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李钟珏遂溪御寇 苏元春勘界弃节
谭钟麟担任封疆大吏数十载,循例施政,体察民情,重视文教,爱护人才,固因彼时思想局限,不乏诟病之处,但于维护疆土、抵御外辱等民族气节种种,当是清末督抚大臣中鲜有之人,只是面对强敌窥伺,虽不甘束手,欲要奋起,却又难有作为,今集选谭钟麟诗语数句,观其彼时之心境也:
种杂犬羊耽虎视,穴空鸟鼠鲜猿啼。
商通中外严分界,抚巡无术苏群黎。
光绪二十四年九月初,谭延闿自天津乘船返回广州,带回谭嗣同生前亲笔所写一诗,谭钟麟捧了来看,却见字体刚劲有力,大有决绝之情,其曰:
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
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
念叨了几遍,不觉已是泪如雨下,渐至泣不成声,延闿在一旁劝解不住,也陪着哭了起来,直哭的谭公双目难视,好是一番伤心。待到重阳日这天,延闿、辅宸等于后院备下香案牲祭,谭公拈香亲自拜叩一番,心下才算稍安,是日谭公精神略好,便问起当时情况,只听延闿道:
“孩儿按照父亲叮嘱,先在天津见了荣中堂,访到林暾谷(林旭,时为荣禄幕宾),知道尚无复生世兄经过行踪,便花了钱银,雇人留意世兄消息,直到七月初四,果然等到世兄,将其与暾谷相介,一见倾心,高谈阔论两个时辰,意犹未尽,世兄急于进京,孩儿便悄将父亲意思说出,世兄不听,孩儿苦苦哀求,世兄便手书了那诗,说是一死生,齐修短,嗤伦常,笑圣哲,欲弃此躯游于鸿蒙之外也,又说父亲看了那诗,自不会为难孩儿,孩儿说倒不怕父亲责罚,只是不忍世兄赴险,世兄道:不有行者,何以图将来也,孩儿便知再难挽回,只好劝他谨慎为是,未曾想世兄在浏阳会馆候到廿一日方才入觐,不及二十天即遭逮捕而致遇难,想起当日世兄与暾谷高睨大谈,满座叹服,哪想一朝同陨,如此之快也!”
“有沪报称复生本可远遁,却执意受死?”
“孩儿听从父亲吩咐,留在天津,是以也未亲见当时状况,但从日程来看,康南海八月初五仓皇离京,次日太后训政,可见彼等早知政变消息,先是康幼博(康广仁)就擒南海会馆,初八日杨仪村(杨深秀)被逮,初九日世兄与暾谷、杨叔峤(杨锐)方被拿,刘裴邨(刘光弟)随即自投于狱,足见六人均有离京之机,传闻世兄与梁卓如(梁启超)初八还访了英教士李提摩太,卓如仍能安然出京,世兄欲要自保,自然不难。孩儿以为,世兄一来不愿辜负圣上知遇之恩,二来不愿牵累敬丈家人,三来真想以热血献祭变法,传闻其曾亲口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如此可见一斑也!”
“唉,复生这孩子,少时大难不死,而今也算求仁得仁也,来日我华夏若能崛起,定不会漠视今日之人之事矣!”
据临刑前看管谭嗣同的狱吏讲,嗣同神采扬扬,绕室无停趾,以香烬书壁殆遍,可惜均已淹没,只留下后人传承至今的那首《狱中题壁》,虽读者诸君无不知晓,今仍录于下,以感罗霄人杰、汨水英魂当日之气魄矣: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九月初十,法军攻占遂溪县南柳村,抗法义军损失惨重。前文言及,五月初,法军即害我子民三十余人,遂溪当地贫民吴邦泽、吴大隆等人奋起反抗,歃血盟誓,守土御辱,成立义军,然而义军多是贫民,既乏枪械,又缺钱银,更无军事训练,虽顽强英勇,却难与法军相抗,消息传来,谭公心急如焚,这日,又与刘永福等人商议,只听永福道:
“大帅何须烦恼,职镇虽逾花甲,尚可饭也!旗下四营,皆是敢死之士,训练有素,法寇区区数百人,比当年数万侵台日寇如何?只需大帅一道札令,职镇立去踏平敌营,如若有失,愿提人头来见也!”
“将军壮哉,然而此事困境有别于台湾也,当日是于条约签订之前,将军已驻兵台湾,朝廷也就半推半就,眼下朝廷已经同意法国之照会,只要法军没有违反照会,老夫如何能调派兵马前去遂溪作战?以总署之办事,不逼老夫派将军前去镇压义民,已是万幸也。”
“这,朝廷果真有此等诏命,职镇当即辞行,万望大帅成全,莫让职镇做那万人唾骂之事!”
谭公重重点了点头,道:
“这是自然,去年渊亭兄了却罗格围罗、关二族械斗之事后,老夫已承诺任内绝不再令将军对内征战,而一心对外也,届时就算拼却顶戴,也要为将军计。不过此时遂溪义民,奋力抗敌之勇可嘉,无辜流血之惨可怜矣,老夫岂能熟视无睹。”
“大帅若有妥策,尽管吩咐,职镇绝不推辞。”
“而今情形,既不能增派兵马,只能依靠当地义民,义民人数虽多,但各自行事,杂乱无度,若无主持大局之人,只能如之前徒流无谓之热血也,渊亭兄久镇两粤,部下亲故自多,未知能否自这遂溪境内,觅得通晓军事之士绅,以助襄理也?再有,那遂溪知县熊全萼,性格懦弱,老夫意欲择一刚强之人代之,但此人任上也无过错,朝廷更是唯恐官员强硬,非得百姓请愿不可也。渊亭兄也知,诸多事务老夫不便明说,只好请老兄勉为其难矣。”
“大帅放心,这两件事,交与职镇来办,包令大帅满意。”
不觉两月过去,法军虽再无挑衅,谭公仍不敢松懈,好在朝廷恢复广东巡抚一缺,鹿传霖也已到任,分掉不少政务,谭公得以全力谋划抗法之事。这天入黑时分,刘永福悄然带人求见,迎接进来,答拜一毕,只听永福介绍道:
“此子名冯绍琮,字昆山,乃是廉州冯军门(冯子材)之旧属,军中颇有历练,世居遂溪麻章,对法寇行径痛恨已久,职镇考之兵法,对答合理,符合大帅所觅之人,且此次来到省垣,带了当地百姓之万民书,请更换遂溪县令,大帅以为妥切否?”
只见这冯绍琮身材不高,脸色黝黑,面相坚毅,谭公甚是满意,永福说毕,冯绍琮当即跪下,朗声道:
“草民冯绍琮代表遂溪百姓,请罢免怯懦无谋,一味迁就洋人之县令,今上万民书一件,请大人做主!”
谭公连忙接过万民书,搀起冯绍琮,将两人请到偏座,谭公取了眼镜,仔细看那请愿书,看毕,问了冯绍琮一些当地情形,便叮嘱他回去之后,一定要加紧训练义民,最好形成团练,到时省垣就可给予资助,万不可与洋人仓促交战,以免发生之前伤亡过大之事。冯绍琮应命退下,谭公方对刘永福道:
“渊亭啊,这个请愿书还须重办,莫说什么县令懦弱,于洋人迁就,不顾当地百姓呼声诸事种种,须知朝廷与洋人交道,唯恐多生事端,恨不得个个都如熊令一般才好,这还如何参得?须就一些为官从政诸事来参才好。”
其实以谭公之权,革职一个县令本无需如此,但考虑到遂溪新令一旦上任,很可能将与法军巨大冲突,此时若不谨慎,恐朝廷提前侦知,至时则无转圜余地也。刘永福听得明白,便告辞而出,再与冯绍琮商量。没几天刘永福新带了一件万民书,谭公看过觉得尚可,送走刘公,当即命幕宾草拟奏章,以勒派股票,擅动仓谷,误听奸商包厘,致酿命案请将遂溪知县熊全萼革职,当然,一折中同时参革了潮州运同、石城知县、候补盐使、署靖远游击等十数不称职之人,熊全萼混杂其间,朝廷断难察觉,当天便命人请来巡抚鹿传霖等,商议诸人革职后的补缺,说到遂溪知县,谭公执意推荐李钟珏(字平书)署理,众人虽有异词,但也不敢硬驳,遂定下于腊月初一在布政司挂牌告示。且说腊月初三这天,李钟珏通报求见,谭公接了进来,行毕礼仪,落座献茶,只听谭公道:
“平书大令,老夫知你来粤已近十载,曾先后署理陆丰、新宁二县,老夫来后,命大令为清佃总办,清丈沙田,辛苦两载,本该放个肥缺,而今却派了个贫瘠小县,偏偏还有棘手之事,恐怕大令对老夫深有怨言矣!”
“不敢,宫保大人运筹全局,量才使用,乃是下官伯乐,家母常常教诲,在外为官,但求务实,绝不能贪图富贵,钻营升官发财之道,牵累百姓,而今遂溪有事,大人肯用下官,乃是信任下官,下官也绝不有负宫保重托也。”
“大令已经知道此去遂溪之棘手耶?”
“下官只知遂溪百姓与法寇发生冲突,屡酿血案,下官此去既需安抚百姓,避免此等事件,又要阻止法寇借机侵吞我疆土也,至于其中分寸,还请宫保大人赐教。”
“唉,朝廷已许与法国在遂溪沿海租借一地,不过这租地界限,尚未划定,洋人觊觎我大清疆土,已非一日,而今说租,似乎来日还能归还,可未来之事,岂能预料?是以老夫的意思是,眼下已为法军所占者,乃是羊入虎口,断难索回,但法军未占之处,应当寸土必争,以待朝廷与法国确定界线之时,不致被动也。”
“下官谨遵宫保大人之令,绝不令法寇多进半步!”
“大令豪壮!不过老夫也知,法人贪得无厌,步步紧逼,诡计百出,与其对峙,举步维艰也,庙堂之上,更有屑小龃龉,此一去,老夫虽将竭尽全力,以护大令周全,然世事无常,大令亦要知晓凶吉矣!”
“宫保大人放心,下官虽然愚钝,但绝非贪生之辈,贫富有定,生死亦有定也,为国而死,钟珏求之不得也!”
谭公顿觉心潮澎湃,当下深揖一礼,道:
“大令为我华夏忧劳,请受谭某一拜!”
李钟珏急忙还礼,当下谭公自又一番叮嘱,命李钟珏一到遂溪,便接洽冯绍琮,着手经营地方团练,之前已与冯绍琮议定暂练六营,每营二百五十人,省垣资助每营抬枪五十杆,洋枪一百枝,成军千五百人,驻防于平石村至铺仔圩一带,每日操练打靶,夜间分更巡哨,为防万一,再调刘永福黑旗军一营,驻扎吴川县梅菉镇,以为声援。不表十数日后李钟珏赴任遂溪,且说呼呼一年又尽,转眼已是光绪廿五年春,为划定租界,谭公与朝廷、总理衙门以及清廷驻法大使庆常等奏折电报往返数十通,力争权益,不屈不挠,奈何清廷及总理衙门惧怕战事,一味退让,导致法国得寸进尺,肆无忌惮,四月间竟提出租借遂溪、吴川两县大半土地,纵横各百余里,再加上东海、硇洲两岛,欲将整个广州湾掳去,谭公坚决抵制,上奏最多划给三十里。见于法国增派兵员,谭公即命两县再募十营团练,并声称将派出广州驻军六千,势要与法军殊死一搏,法人见用强难成,不敢妄动,又自知若与谭公派出的道员潘培楷会勘界址,断难讨得便宜,便一面造谣谭公组织叛乱,一面贿赂在京要员,要求清廷另外派员勘界,以求谋得更大利益。
七月初五,朝廷任命在京觐见的广西提督苏元春为钦差大臣,赴广州湾会勘租界,谭公初闻消息,犹自庆幸,原来这苏元春当年在镇南关与法交战时,出力颇多,此番交涉,定然不会软弱,谁知苏元春久在高位,风骨已折,离京前得了个“能了则了”的机宜,到位后处处退让,气的谭公多次电报申斥,几至破口大骂,同时令李钟珏等严阵以待。九月初五,数百名法军进攻黄略,被团练击退,十月初三一早,法舰轰击麻章三百六十余炮后,四百余法军分两路来攻,各处团练闻声驰援,战至下午,击毙法军八人,伤五十余人,团勇仅阵亡两人,士气大盛。初七,两名法国军官至平石村交涉,因语言不通,被当地团练误毙,并斩下首级示众,事件一出,法国当即拘禁了正在交涉的雷琼道周炳勋,并由驻京法国公使诘问总理衙门,总理衙门严电谭公彻查。不久法军同苏元春勾结,假称议界已定,兵祸可息,使团练受骗,安心收割秋稻,却于十四日悍然炮轰麻章,又以八百余人进攻麻章、黄略,团练仓促应敌,血战两日,牺牲六十余人,再次将法寇驱逐,此役损失颇大,令谭公甚为痛心,严斥李钟珏、冯绍琮等亲自坐镇,以绝法寇觊觎之心。
十一月初一日,遂溪境内界限全部划定,谭公见黄略、麻章等均已保住,心才渐安,谁知法国公使仍不罢休,要求处死李钟珏为两军官抵命,清廷哪敢抗争,随即总理衙门来电要求照办,谭公愤怒至极,复电曰:遂溪县并无处分可议,欲加李令处分,不如将钟麟革职,以谢法人。朝廷见谭公强硬,只好委婉回旨道:法国多端要挟,广州湾界务宜速了结,遂溪县疏于防范,着该督参办。谭公还想据理力争,新任广东巡抚德寿便来相劝,说是天威难测,不如遵议给个处分,反能保全李令。一时又传法人悬赏三万元银买李钟珏之首,谭公已知朝廷软弱,再难挽回,只好去电李钟珏,曰:速回省,由内地走,勿为歹人所算。
十一月十五日,李钟珏平安回到广州,当即来见谭公,谭公心潮澎湃,却难以表达,只能淡然问道:
“沿途安否?”
“禀宫保大人,除在高州为百姓所留一日外,其余无事。”
“平书大令辛苦了,可惜老夫不能为大令请功,大令之高义,只能留待后人论断矣。”
“宫保大人莫要自责,下官处理平石村事件大为不妥,令宫保处于被动之地,然宫保并未责难,反以身抗旨,保全下官性命,实令下官感愧而难以自容也。”
“唉,有功难赏,有过难惩,朝廷软弱至此,老夫半月之前已上折极力请辞,不日恐将离粤,大令率性耿直,气节孤拔,惟愿来日能够一展宏愿,建不世之功也!”
之后苏元春因广州湾事件声名扫地,为同僚弹劾,终被岑春煊查办,先处死刑,后改遣戍新疆,最终客死迪化,广州湾则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后才回归祖国怀抱,《七子之歌》有广州湾篇,如泣如诉;而李钟珏之后入张之洞幕,复蛰居上海,广行善举,辛亥革命前,结识同盟会骨干陈其美,对上海光复立有大功,后又参与讨袁诸事,虽算不上风云全国之人物,仍算变革年代之豪杰,有传记传世,读者诸君自可查阅,限于篇幅,难述及矣。今集改李钟珏自遂溪返穗时左秉隆所赋赠别诗数句,以感彼时之热血也:
大江流不返,太阿嗟倒持。同怀千古恨,独此两心知。
际遇追千古,明月怅空掷。威加敌胆寒,碧血映遂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