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返故地巡抚两浙 悸灾荒兴建大仓
发源于巴蜀,经刘禹锡变为诗体之后的“竹枝词”,成为深具影响力的民间传唱歌谣之一,颇能反映吏风民情,有时可与正史互为印证。今择晚清丁立诚所集《续东河新棹歌》中竹枝词数句,以观当时谭钟麟主政浙江,兴修仓储之功德:
大仓可储粟三十万石。向章推陈出新,先经官办,立法未善,谭文卿中丞命绅董之。
常平遗法有穷时,官样文章出有司。
今日积储三十万,无忘城陷绝粮炊。
光绪五年八月下旬,谭钟麟入京述职觐见,两宫太后勉慰有加。谭公感激朝廷不以谏坛弹劾苛责;两宫则宽慰,汝之行事,朝廷悉知,勉尽乃心,勿畏多口。词垣翰詹,多未经历练,好持官吏短长,胸中并无泾渭,譬如张佩纶所劾,声称抚臣于奏折内“哓哓置辩,语多失当,恐开骄蹇之渐”,终属求全责备,毕竟张佩纶阅历甚少,不知地方事务之艰,然朝廷如何不知,是以谕“该抚向来认真办事,特予优容,不以摺内语句,苛以相绳”。说的谭公五内感铭,恨不能肝脑涂地以报也。数日之内,先后觐见三次,撤帘垂问,询及新疆善后,琉球事宜,东南沿海防务等,谭公均有所对。原来这年初,日本将大清藩属琉球国王尚泰强制流放东京,改琉球为冲绳县,琉球国使臣向清廷求援,中日矛盾大有升级之势,东南沿海自是首当其冲,谭公来京后,两宫太后以谭公老成明敏,抚镇海关为宜,八月廿九日,圣谕命浙江巡抚梅启照来京另候简用,调陕西巡抚谭钟麟为浙江巡抚,以刑部左侍郎冯誉骥为陕西巡抚。彼时巡抚多加兵部侍郎衔,为显恩宠,特加谭公为兵部尚书衔。
谭公写信托陕西巡抚标派人护送家眷赴杭,京中好友又有一番应酬,工部尚书翁同龢等同年挚友宴请回请自在分内,尤其刑部尚书兼署礼部尚书潘祖荫,因大盂鼎等事对谭公很是感激,也为郑庆庄的病逝感伤良久,不必多表。且说谭公九月底陛辞出京,十一月初二日于拱宸桥畔登岸,依稀能见杭州十余年前风貌,只是更显热闹繁华,当即旅居客栈,着人通知梅启照。次日,杭州知府龚嘉侨,抚标中军参将唐湘远将巡抚关防、盐政印信、王命旗牌、文卷等送来,当即设案遥拜领命上任,原来梅启照自圣旨到后,早就着手,一俟谭公到来,完成交接,便要启程入京,接风饯行,又忙了两日。谭公搬进巡抚署,再两日家眷及谭钟钧同行抵达,谭公谢过护送千总兵丁等人,与家人互叙数月别情。李氏腹部高隆,已将临盆,好在路上安稳,并无差池,各自安排妥当,刘氏当年服侍谭公、颜氏知杭,还算熟悉,少不得引众家眷游览一番名胜古迹。
眨眼已是腊月十四夜,谭公将《兼兵部尚书衔谢恩折》誊抄毕,又阅了一通王闿运的信件,已是三更时分,双目困乏,竟伏在案上睡着,忽而见一华服老者进屋,倒头便拜,谭公询问,答曰乃道县何凌汉,谭公大惊,原来何凌汉乃是嘉庆进士,官至户部尚书,早在道光二十年即已去世,谥号文安,其长子乃是自己长辈何绍基,也已于同治十二年病逝苏州,左公还曾赠有挽联,如今来拜自己,如何使得?连忙起身欲跪倒还礼,却赫然警醒,原来身体已由案几滑倒,方觉乃是一梦,正恍惚间,才听见内堂嘈杂一片,似有婴儿啼哭,心念一动,不顾腿脚麻木,奔向后堂,只见刘氏正在后堂指挥下人收拾,见到谭公,连忙道喜,说是添了一个少爷。谭公进来,见李氏躺在床上,闭目睡去,钟氏以红绸裹了一个襁褓,正在摇晃,婴儿方止住啼哭,乌溜溜的眼珠四处乱看,谭公看的欣喜,接过来抱了一会儿,李氏醒来,欲要坐起,谭公忙止住,李氏问孩子名字,谭公思筹了一番,方道:
“既是男丁,之前本有打算,起名宝璐,只是方才赫然一梦,或有寓意,李文安公乃三湘先贤,不可唐突,或因寐前阅王壬秋之函,感其才华而入梦也,既如此,此子暂起名为延闿,取延续壬秋才华之意,宝璐则作为族名以用,至于字,就用祖安吧,感念何文安公也,至于叫来是否顺口,以后也可再改,老夫当年就自己改的名字呢。”
钟氏、李氏、刘氏一致点头称好,谭公将延闿交给李氏,叮嘱一番,才回卧房,思忖何文安公梦中来访之事,直到五更时分,方睡过去。在省官绅闻讯自然来贺,尤其胡光墉,才从外地回来,亲自送了一份厚礼,又攀谈了半个时辰,约好来日宴席方去。门外忽报余杭章浚来贺,谭公不由皱眉,原来前番杨昌浚路过西安,说起杨乃武一案,深怨章浚之欺瞒,当时杨乃武重刑巫服,编造自仓前钱宝生药铺买砒霜交葛毕氏毒死葛品连,但仓前镇并无钱宝生,仅有一药铺老板姓钱,名钱坦,县令刘锡彤为做成铁证,除令师爷陈湖对钱坦威逼利诱外,还请时任县学训导章浚写信,劝钱坦大胆承认,决不拖累,如不承认,有杨乃武供词为凭,要加重治罪。因钱坦与章浚同为仓前人士,深信章浚,才做了伪证,钱坦随后病逝,章浚书信反成翻案铁证,最终导致一名巡抚、一名学政(已升至礼部侍郎)、两名知府、两名知县、三名候补知县以及涉案仵作、门丁等近百人受牵连治罪,浙江官场一时风声鹤唳。章浚本因谭公缘故,与杨昌浚关系颇佳,此时却累及上司,自己也被革了训导之职。谭公本以为章浚当无脸来见,没想到如今却靦颜立于门外,当即面色铁青,往外走来,心中早想好一些辱骂之词,谁知还没待出口,就见章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后还有一个孩子,也作一深揖,跪了下来,谭公看时,那孩子最多十一二岁,却生的眉额凸起,双目炯炯,嘴唇紧抿,显是一副刚毅之貌,心下一动,又怔了一会儿,已然忘了辱骂之语,再想措辞,却没了方才怒气,只好长叹一声,道:
“楞香兄,故人重逢,何必如此,还请起来说话。”
章浚犹自匍匐在地,不肯抬头,却见那孩子抬起头来,跪直身子,朗声道:
“家父深知所作所为,辜负大人厚望,无地自容,只是片刻不敢忘却当年耳提面命之恩,今番来贺大人喜得贵子,无颜以面目相见,只请大人纳了薄礼,我父子即回。”
谭公见他虽童声犹在,话语却从容有度,铿锵有力,假以时日,或许能成人才,当下欲搀起这孩子,他却不肯起身,谭公只好作罢,温声问道:
“你这孩子,何不起来说话,你告诉老夫,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平日是谁教你读书?”
那孩子仍是跪直,从容答道:
“父亲有罪,犹在伏地,儿子岂敢起身,回大人的问话,小子名叫章炳麟,今年十一岁了,平时跟随外祖父念书。”
谭公知道章浚娶海盐庠生、名儒朱有虔之女为妻,当下释然,遂对章浚点头道:
“楞香兄,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何用?惟愿老兄今后以此为鉴,多做善事,莫再有违天良,方能安心也。唉,看令郎如此懂事,也算欣慰,门前人来人往,老兄如此行为,甚不好看,快些起来,堂内叙话罢!”
说着来搀章浚,章浚方抬起头,脸上已满是眼泪鼻涕混合尘土,谭公不由苦笑,命人打水净面,折腾了一阵,方在堂内落座,谭公对炳麟甚感兴趣,问些简单经史典句,竟对答如流,良久,章浚才讪讪道:
“犬子本名学乘,字枚叔,取枚淮阴(枚乘)之雅,之后在下一时糊涂,行了那无耻之事,更想起中丞大人当年谆谆告诫,后悔莫及,遂为犬子改名炳麟,乃学中丞之正直无阿,坚定果敢之高义,而鉴其父之耻事也,只是唐突大人名讳,万望见谅也。”
谭公未曾想这孩子名字竟与自己有此渊源,更是添了几分喜欢,当下耐心勉慰一番,其后又将其荐之俞樾门下,就读诂经精舍,最终成长为著名学者、思想家、革命家,因章炳麟素来仰慕顾炎武,遂自号太炎,世以“章太炎”而闻名,读者自有法鉴,就此略过。不觉已是光绪六年,谭公渐渐着手政务,聘请俞樾好友王廷鼎(字梦薇)等入幕,派军擒拿盗匪,查勘修复海塘工程,裁减各处厘卡,整饬沿海防军各营事宜,此外奏调左公属下爱将黄少春(字芍岩)回浙就任提督以办海防,于宁波城外天宁寺设支应局,制造枪支炮弹,陆续查修宁波、镇海、台州、温州等处炮台,谭公数次亲自检阅,也不详述。单说谭公亲经陕西旱荒,心有余悸,尤是关注粮储,这日,邀同布政使德馨(字晓峰)来谈,谭钟钧与王廷鼎陪同,只听谭公道: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弟经关中一役,流言四起,自谓痛心疾首。现今两浙富庶,却不可忘十数年前,犹有众多钱塘百姓饿毙之事,晓峰兄久处江浙,当有耳闻乎?”
这德馨乃是满洲镶红旗人,嗜爱优伶,迷耽梨园,不学无术,平时对上只有唯唯诺诺,忽而说到漕粮上,原来承平年份,浙江需供京城漕粮三成以上,德馨推脱浙江漕粮任重,难以再建仓储,谭公知道这德馨难有指望,便不再多说,等到德馨走后,方道:
“漕粮的确也是要务,不能大意。明史云,漕为国家命脉攸关,三月不至,则君相忧;六月不至,则都人啼;一年不至,则国有不可言者也。但老夫绝不以此推脱,非要储粮备荒不可,二位老兄可有妙计?”
王廷鼎叹道:
“漕运条例曰:粮数不足,米色不纯者,罪之。由是历任抚藩大员,无不以漕运为重,尤其这数年来,北方多有天灾,德方伯深谙为官之道,所虑也非信口也,浙江虽无灾歉,然海防任重,还需解送各省协款协饷,藩库早已穷于应付,断难再有余力办事也。”
“梦薇兄所言甚是,老夫亦知库款支绌,官办殊为不易,备荒仓储,还需以民间义仓为主,只是这办理形式,如何协调兼顾,多方获利,官府又如何参与,须妥善斟酌也。”
谭钟钧思忖了一时方道:
“在下倒有一策,既然漕运每年需输百万余担,何不使漕运与义仓联合,义仓储米,官绅同办,每年漕运粮米自义仓起解,仓有余粮,既无需为漕粮征收孔亟疲惫官吏,而仓粮每年更新,无论驱虫防腐,也易措置。倘各府县义仓储米,供漕粮记录,则漕粮征收亦可免遭蠹吏从中把持,勒折浮收,肆意侵渔,能纾民困也。”
谭公与王鼎丞皆抚掌赞叹,几人又策划如何开捐,计较一番。这日,谭公宴请胡光墉,坐上皆是熟人,酒过三巡,只听光墉道:
“中丞与爵相为咱这顶子如何尽力,咱是不会不知的,就说这黄马褂,没有中丞的折子,定然是不敢想的,不过中丞于十年之前,就预言咱能穿上这黄马褂,可真说得上是神机妙算了,这样,中丞既是贵人,咱别的也没有,就是还有点钱,中丞凡是需要筹措,但可开口,咱一定不遗余力,哈哈,来,咱敬各位一杯。”
“雪岩兄前番不惜破费,助关中百姓度过灾荒,乃是大恩大德,愚弟上折保奏,不过是循例行事,老兄何须挂怀?”
“唉,咱就知道中丞大人看不上这点阿堵物,这样,咱在阜康钱庄给你老兄开个户,再存点银子如何?”
“不用不用,听说雪岩兄欲开办缫丝厂,与外资洋商一争长短,此乃关系国运之大事,一来想劝雪岩兄慎重考虑,二来愚弟既无力资助,又岂能多添累赘也。”
“啊,是为这事?也是洋商欺人过甚,每年生丝获利数百千万,却不肯多出一点关税,是料定咱不能不从,咱就想拼了一死,也卡卡洋人的脖子。之前咱已估算过,我朝每年产丝数百万担,倘全数收下,总须两千余万两,这些钱固然不少,倒也可以筹措,只要押住一年,洋商必然屈服。眼下咱最担心的,倒不是洋人玩什么花样,就怕到时候自己人使绊子,来个釜底抽薪,挤兑商号,就没法收拾了。”
“都是大清子民,连枝同气,不至于吧?”
“哼,人心难测,爵相远征万里,为我大清基业赴汤蹈火,但从中阻梗破坏者还少么?某些人总是那番德性,困难当头需要支撑时畏畏缩缩,不敢向前,别人舍命担当不计生死时却又唯恐别人建功,抢了风头,得了利益。要是人人都跟爵相、中丞这般坦荡,大清能走到今天这样么?”
谭公听得心情沉重,点头道:
“既如此,雪岩兄也不必冒险行事,毕竟这许多年来经营基业,殊为不易也。”
“谢中丞大人,咱不是不知这其中风险,只是这种事情,总要有人来做一回的。爵相出关之时,饷窘粮竭,无人敢言成功,然爵相义无反顾,何哉?以一己之身,舍生赴义也。咱虽然没什么学问,但这些年蒙爵相与你老兄提携,也多少知道些人生在世之道,要说这荣华富贵,咱也算尝尽了,浮云而已。故而若能为大清争口气,就算要咱性命,也是死而无憾,咱将来自然比不得爵相那般青史留名,但后世子孙,但凡知道胡某的,总不能说咱只贪财趋利,见钱忘义吧!”
“雪岩兄风骨,真令愚弟刮目也,既如此,就要祝老兄旗开得胜,为我大清扬眉吐气了。”
“承你老兄吉言,不过呢,这恩是恩,仇是仇,知恩总是要图报的,咱姓胡的要不趁着现在手头宽裕,报答你老兄中丞一下,等以后折了本,那就后悔终生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再成全咱一次。”
“也罢,既如此,愚弟倒真有一事请老兄出力帮忙。”
于是便将准备在运河沿岸修建义仓储存漕粮之事说出,希望胡光墉带头发起义捐,胡光墉爽快答应,之后果然尽心竭力,募捐精米十余万担之资,陆续采买,分别储存于永济仓、仁和仓,两仓无法装下,扩建之后,仍有捐款未购成粮,谭公便沿河考察,见仁和仓南一里多处露清巷衙湾一地,西临运河,东临江涨桥,南接御码头,交通便利,是个好处,当即购民地十亩,兴建新仓,遴选官绅董之,规划为四列三进,共八十间廒房,可容谷物五万余石,内设碾坊,碓房以及司事者居所,先后拨银一万一千余两,至谭公离浙时尚未建成,群绅因谭公发起,请予名号,谭公以仁和仓取意“以仁致富,和则义达”,便取名“富义仓”以呼应。之后历经风雨沧桑,富义仓发挥了重要作用,民国以后,曾先后改用于军火库、营房、宿舍等,终于公元二零零七年濒临拆除时为有识之士保护修复,建成公园,成为杭州唯一古粮仓遗址,矗立运河之畔,供后人参观感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