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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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涤风气禁赌两粤 假昏聩暗护义首

在上海筹饷的晚清名士吴桐林闻听台湾失守,极力打探刘永福下落,之后二人历经波折,相会于广州,生死患难之后,得庆生还,把袂呜咽,良久无言,悲从中来,以泪洗面。吴桐林奉命将留台及内渡详细情形撰稿呈明谭钟麟,以求善后,主宾回忆往事,不胜感慨,吴桐林当即作诗以记,今择录数句,以感情景也:

三千士卒埋锋镝,百万生灵葬海波。

漫说兴亡归气数,空使将军唤奈何。

且说光绪廿一年九月初,谭钟麟公务甚是繁忙,更兼宝箴、延闿二子皆带了家眷才从长沙来穗省侍,一时不可开交。初七这日,方就毕晚宴,正欲挑灯阅禀,忽报署外有姓刘者求见,谭公心下一动,不顾更衣,即向门外走来,果见署外立了三人,均是风尘仆仆,当中一名瘦脸汉子,正是黑旗军首领刘永福,谭公急走两步,上前来握住永福之手,摇动不已。刘永福目含热泪,痛声道:

“职镇折兵失地,罪无可恕,还请制台大人赐罪!”

说毕就欲跪下,谭公连忙搀住,颤声道:

“渊亭兄切莫自责,老兄为我华夏浴血,耿耿丹心,何罪之有?”随即将其身后已经跪倒的二人逐一搀起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快随老夫堂内叙话。”

“职镇败军之将,制台开恩不杀,愿已足矣,岂敢登堂入室?”

“今日之事,乃朝廷主张,老兄以一旅之师,外无救援,内无策应,纵是武侯复生,亦当束手,今既已平安归来,乃为喜事也。”

当即拉着永福,往大堂而去,命刘氏亲自奉茶,准备家宴,又命延闿、辅宸均来作陪,永福则介绍相随二人,较年轻者为其义子刘成良,较年长者则为部将陈树南,主宾各行过礼,才听谭公接着道:

“前日闻听台南失守,忧心渊亭兄之安危,而今完璧归来,可谓吉人自有天相,老夫心中这方巨石,也算着地也。”

永福起身离座道:

“职镇有负制台重托,非但未能保全河山,反致所部近乎覆灭,本该以身殉国,方不被耻笑,今觍颜苟活,却怎敢劳大人忧心!”

谭公起身将永福、成良、树南三人又一一按至座上,示意说话不必再立起,方道:

“渊亭兄差矣,切莫说日寇此次侵台,乃是穷凶极恶,倾其精锐,先后用兵近八万,老兄仅以数千死士,辅以万余义军,节节抵抗,坚守近半年,仅论战绩,能毙日寇亲王师团长一名,以及旅团长山根信成以下近五千人,战果已远胜黄海与辽东之和也,渊亭兄乃以孤军,成此巨功,试问天下人谁敢耻笑也?”

“只可惜仍不过是折兵失地矣!”

“渊亭兄切莫妄自菲薄,台湾一战,虽非凯旋而归,然足以令洋人知晓,我华夏江山,寸土寸血,绝非砧上鱼肉,他日中国子民,几番砥砺,必能重振雄风,一雪前耻。老兄之壮举,亦必能名垂史册也。”

正说话间,忽有巡抚署家丁来报,说马大人自觉大限将至,需请总督代递遗折,谭公听得大惊,忙对永福等道:

“渊亭兄且慢慢用膳,老夫去去就回,延闿,你平日就说敬慕刘将军,饭毕多同将军亲近亲近,等为父回来。”

众人应下,谭公示意辅宸跟出厅外,命其速去粤秀街公馆,命人洒扫房舍数间,以请刘永福等暂住。安排妥当,便带了侍卫匆匆往巡抚署而来,两署距离不远,不久便到,一路迎进去,直进了内室,只见广东巡抚马丕瑶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早有子女跪在两侧落泪,谭公见马丕瑶未醒,只低声问其次子翰林院编修马吉樟道:

“令兄尚未赶回么?前番皆说只是着了风寒,怎得如此严重?”

“禀宫保大人,家兄尚在路上,家父本有呃逆旧证,自来广东,对濡湿久不能适,又兼公务繁忙,常常夙夜不寐,气血早已亏空,半月前吴质卿(吴桐林)前辈来说台湾之事,家父忧愤无比,半夜吐血,初时也未上心,只按旧证下药,谁想愈来愈重,都是晚生不孝,侍疾不谨,以致天谴也。”

说及此事,谭公想起当初吴桐林来见,自己因诸事不便直说,便将其支到马丕瑶处,未曾想竟引起此事,不由暗自歉疚。这马丕瑶,较自己还小十岁,乃是同治元年进士,分发山西知县,丁戊年间,在山西救灾,颇受阎敬铭倚重,屡屡谈起,更多几分敬意,后来迭经升迁,上年丁完母忧,恰辽东战事吃紧,广东巡抚刚毅蒙召觐见,入值军机处,便令马丕瑶补授,今年正月方到任,目睹广东官场粉饰因循,民间赌盗成风,抢劫掠杀之案,时有发生,当即要行治理,无奈当时两广总督李瀚章并不支持,直到自己四月上任,才能一改前任习气,督抚合力,痛为整治。

只是当时形势,广东藩库虽年入近五百万两,略次于苏、浙、川三省,但仅马关赔款,即每年摊派广东二百余万,还需每年归还洋款百余万两,再加上各种协饷、捐派开支,根本入不敷出,自十年前张之洞主政两广,即视赌博行业为利薮,继任李瀚章更是贪得无厌,渐渐形成所谓“四成报效”之说,赌博行业每年公开捐效六七十万两,而私下贿赂官员、兵营各处之数,还在更多,可谓广东大小官员,几乎无不食利其间,于是纲纪法度,荡然无存。当时谭公会同马丕瑶,数番上折禁赌,但终因阻力太大,不得已开了“闱姓”一途。此种赌法,乃以闱姓商者,每逢会试、乡试、府试等际,取与试士子之姓为和,听人下注,谓之卜榜,最终某姓所中最多者为胜,赌商为了盈利,竟至以巨资疏通,左右科考地步,足可见其败坏。谭公最终主张,各种赌法,以闱姓最大,难以骤禁,但破除官商勾结,至少能正风气,遂奏请裁革“四成报效”陋规,令闱姓巨商承包,每年输资一百六十万者充之,而自总督以下不得更索一钱。至于其它,诸如花会、番摊、白鸽票、斗蟋蟀等各种赌博,全数取缔,风气初见好转,却也有大量充斥于赌场之流氓混混一时失业,四处啸聚,蠢蠢欲动,督抚二人正抓紧查办,哪曾想马丕瑶一病不起,眼见的难逃大去,之后广东政务,恐怕又要一番起伏矣。

正沉思间,却听马丕瑶轻轻叹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谭公忙上前握起手,触之冰凉,心下一紧,凄声道:

“玉山兄,愚弟来迟,万望赎罪也。”

马丕瑶挪动了一下头,又叹了口气,才有气无力道:

“愚弟已是油尽灯枯,这身后之事,要拜托宫保多多照拂……”

边说眼角边看向旁边,马吉樟忙起身,拿来一份草折,谭公约略一看,知道乃是遗折,心下不忍道:

“玉山兄大刀阔斧,锐意改革,乃我广东砥柱,而今才见起色,万不可萌生退意也。”

马丕瑶嘴角抽动,勉强做了个微笑的表情,才道:

“广东政局,本凭宫保支撑,愚弟愧不能再效驱驰之力矣,惟念天恩未报,地方事宜尚未就理,今后就更须宫保劳累也。”

说毕气息已是不匀,谭公连忙道:

“玉山兄莫再说了,且闭目休息片刻。”

马丕瑶微微摇头,缓缓道:

“愚弟大限已到,归去即在须臾之间,眼下还有一事担忧,万望宫保慎重应对。”

“玉山兄公忠体国,愚弟自惭形秽,老兄但有嘱托,愚弟一定谨记也。”

“唉,之前随同宫保全力禁赌,也曾料及,广东十数年赌风,一旦禁止,必有诸多游手好闲者啸聚……当时定计,宫保派军扫荡通省匪患,这省垣安危,则由愚弟负责……前番李芷香(李家焯)大令已经探得,有人近日欲在省垣作乱,今愚弟已无能为力,宫保不可不防也……”

说完最后几句,已是再无力气,缓缓闭上双目,谭公轻轻呼了两声,不见回应,摸见脉搏虚弱,恐怕已近弥留,自己在此,家属毕竟不便,遂向吉樟、吉梅兄弟告辞,一路忧心忡忡,回到督署,听见刘永福犹在与延闿等高谈台湾事,进的堂来,众人瞬即止声,延闿见父亲脸色极差,便低声问道:

“马中丞他?”

谭公摇了摇头,遂瘫坐在椅上,刘永福等几人连忙起身告辞,谭公精力不济,难以挽留,便着辅宸领永福等入住公馆,几人走后,又想起什么,便叫来幕客,命将自己账下养廉银拨三千两,送与永福公馆以用不表。众人走后,延闿搀住谭公,往内室走去,服侍卧到床上,正欲退出,只听谭公道:

“祖安,为父还有话要问你,你先坐着。”

延闿忙应一声,轻轻坐在塌前,良久,谭公才缓缓道:

“前几日要你暗自打听结交孙文一事,可有进展么?”

“回禀父亲,尚未见到孙文本人,不过,已经见过其一名同乡,号称是其左膀右臂。”

“怎么称呼?”

“此人名叫陆中桂,字献香,以号皓东闻名,自称与孙文儿时同学玩伴,无话不谈,孩儿已经取得此人信任。”

“嗯,你可转告这陆皓东,广州城内,统带巡防营卓团李家焯可能已经闻得风声,近期莫要轻举妄动,这李家焯同南海知县李征庸皆是刚毅所信任提拔,如今刚毅在太后面前风生水起,又有藩司(广东布政使成允)支持通气,如若被彼等捉到把柄,为父也将无能为力也。”

“知道了,父亲,我明日即去办。”

“这陆皓东知道你的身份吗?”

“父亲放心,孩儿对其自称谭三,是总督署一名杂役之子,并未引起怀疑。”

谭公点了点头,方道:

“万事还以谨慎为妥,你先去歇息吧。”

且说次日一早,巡抚署家丁来报,马丕瑶已经过世,谭公忙命人随带银两,前去吊唁,忙完已是中午,方回到督署,疲惫不堪,就报巡防营卓团统带求见,传了进来,只见一人满面精明,信步入堂,正是李家焯,谭公坐着拱手道:

“芷香大令可有急事?本座方自巡抚署归来,困惫已极也。”

“禀大帅,属下已侦得逆党行踪,彼等欲借明日重阳节扫墓之机,在省垣图谋作乱,大帅不可不防。”

谭公故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方问:

“你说的消息可靠么,不知这匪首是谁,竟有如此大胆?”

“禀大帅,消息是彼等同党告密,应该可靠,这匪首,正是孙文也!”

“什么?孙文,哈哈,其乃狂士,好作大言,焉敢造反?芷香大令恐怕有些杞人忧天了。”

说着又是一个哈欠,竟闭目装睡起来,任凭李家焯唤了几声,故不应答,李家焯无奈,只能拱手行礼出去,谭公连忙唤出延闿,延闿闻讯早已着急,原来谭公自来广东,就闻听孙文大名,其人习得医学,在广州开中西药局,行医卖药,因西医见效快,治了不少急患,遂与尹文楷并称“杏林双帜”。孙文凭着职业之便,结交人士,才于年初创办农学会,听延闿讲,其在香港还创办兴中会,以振兴中华,挽救危局为宗旨,谭公颇有好感,遂命延闿私下着意结交。前日香港议政局议员韦玉派人送来密信,说是探得兴中会成员欲在广州作乱,已在香港聚集敢死队数百人,近日将乘船潜来省垣,汇合高州、惠州等地匪徒,以及当地帮会人员,攻打督抚等署。谭公接信暗笑,高州、惠州、潮州等处土匪,之前经派出广东陆路提督张春发坐镇,署提督总兵衔惠州协副将刘邦盛、记名提督吴次汉、署潮州镇王孝祺、署高州镇潘瀛、署高州府萧炳堃等率兵剿办,可谓一荡即平,如何能成气候,之前即闻粤俗好谣,每因小故转相附会,张大其词,以摇惑人心,不逞之徒则乘机撞骗掠夺,如今感慨果如所言也。然而昨夜经马丕瑶一番遗言,今日又有李家焯来报,估计孙文等事,亦有空穴来风之意也,谭公虽仅对孙文一知半解,但念其素来鼓吹振兴中华,也算有识之士,不忍其白白丧命,遂在李家焯面前装糊涂,以拖延时间,好让延闿悄悄透露出去。

挨得延闿走后两刻,谭公才命人请李家焯,这李家焯约略心有不甘,是以并未走远,听得传令,片刻即到,再次行礼拜见,谭公答礼后道:

“老夫精力实在不济,方才竟然昏睡过去,让芷香大令见笑。”

“大帅日理万机,恰值抚台大人薨逝,操劳过度,之前属下不知详细,冒昧求见,还请大帅恕罪。”

“哎,大令乃我广州护佑,军情紧急,何罪之有?方才一觉醒来,隐约记得大令说什么人要在广州作乱,情况如何,拿获了没?”

“禀大帅,作乱首领名曰孙文,据密探报,彼等首目将在双门底王家祠汇集,等候香港匪目杨合吉(杨衢云)所率会党敢死队以船抵达,乘明日重阳祭祖之机,谋反作乱也。”

“消息果真可靠?”

“大帅放心,此次告密者乃是孙文会党之一员,名曰朱淇(实为其兄朱湘担心受牵,假名密报),情况当属千真万确也。”

“既如此,传老夫札令,迅将双门底的黄家祠围起来,抓捕匪首,芷香大令,老夫当为卓团向朝廷请功。”

谭公故意将王家祠说成黄家祠,当然也猜测孙文等定然不在祠中,刻意显露老庸,李家焯闻言连忙阻止道:

“大帅且慢,此时彼等尚未现身,不宜打草惊蛇,属下已命人暗中盯住这处匪巢,待匪首一旦出现,立即拿捕,绝不令其遁逃。”

“芷香大令果然深谋远虑,是老夫考虑不周,哈哈,我省垣有大令这般善为运筹之人,彼等还敢作乱,不啻以卵击石也。”

“大帅过奖,属下此来,除了禀报军情,还请大帅务必下令,堵截香港来省各客、货轮船,一旦彼等所谓敢死队潜入省垣,四处安插,则难以收拾矣。”

“大令言之有理,防患于未然,实乃上上之策,只是,大令属下卓团,兵员紧张否?”

“人手尚算宽裕,属下已令千总邓惠良率勇赴王家祠匪巢,见机缉拿,至于来省客轮、货轮,属下已令把总曾瑞璠暗为留意,不过这登船搜查之事,非得大帅手令才不致多生事端。”

“这有何难,大令稍待即可。”

当下手书札令两道,着李家焯率邓惠良、曾瑞璠等查拿要犯孙文,所涉广州一切士、民、客、商并官厅给予配合,李家焯得令,满心欢喜的离去。谭公甚是疲惫,闭目靠于椅上,双目涩极,心潮却颇汹涌,此事情由,一旦被朝廷侦知,其后果无法设想,也不知自己所为,是否妥当,好在延闿处事灵便谨慎,应当不会有差错,心境渐为平静,不觉竟已睡去。再醒来时,日已偏西,延闿正在旁边摹字,谭公忙问情形,延闿答曰一切妥当,那陆皓东十分重视此讯,立即将同孙文商量对策,并且承诺,待稍后时机成熟,便将延闿引见于孙文,以了其愿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