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护百姓痛惩恶吏 续典藏重建文澜
号称九省疆臣,一代文宗的乾嘉朴学大师阮元,在浙江任学政、巡抚十余载,影响深远。阮元素重文教,于西湖孤山上构屋五十间,集士纂书,后改作诂经精舍,聘王昶授词章,孙星衍授经义,广育英才。谭钟麟抚浙时亦重文教,常访精舍,今录谭钟麟题阮公祠对联一副,以观彼时心境也:
当代共仰经师,远绍旁搜,冠冕文章钦宰辅;
此间三持节使,畏神服教,馨香俎豆映湖山。
冬去春来,眨眼已是光绪六年,五月初一这天,谭钟麟同幕宾说起左宗棠为伊犁事亲出嘉峪关,正在感慨左公老当益壮时,忽听得门外一片嘈杂,差役回报,说是钱塘县四乡百姓纷纷入城,环跪于辕门外,控告该县钱库书吏陈辅庭、何秉仁营私舞弊,无度科派,致使民不聊生情事。谭公忙同谭钟钧、王廷鼎一同出来,果见辕门外已跪了数百人,见到谭公,齐声呼冤。谭公命众人起身在外相候,邀同最前头十余名年老士绅模样的人堂内说话。进的堂来,行礼问询,当首一名老者道:
“抚部大老爷可要为小民等做主呀,小老儿叫郑瑞廷,钱塘乡民,自打十二年前大老爷离开杭州,没有一天不念着大老爷的好,可也是自打大老爷走后,有些人便开始为非作歹了,俺们钱塘有两名库书,叫陈辅庭、何秉仁,尤其那个何秉仁,十几年前大老爷还没来时就欺负百姓,大老爷来后,为民做主,雷厉风行,收拾了不少坏人,他就收敛了许多,谁成想大老爷一走,又现出了本来面目,还变本加厉,就说他平日包征钱漕,那是百般勒索,在正供漕米一石耗米二斗五升外,还要加收五斗折漕,一石索钱九千枚,完银一两,另需送饭米一斗,有以洋银折钱的,每圆少作八十文,另外还有抽丰、串票每户还需收银二百八十文,若不能完成,则百般逼迫,小民等实在忍无可忍,告了县太爷,谁知却不了了之,来年继续威逼。上年听说大老爷您重来咱们这儿,俺们都说救星到了,想着何秉仁、陈辅庭他们必定不敢再胡作非为,没成想今年上忙开征,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还要摊荒入熟,更加重了负担,乡民实在是没有办法,就推举小老儿等入城来诉冤,惊扰了大老爷,请大老爷恕罪。”
说完与身后十余人一同跪了下去,谭公听得明白,回想起当年余杭县杖毙书吏一事,不由暗叹一番人在政在,人亡政息。当下命人送上茶来,又详细询问些情况,见众人说辞基本一致,便劝他们先回家听信,自己很快将会给予答复。众人又跪下磕了头,才千恩万谢的回去。谭公与二人商量,这何秉仁等的事情,王廷鼎多少有些耳闻,便将一些旧时传闻说来,很有一些逼死人命之事,谭公听得火起,当下命杭州知府龚嘉侨速将陈辅庭、何秉仁逮捕到案,并严讯从重惩办,五月初十,龚嘉侨将审理案卷送到,乡民所控基本属实,遂亲自提审二人。这晚谭公坐在大堂之上,见两犯带了枷镣,畏畏缩缩的跪倒,当即拍了一下惊堂木,怒喝道:
“大胆革书,为非作歹,鱼肉百姓,无法无天,本官在此,可还有话要说?”
话音未落,只听咕咚一声,陈辅庭倒在了地上,想是他早知道这位巡抚大人的作风,料定难逃惩罚,竟然惊吓过度,晕厥过去,衙役上前,抚了半刻胸口,才醒转过来,已是气息奄奄,只好退堂,次日牢头来报,陈辅庭因犯了痰征,已经死在狱中,谭公暗道让这厮死的便宜,命牢头看好何秉仁,不能让他轻易死了,随即与幕宾商议,将何秉仁交由藩臬两司复审,自己最后审批便了。两司复审之后,将供词呈来,谭公见何秉仁供认不讳,当即批饬杭州府会同巡抚标中军参将,立提何秉仁绑缚市曹处斩,张贴公告,着令钱塘县今后钱粮,均由花户自封投柜,不准书办包征,从前徵收钱漕一切陋弊,予以裁革。谭公待事情毕了,才上折汇报朝廷先斩后奏之事,并严参准调石门知县署钱塘知县陈国香,于本境荒产并未分晰查明,任听书办蒙混,肆意侵渔,毫无觉察,昏愦糊涂。回旨将陈国香就地革职,发往军台赎罪。百姓闻听,一片叫好,合省大小官吏,无不引以为戒,浙省吏治,为之一清也。
七月初一这天,仍有钱塘乡民来送万民伞,谭公讲了半天道理,婉言谢绝,方回到前厅,门外又报侯官严宗光求见,谭公定了定神,才想起当年紫盖山上所遇少年。前番与郭嵩焘通信,知道其一年前即已回国,任教母校福建船政学堂。原来光绪五年正月,因与副使刘锡鸿龃龉不和,遭翰林院编修何金寿参劾罢职,在与继任公使,曾国藩之子,袭封一等毅勇侯曾纪泽(字劼刚)交接事务后,郭嵩焘黯然归国,之后蛰居乡野,终生再未任职。郭嵩焘于信中大肆褒扬严宗光,不惜贬低世交姻亲曾纪泽,虽有被代怀恨之嫌,但宗光之才能,已见端倪,只是郭氏亦评价自己这位忘年好友恃才傲物、锋芒毕露。光绪五年六月,因船政大臣吴赞成上奏船政学堂须才孔亟,请调宗光充当教习,于是归国,成为第一批海军留学生中唯一一名未上舰实习者,最早结束留学生涯。谭公心想这严宗光不守在船政学堂,如何来了杭州?念下不及多想,迎了出来,只见门外立了一名书生,肤色略黑,长面短须,依稀能见当年模样,当下急上两步,握住严宗光之手,低声道:
“又陵兄,如何得闲能来杭州?老朽刻意隐瞒当年福州一行,看来还是为小兄勘破也。”
“老前辈再造之恩,宗光没齿不忘。英国一行,承蒙郭公筠仙大使厚爱,赐下陕西抚台关怀之恩,当时便猜是老前辈名讳,只是无缘印证,这次奉命北上,路经杭州,冒昧一试,竟然得偿所愿,真乃万幸也。”
当下客气几句,携入后堂叙话,严宗光先行大礼拜过谭公,方落座道:
“当年即猜老前辈非是凡人,今番终于释然也,老前辈政声远播,莅任数省,乃国之柱石,却不忘扶弱助贫,奖掖后进,可谓光华四耀,隐于滴露也。晚生幼时何其有幸,竟得垂顾。”
“哈哈,又陵兄过奖也,老朽本就资质平庸,今又年迈体衰,须发颓然,不若小兄恰似朝阳,辉芒万丈也。此次北上,定是奉了朝廷谕令,即将一展宏图矣。”
严宗光忽而面现忧色,顿了一顿方道:
“晚生正有一惑,游移不定,还望老前辈不吝指教。”
“所为何事?”
“唉,晚生十数年学业,承蒙船政学堂所资,无时无刻不感念左侯相之大恩也,如今学业半成,固不能赴西域报候相之恩,也应安心在船政学堂教习,但自打上年底沈文肃公(沈葆桢)驾鹤江宁,船政学堂人心惶惶,皆恐为北洋所并吞。今年三月,李伯相已命宗光赴津听调,宗光深知二相恩怨,又惧李相门下鱼龙混杂,故而不肯相从。而后出洋同学,纷纷归国,其中杰出者如邱宝仁、刘步蟾、林泰曾,已命与邓世昌(未留洋)分别统带镇东、镇南、镇北、镇西四船,并入北洋海军,驰骋海域,而宗光彼时成绩,不弱诸人,却迟迟不能为国出力,着实愤然也。最近李伯相又来札曰欲开设北洋水师学堂,急命宗光北上,筠仙前辈也数度来信相劝,势难默不作声也,宗光亦深恐再不从命,更无报国之地,而一旦北上,或将陷入勾心斗角之争,辜负左相之恩,不知前辈如何见解?”
谭公皱眉思索了片刻,他自然知道左李海塞之争等事,也知道李鸿章近年广揽名士,不惜大挖各处人才,一度引起彭玉麟、刘坤一等人的不满,好在左公不甚计较,反谓李相善于提携下属,不似自己部将多数一贫如洗,连跟随多年的帮办大臣刘典都家徒四壁,逝后没钱办个像样的丧礼,人才去投李相,终是为国效力,算不得坏事等等。当下舒眉对严宗光道:
“左李二相恩怨,乃国事之争,非私怨也,又陵兄不必过于挂怀,侯相当年创办船政学堂,亦是为国育才,绝无殄域之分,总有好事者持南北洋之别,其实同是我大清御敌之股肱,小兄视事于船政抑或水师,亦皆为我华夏之栋梁也。至于邱、刘、林、邓诸管带巡弋数海,固是为国征战,而又陵兄委身学堂,化育人才,亦是为国效力也。小兄当年学业第一,洋文最好,虽未必要学魏良图纂《海国图志》,警醒世人,但亦可整理洋国见闻,比较中西术、艺之别,取长补短,化为我用,以继林文忠公遗志,未必逊于疆场杀敌也。”
“老前辈高瞻远瞩,实非晚生所能及也。出洋数载,亦曾处处留心东西之异,宗光以为,与其说术、艺相距甚远,不如说其人所思所想、所依伦常,更是去之千里,彼辈诸多习以为常之事,在我朝看来,无异大逆不道,此乃我族断不能所用也。”
当下举了几个例子,比如西方重商重利,比如西方师徒之间,可以激烈争论,而无门第之囿,甚或父子、夫妻之间,可持相反政见等,并简略介绍亚当斯密的《原富》、达尔文的《天演》等名作宗旨,直说的谭公惊异连连。只听宗光道:
“不言三纲而曰平等,不提孝道而重公道,以老前辈之远略,亦可见东西差异,不啻天堑,宗光怎敢贸然鼓吹西学耶?”
“又陵兄所述,果然惊心动魄矣,老朽一时难以明晰原委,不过彼等既然存在久远,我辈也不可熟视无睹,老夫愚见,小兄闲暇之际,可将经典书籍原文译之,不掺政见,待时机成熟,公示于世人,纵然不可学之,亦可知己知彼也。”
严宗光怔了一会儿,忽然热泪盈眶道:
“晚生常念郭筠公乃是平生知己,其实老前辈更知宗光之心,宗光愿辞李伯相之征,追随老前辈骥尾也。”
“万万不可,兄之才气,非为私用也,何况小兄欲觅志同道合者,总须彼处气候土壤也,学堂授课,少年子弟心性聪悟,正须培植,非老朽等顽愚所能比。”
两人又叙了良久,谭公一再叮嘱不可泄露两人相识情形,直到有报富尔逊(字兰生)将军求见,方依依作别,互道珍重,谭公将其送出后门,怔了一阵,才来见富尔逊。事因这年六月,慈禧太后圣体违和,病情渐重,诏命各省集天下名医诊治,谭公举荐出身名医世家的薛宝田(字心农)、仲学辂(字昂庭)自上海乘轮入京,富尔逊来为饯行请示。七月十二这天,谭公约同一众士绅为两人送行,只听谭公道:
“心农兄以古稀之年,入都施治,不啻医国也,昂庭兄祖述仲景,善用古方,齐名心农兄,二位北上必能解此国忧。只是两位冒暑遄征,艰辛无比,洋轮漂泊,尤为不易,谭某冒昧举荐,劳累两兄,还请万望赎罪,今自罚一杯,并祝两位药到病除,早日荣归也。”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众人齐举杯陪饮,客气一番,酒过数巡,谭公再次敬酒毕,道:
“明日两位启程,谭某还有些俗务,就由富兰生将军代为主持了,此次劳累二位,另有一求,万望应允,两位妙手回春,倘果真有效,圣颜大悦,可借机为我浙江求一盛事也。”
“谭大人请讲,我等自必承命也。”
谭公立直身躯,待众人皆目视于他,方道:
“众位也知,我浙江乃东南人文渊薮,杭州首之也。近来老夫常访诂经精舍,每立于孤山之上,远观西湖秀丽,何等旖旎委婉,惟南麓白堤之右,残垣断壁,莫名心伤,知是文澜阁旧址,毁于庚申辛酉之乱矣,阁中所藏《四库全书》,流落民间,损失殆尽。十余年前,老夫便知八千卷楼主丁竹舟(丁申)、丁松生(丁丙)昆仲抢救阁书万册之事,左侯相抚浙时,亲题《书库抱殘图》以嘉其行也。近年来,两位贤昆仲仍细致留心,屡有收获。前番托人来说,希望凭借官府之力,重建旧阁,并照目录,遍觅底本陆续补抄。老夫因其苦心孤诣,大为感动,愿成全之,今番二位入京,倘有机缘,可借文渊阁或文津阁目录誊抄,以为比对,避免疏漏也。”
众人闻言一片赞叹,原来乾隆朝纪昀等主持修纂《钦定四库全书》,当时仅成书七套,分藏七处。先是扬州文汇阁、镇江文宗阁毁于太平天国运动,后来圆明园文源阁又毁于一旦,咸丰末年,杭州数度城破,文澜阁亦化为废墟,当时只剩紫禁城文渊阁、承德文津阁、沈阳文溯阁尚为完备,倘使果真能修复文澜阁,恢复旧制,自是一大盛事,众人均觉欢欣鼓舞,纷纷建言献策,唯独布政使德馨,显得闷闷不乐,待众客纷纷散去,只剩下谭、德二人时方道:
“文卿兄,这藩库你也知道,应付差事尤且拮据,哪里有钱修那个什么藏书阁?誊抄书籍更少不得大把的银子,老兄您一句话说得高兴,可筹措资财的事恐怕又得落到咱身上来,这数万的银子,该从何来?”
“哈哈,晓峰兄,老夫知道此事又要为难于你,不过呢,老兄久处官场,自知为官之道,藩库的银子怎么花都是花,只要账目清楚即可,不过这花了银子办的事,可就有讲究了,如果尽去填那些无底的窟窿,最多不过是得个苦劳,但如果花一点点银子,却能够博得天心大悦,老兄将来的前程,可就是自然之事了?”
“有这么玄,就修那么一个什么藏书阁,就能天心大悦了?”
“哈哈,老兄啊,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是个普通的藏书阁吗?这是乾隆爷钦命所修,赐了字,题了碑的,那是皇家的威严,你看那圆明园,洋人一把火烧了,废墟就撂在那儿,你说天子心疼不?咸丰爷因为不忍看那情景,宁可待在承德驾崩,同治爷早就想修复圆明园,可是能有那个钱吗?所以才大修颐和园以图弥补。老兄看这文源阁、文宗阁,文汇阁都是一片废墟,若是这文澜阁独独在废墟上重建起来,那皇上和太后怎么想,晓峰兄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又将如何?”
“可就算你老兄说的全对,可这也是全浙江的功劳,德某人能分得几毫?可筹银子这苦,却只有咱自己个儿受了。”
“晓峰兄多虑也,老夫早就打算好,这工程具体事宜,由老兄全权负责,待丁氏兄弟规划毕方案,直接找你老兄汇报,到时候上奏朝廷,折子再交老兄起草,怎么会埋没老兄的功劳呢?”
德馨被说的激动无比,原来谭公早知德馨会有此种担忧,已想好对策,只要能修复文澜阁,使那些宝贵的书籍得以传承,俗名利禄尽让德馨占去又能如何。之后德馨果然殷勤筹款,保证了工程的进度,书阁仍仿宁波天一阁重建,于次年完工,将《四库全书》遗本转入,聘请文士,誊抄补备,谭公又以养廉银购《古今图书集成》一套,翻刻陆心源《所安遗集》等多卷善本,丰富文澜阁所藏,之后民国元年将《四库全书》迁入浙江图书馆,从此阁、书分离。而今文澜阁仍立于西湖之滨,历经风雨冲蚀,点点斑驳之见证,读者自有雅鉴,现择《中华竹枝词全编》中颂扬谭钟麟此举之诗转录,略赏端倪也:
崔嵬杰阁建文澜,阁上图书一大观。
复睹翠华临幸地,北山路下水流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