哮。时至今日,它沉默而险恶地矗立于此,背面隐藏着谣传中那神秘的巨型图像。山上有一些洞穴,它们可能是空的,除了一片古老的黑暗之外什么也没有;也有可能——如果传说是真的——其中居住着某种人们不敢去揣摩其形貌的恐怖存在。
大地逐渐向上倾斜,直抵恩格拉涅克山的山脚。地面上生长着一丛丛稀稀拉拉的栎树和水曲柳树,散落着石块、熔岩碎片和古老的火山渣。一路上能看到许多营地篝火的余烬,因为火山岩采集者惯常在这些地方扎营,卡特甚至还看到了几座他们搭建的十分粗陋的祭坛。他们用这种方式来安抚梦境诸神,或阻挡恩格拉涅克山的高峰和迷宫洞穴给自己带来的幻梦。黑夜降临时,卡特已经走到了最远的那堆篝火余烬,在那儿扎营过夜。他把斑马拴在一株小树上,裹好毯子进入梦乡。有只乌尼斯一整夜都在远处某个隐蔽的池塘边嚎叫,但卡特丝毫不怕这种两栖类恐怖生物,因为曾有人相当肯定地告诉他,没有一只乌尼斯胆敢靠近恩格拉涅克山的山坡。
第二天清晨明亮的阳光下,卡特开始了漫长的攀登。他牵着斑马向前走,直到狭窄的道路太过陡峭,这匹有用的牲畜再也走不上去后,才把它拴在一颗矮小的白蜡树上。此后,他手脚并用地独自向上爬去。起先他经过了一片森林,杂草丛生的林间空地里还残留着古老村落的废墟,接下来他又穿过了一片点缀着黯淡枯萎的灌木丛的荒草地。一路行来,路边的树木越来越稀疏,让他不禁觉得有些遗憾,因为走到这儿,山坡已经非常陡峭,四下里一切看上去都令人头晕目眩。攀登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他发现不管自己朝哪儿张望,都能清晰地辨认出铺展在下方的乡野。他能看见雕刻工匠废弃的棚屋、香脂树小树丛、树脂采集工在树丛周围搭建的营地、闪烁着彩虹光芒的玛格鸟筑巢歌唱的森林;他甚至还能隐约远眺亚斯湖,以及湖岸边名字已被遗忘、人们视为禁忌之地的古老遗迹。不过,他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四下张望,便一心一意地向上爬去。到后来,地面上几乎看不见丛生的灌木,除了粗壮顽强的野草外,没有其它东西可以供他攀扶。
这以后,连土壤都变得稀薄起来,大片大片光秃秃的岩石裸露在外,石缝中时不时能看到一些秃鹫的鸟巢。最后,除了裸露的岩石之外再也别无他物,还好这些岩石历经风化,表面十分粗糙,否则卡特几乎没办法继续向上攀爬了。山壁上突起的岩石、岩架和尖峰都给了他莫大帮助,偶尔他能看到一些火山岩采集者在易碎的石块上笨拙攀扶的痕迹,让他颇为欣慰,因为这让他知道在自己之前也有正常的人类到过这里。爬到某个高度后,人类活动的迹象更加分明。岩壁上开凿出了必要的扶手和落脚点,一些岩脉和熔岩流旁边散布着小型的采石场和发掘点;某个地方由人工开凿出了一条狭窄的岩架,通向远离登山主路右边的一处十分富集的火山岩。有那么一两回,卡特壮着胆子抬头四顾,脚下绵延不断的景色几乎立刻让他头晕眼花。从他下方的土地一直到远处的海岸线,整座岛屿在卡特眼前徐徐展开。向远方眺望,巴哈那的石阶台地和烟囱中冒出的轻烟分外神秘。巴哈那后方是无边无际的南海,蕴含着它所有奇妙的秘密。
直到这时,卡特的攀登路线一直绕着山的这一面打转,所以有雕刻图像的远端山体依然隐藏在他的视线外。不过,他发现了一条通往左上方的岩架,似乎正是朝着他希望前进的方向,于是他踏上了这条路,祈祷它不要突然中断。攀登十分钟后,他意识到这还真的不是一条死路,它陡峭地引向一条山弧,只要这条山弧中途不断开或转向,那么经过几个小时的攀登后,他就能到达这座山不为人所知的南坡,从那里俯瞰荒芜的岩壁和被诅咒的熔岩谷。在山弧上攀登时,他脚下出现了新的景色,比他曾经路过的沿海地带更为阴黯和荒凉。这里的山体也与他刚才爬过的那一面大不相同,它的表面被奇异的缝隙和洞穴撕裂,在之前较为笔直的登山路上,卡特还没见过这样的景象。这些缝隙和洞穴有的在他上方,有的在他下方,全都分布在完全垂直的悬崖上,人类靠双脚攀爬绝对无法接近。山上的空气也变得十分寒冷,但攀登如此艰难,卡特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在乎气温了。唯一使他困扰的是空气越来越稀薄。他觉得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才迫使其他旅行者调头下山,并且激发他们幻想出那些有关夜魇的荒诞不经的故事——他们以此来解释某些登山者为何失踪,其实失踪的人只是从危险的山道上掉了下去。虽然卡特没有把旅行者的故事放在心上,但还是准备了一把上好的弯刀,用来应付任何麻烦。他一心只想亲眼目睹雕刻在岩床上的图像,从中得到一些前往秘境卡达斯寻找诸神的线索。在这个想法前,其它所有次要的念头都烟消云散了。
最后,在高处刺骨的严寒中,他绕过山侧,完全进入了恩格拉涅克山隐蔽的另一面,看到了脚下的无底深渊。深渊峭壁上遍布小块的凸起岩石和荒芜的熔岩裂隙,无一不昭示着梦境诸神曾在此抛洒怒火。从这里向南远眺,也能望见一片广阔的土地,但那上面一片荒凉,既没有秀美的田野,也不见农舍的烟囱,看起来无边无际。从这个方向望出去看不到一丁点大海的踪迹,因为奥瑞巴岛是一个面积巨大的岛屿。在完全垂直的悬崖上,依然分布着数不清的黑暗洞穴和古怪缝隙,没有哪个登山者能接近。这时候,卡特头顶上方出现了一块巨大的凸起岩石,阻碍了他向上仰望的视线。他一度有些动摇,怀疑自己没法翻越那处凸起。悬在刮着大风的半空中,离地面好几英里[16],一侧是高空和死亡,另一侧是光滑的石壁,在这一刹那,他理解了让人们回避恩格拉涅克山隐蔽的另一面的恐惧。他没法掉头下山,而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已经很低了。假如没有路能引领他继续向上爬,即将降临的夜幕会发现他蹲在这里动弹不得,而第二天到来的黎明则根本不会看到他的踪迹。
还好,他在恐惧中及时发现了一条通路,只有非常老练的梦者才能利用那些几乎无法察觉的踏脚点向上攀登,但对卡特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战胜了这块凸起的岩石,发现岩石上方的斜坡比它下面的要好爬得多,因为一处大型冰川融化后在山体上残留了一大片充满壤土[17]和岩架的空地。在他左边,悬崖从目不能及的高处垂直落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在他上方登山者无法接近的崖壁上,一个洞穴张着黑漆漆的大口。不过,在其它地方,山体向后大幅倾斜,甚至给了他一些倚靠和休憩的空间。
刺骨的寒意让卡特确信自己已经接近雪线,便仰头观看闪闪发亮的冰峰,想知道它们在赤红的夕阳照耀下会闪烁出怎样的光芒。果不其然,他上方堆积着数千英尺高的冰雪,雪下覆盖着一块巨大的凸起岩石,和他刚刚翻越过的那块相似。这块轮廓粗旷的岩石万年不变地悬垂在那儿,漆黑的石头与雪白的冰峰形成鲜明对比。当他看清这块岩石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大声呼喊起来,并且充满敬畏地紧紧抓住身边嶙峋的石块。因为这块奇大无比的凸起岩石并没有保持它在地球刚形成时被自然力量塑造的形状;它的表面经过雕刻和打磨,显现出一位神明的面孔,在夕阳映照下闪烁着无比壮观的火红光芒。
这张仿佛被夕阳点着了火的面孔看上去严肃而可怕。没有智慧生物能估测出它到底有多大,卡特却在一瞬间意识到,它绝对不是出自人类之手。它是一位由诸神亲手雕凿成的神明,傲慢且威严地俯视着追寻而来的人。谣传里形容它的样子十分奇特,所以不会被认错,卡特觉得确实如此。细长的眼睛、大耳垂的耳朵、细薄的鼻子、尖锐的下巴,所有这些特征都说明它不是人类,而是诸神的一员。虽然卡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攀附在高大险峻的岩壁上的他依然被震撼得无法动弹;因为这张神明的面孔中蕴含着那么多的奇迹,比一切预言所能表述的还要多。这张古老的面孔由诸神亲手雕于黑色熔岩上,比一座雄伟的神庙更加巨大。夕阳西下,在世界顶峰神秘的寂静中,它俯瞰着下方的一切。这是如此伟大的奇迹,没有人能对它无动于衷。
而且卡特认出了这张面孔,因此他目睹奇迹的惊讶之情更为强烈。他曾计划遍寻整个梦境世界来找到和这张面孔容貌相似,从而可能是诸神后裔的人;现在他知道没那个必要了。山岩上雕刻的这张巨脸对他来说显然并不陌生,它与他在海港城市塞勒菲斯的酒馆中经常看到的面容有某种亲缘关系。塞勒菲斯位于塔纳利亚丘陵另一侧的奥斯-纳尔盖地区,处于库兰尼斯王的统治下——卡特在清醒世界时一度与此人打过交道。每年都有长着这幅面容的水手搭乘深色的海船自北方前来,用他们的缟玛瑙交换雕刻好的玉石、纺成丝线的金子,以及一种生长在塞勒菲斯的红色歌唱小鸟。很明显,那些人正是他所追寻的半神。他们居住的地方附近必定就是冰冷荒野的所在,而卡达斯以及梦境诸神所驻的缟玛瑙城堡则位于其中。因此,他必须前往塞勒菲斯。那里离奥瑞巴岛很远,他需要再次回到迪拉斯-林恩,溯斯凯河而上到尼尔的大桥,又一次进入祖格的魔法森林,从那里向北途径奥克诺斯河沿岸的田园地带,抵达林立着镀金尖塔的索兰。在那儿,他或许可以找到一条带他穿越瑟瑞利安海的帆船。
这会儿天色已晚,雕刻在山岩上的向下俯瞰的巨大面孔在阴影中显得愈发严峻。追寻者意识到,今晚他只能在这条岩架上过夜了。他没法在黑暗中往下爬或向上攀登,唯一能做的是颤抖着站在狭窄的岩架上,紧紧攀附住岩壁,等待白昼降临。他只能祈祷保持头脑清醒,以免睡意让自己松开抓紧的双手,跌入数英里高的令人头晕目眩的空气,最终落到诅咒山谷的峭壁和尖锐的岩石上。群星渐渐点亮,但除了天上的星星,他只能看见一片黑色的虚无;那虚无与死亡结为一体,召唤着他。为了对抗虚无的召唤,他只好紧紧靠在岩石上,尽量远离看不见的边缘。黄昏的暗淡光线中,他看到的最后一件属于地球的物事是一只在他西边的悬崖上空翱翔的秃鹫。当这只鸟接近卡特上方敞着口的洞穴时,便尖叫着如箭一般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