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救黎庶挚友殒命 表孝心爱子夭折
旧时社会,医疗水平低下,常见子女夭折之事,故而将老来丧子与年少失怙并称人生之大悲事。比如左宗棠长子孝威于同治十二年染病而逝,时年二十八岁,令左公大为伤痛;曾国藩四女婿、郭嵩焘长子郭依永不治于同治八年,年仅二十一岁,郭嵩焘悲伤欲绝,其后二十余年,每每作诗纪念,今择其一,略感斯人心境也:
故惬遗衾尚泪痕,馀思感激到庭阍。
残年独洒思儿泪,暮雪凄风更断魂。
光绪二年十月十八日,年近六旬的郭嵩焘不顾守旧势力的嘲讽与诋毁,毅然自上海启程赴英,成为近代中国第一位驻外大使;四个月后,二十五岁的严宗光(严复)与同学刘步蟾等自马尾启程赴英,成为中国第一批海军留学生,光绪三年四月初一,宗光与郭嵩焘相会于伦敦,一见倾心,结为忘年之交,乃是晚清一宗佳话,谭钟麟知悉情由之后,甚是欣慰,当即去信郭嵩焘,建议严宗光等除了学习驾驶等,更应学习西方制度与文化,以为来日国家富强之基。刚刚封好信,有报门外一位姓郑的求见,谭公心念一动,出来迎接,果见郑庆庄立在抚署外,连忙紧走几步,上前握住郑庆庄的手道:
“静兄,何以突然来此?京城的生意怎得脱身?”
郑庆庄微微一笑,指了指嘴,谭公见他嘴唇干裂,显是长时间没有饮食所致,连忙请进内堂,命颜氏打水上茶,郑公洗了脸,又坐下连饮了两杯茶,方才道:
“还请文兄恕罪,之前未经同意,愚弟私自做主,已将汲雅斋盘出,得银共计近二十万两,除在秀水置地建屋以及各种杂项,动用了两万余两外,剩余银两全部购成浙米两万余担,雇船队沿江而上,现今已运至均县丹江口,因水浅实在难以通舟,故而只能暂存于均县,想改为陆运,却已无钱雇佣车夫。本想给文兄一个惊喜,没成想反倒成了麻烦,匆匆前来求助,真让文兄见笑了。”
谭公闻言既喜又忧,忙道:
“静兄诺大产业,如何说弃就弃,令郎年甫十岁,如何不留予将来经营?”
“文兄莫要再说,此事已成,难以挽回,而且犬子虽幼,但其禀赋已显,断难支撑此业,与其将来赔本,还不如逢高舍弃,如今愚弟既在秀水置地办产,足保其母子终生所需,也就无所牵挂也。何况文兄对愚弟恩同再造,如今有难,愚弟如不倾力相助,何以为人也!”
“可是,失去汲雅斋,静兄如何在京城立足?今后又将何去何从?”
“哈哈,今番前来,本就打算留在陕西,为文兄分忧解难也。愚弟一路过来,所经之处,亲见许多百姓家徒四壁,衣衫褴褛,贫病交迫,回想文兄之前书中所述,自知老兄之忧急,故而决意,纵是舍弃性命,也要倾力相助,倘若有幸度过此难,愚弟再回秀水归田隐居,便也此生无憾矣。”
谭公肃然起身,双目含泪道:
“静兄之侠心义胆,薄于云天也,愚弟代我三秦父老,先行谢过了。”
说罢深深一躬,郑公早已起身,也即躬下道:
“有文兄之侠义,复令庆庄多在世间二十余年,为我郑家留有血脉,无愧于祖宗,此生无以为报,惟将一腔热血,略尽绵薄也。”
单说当时陕西情形,同州府本是回民起事之源,破坏最大,此番又是受灾最早,虽然谭公已请旨停征蒲城、大荔、合阳、朝邑、韩城、白水、澄城、渭南、临渭诸县钱粮,奈何百姓疾苦,民情堪忧,各地频传刀客横行,抢劫绑票,以致蒲城知县黄传绅被屈继仁率刀客所戗,谭公只好调动军队,命抚标中军参将胡得成至合阳;彝字营参将吴元璋,留陕直隶州知州青胜蓝至韩城;游击蒋占元、任廷贵,都司雷天源至渭南;仁胜右旗知府王毓芬,总兵姚文广,副将龚长春赴富平;副将巢端驻临潼以剿办,之前恰饶应祺到来,即命其署理同州知府,拍马上任,如今郑庆庄以举人之身,携粮两万余担来助,刚好华阴县令因备荒不利,已革职拿问,便令郑公署理华阴县令,散赈救济之外,兼管粮道通畅,确保淅川至关中约一百二十余里运转。眨眼已是光绪三年秋,仍无透地之雨,这日,谭公在京好友、在汴同僚、前山西布政使张瀛(字十州)奉旨帮办赈务来省,谭公约布政使蒋凝学、按察使裕宽、署粮道李慎、署盐道沈应奎等在省大员来商,只听谭公道:
“省城食粥饥民,分起部署,均各安帖,不致拥挤滋事;回坊居民及安插河南陕西流民三千余口均计口散粮,不许混入粥厂。渭北、同州县属各在城厢设厂煮粥,乡间则计口授粮,诸位还要严令,各属以稽查丁口为第一义,盖少一分浮冒即多活一穷黎也。只是秋禾至今未种,人心惶惑,渭北饥民至摘树叶草根以食,闻之心伤,谭某已将养廉积蓄全数捐出,还望各位大人殚竭血诚,督率属员,联络绅士,悉心筹划,以共度时艰也。”
众人纷纷附和,表态捐资,张瀛、蒋凝学等认捐数千两不等,谭公示意吴丙西一一记录之后,再接着问张瀛道:
“州兄,陕省近岁收成尚算中稔,百姓存粮不应如此匮乏,尤其同州一府,查来竟至十室九空,州兄久居蒲城,可知详情否?”
“文兄有所不知,此事只缘上年晋豫阻饥,同州界临二省,去冬贩运粮食者甚多,小民不知远计,贪得重价,罄其所有而售之,焉有备荒之略?如今忽罹旱歉,才有十室九空之事,而今莫说以原价购买,即便翻倍,亦无粮可买也,眼下非拨济数千担不可,蒲城士绅均是束手无策,闻听愚弟奉命而来,联名呈请,亟望文兄纾困也。”
按察使裕宽乃是满人,平日骄纵惯了,没什么学问,更不解民间疾苦,之前被谭公勒令督办粥厂,本不情愿,方才被裹挟捐款一千两,更是心疼,此时闻言插道:
“张大人说的轻巧,你也不看看这省城粥厂,设了七处,每日就食者已三万余人,你知道每天要用多少粮食吗?就这样,还要保证回坊居民,还要安插河南、山西流民,中丞大人要是把粮食给了同州府,这省城恐怕立即就要造反了。”
张瀛讪讪道:
“中丞大人之难,鄙人何尝不知,不过裕大人何必危言耸听,说什么造反的话?”
“危言耸听?你没有听说江南纸人剪辫的事情么?什么白莲教、小刀会的,可都等着算计我们满清的江山呢!罢了罢了,你在家里养老,估计也不知道,但你总知道你们蒲城的知县老爷被土匪宰了的事情吧?对了,不正是因为此,太后才让你来这儿的嘛!”
谭钟麟见裕宽纠纠缠缠,理说不清,便意欲将其支开,遂道:
“对了,裕廉访,方才有人举报南关粥厂典史兰继书沟通麦铺,收少报多,还请裕廉访迅速查清此事,如有侵渔之事,当严惩不贷也。”
裕宽一听,马上瞪大了眼睛,道:
“在本官的眼皮子底下,竟敢行这种勾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咱这就去查。”
说着向谭公一拱手,也不理会旁人,就转身出了大堂,众人相视苦笑一番,谭公才道:
“裕廉访本是粗人,倒也无甚心机,方才出语无状,冒犯州兄,还望海涵也。”
“文兄哪里话,只要能救得百姓疾苦,张某人就是跪地求饶又有何妨?”
“同州一府,的确最是危急,之前饶子维太守赴任前,愚弟与蒋方伯已经商量过,除了在省城设局外,同州必须另设一筹赈局,所迟疑者,唯有主持人选,省垣藩、臬两司难以抽手,现今由署粮道李观察,署盐道沈观察驻局,会同两司办理,委员采买转运,催饷催捐,粥厂散赈,也难脱身,前番函请阎侍郎(前工部侍郎阎敬铭,朝邑人)主持,尚无消息,今闻听阎侍郎将奉旨稽查晋省赈务,故而想到老兄,如今却亦有皇命在身,既然是帮办一省赈务,恐怕难以专司同州一府,如之奈何也?”
众人一时无语,还是谭钟钧出主意道:
“倘使张方伯不介意,倒有个折中之道,一来中丞上奏朝廷,恳留阎侍郎留陕办赈,主持赈局,二来请张方伯自东路稽查渭河以北各县赈事,一旦阎侍郎赴晋,则张方伯可以就近主持,再辅以同州知名士绅,则赈局可成也。”
张瀛道:
“如此甚好,老夫愿意稽查州县,兼顾赈局,只要中丞能拨到粮食,老夫必定鞠躬尽瘁也。”
谭公接向蒋凝学道:
“粮食乃是第一要务,藩司属于各地存粮是否已经厘清?”
“据各地汇报,凤翔仓粮尚多,可支数月,乾、邠二州也基本能维至明年四月,山南雨水尚可,基本可以自给,西安府之礼泉、泾阳、三原、高陵均不乐观,存粮不足今年腊月,同州惟大荔捐麦较多,可支至来年四月,其余各县,最多至二月,有的仅能支到腊月,北山一带,旱情最重,延、榆诸县均难以为继也。”
“粮食采买可有眉目?”
“爵相命徐韦珮来助,现已命其赴包头买粮,之前听闻山西诸员已先至包头,遂又改奔平凉、庆阳、宁夏等处采买,不过此数处本不丰产,又路途遥远,供应北山诸县尚可,同州府恐怕远水不解近渴也。”
张瀛急道:
“那该如何是好?”
谭公道:
“州兄莫急,愚弟托湖南候选道雨田(朱昌琳)观察,湖北候补道若农(王加敏)观察采买湖米,秉卿兄近来可有消息?”
谭钟钧道:
“已经买到,而且湖广总督、湖南湖北河南各巡抚已答应采买米粮免收厘金,不过眼下又有一难,乃是如何转运,丹江、汉江皆因久旱水小,不能船运,米至老河口则不能前,在下与两位观察正商量,仿前番郑静轩大令,自老河口改由陆运,一由荆紫关,一由漫川关入陕,只是如此则运费陡增也。”
“运费再贵也得运来,须知一石粮可活一人之命也。钱的事情,老夫再同蒋方伯商量,州兄可与饶太守考察,能否以工代赈,开挖荆紫关水道,以减轻运费,沈、李二位观察则请加紧雇佣夫役,尽快将粮食运到。”
众人齐声领命。却说因为救灾紧急,本地绅士以晋豫截留京饷办赈为例,纷纷呈请,翰林院编修李寅等十二人更是联名请奏截左宗棠西征款八十万两以用,谭公以“前敌饥军与此间饥民相似,何得辄行截留?”为由,断然拒绝,李寅等见山西、河南拨银拨米,而陕西独无,遂以玩视民瘼、雍于上闻之罪名,由内阁侍读王宪曾等遣抱都察院,谭公也不辩驳,幸亏慈禧太后等对谭公深信不疑,仅将奏折录寄谭公,令谭公明白回奏了事。谭公亲自督查各地赈情,对玩忽职守者严惩不贷,比如将署富平知县刘志同,署高陵知县陈衍昌即行革职,候补知县汪凤沄摘去顶戴;省城南关粥厂候补知县何廉、费景范,候补典史兰继书、王寿臣均行革职查办等,其中即有冤枉者,也不惜矫枉过正,以儆效尤,至灾情结束后方予以平反开复。
却说谭公因缩减用度,家人饮食等一律从简,颜氏忽而得病,竟至不起,光绪四年春一命呜呼,把宝符哭的死去活来,加之营养不良,竟然也染了病,谭公心疼不已,命将宝符和福梅及钟氏的饮食调整,自己与丫鬟仆从伙食仍是减半,这天谭公刚写完札令,宝符穿着素衣过来,伏在谭公腿上道:
“父亲,符儿身体已愈,今后伙食应与父亲相同。”
谭公看了一眼宝符,虽见他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但仍有病容,便安慰道:
“符儿身体要紧,你母亲临终嘱托,你可记得?现今只有先康复了,才能令你母亲泉下欣慰,万不可意气用事也。”
“父亲赈事焦劳,公务繁忙,耗费心力,却为省下用度,缩减饮食,符儿枉然读书数年,却不能为父亲分忧,实乃不孝之至也,如今符儿身体已逾,饮食用度怎可逾于父亲?符儿不愿做那不孝之子,万望父亲成全也。”
说着竟抱着谭公的腿哭了起来,声音呜咽,好令谭公心酸,眼角也早湿润起来,只好摸着宝符的头轻声道:
“好了,好了,符儿大病初愈,不可过度悲伤,为父答应你就是了,快不要哭了。”
之后宝符声称需刻苦攻读,几乎不上前堂,谭公也忙于公事,竟至数日不见一面,有时担心,去后院查看,见宝符面色虽不佳,但能静心读书,也就没有在意。二月上旬,传来署华阴县令郑庆庄已于初一日病逝之讯,下旬,又知赈务帮办张瀛于十九日病没于富平,六月廿六,布政使蒋凝学因病开缺,七月初八即病逝,三位好友为救灾渐次操劳致死,好是一番悲伤,所能做的,也只有请旨优恤而已。光绪四年春夏最为艰难,左公之前提出在陕开井种、区种二法,以工代赈,譬如于赈粮之外,开一眼井给银一两,区种则是挖深沟,于沟底种植,如此以不致颗粒无收,二公信函频密,商及赈抚诸事,有迹可查,毋庸赘言也。却说刚过中秋,传言礼泉县城东门外饥民死者山积,已掘万人坑掩埋,谭公当下率新任布政使王思沂(字雩轩)等僚属赴礼泉查看,果见城外有两巨坑,腐臭阵阵,询问百姓,知道掩埋饿死者虽不及万人,但亦有数千人,谭公闻言血气翻涌,几欲昏阙,乃怒问县令所在,称已赴九嵕山昭陵前祈雨,谭公转头去看,天朗气清,极目百里,九嵕山傲然立于数十里外,想唐太宗倘若有灵,何以不保佑礼泉百姓也,心下忿忿,招呼一声,众人往昭陵而去。
才到烟霞镇,忽然凉风乍起,不多时阴云密布,众僚属连呼贞观有灵,忙劝谭公留在烟霞镇遥祭唐太宗,并等待礼泉县令下来,免的淋雨,谭公正色道:
“诸位即在英国公(徐世绩)墓前设坛祭拜祈雨,老夫率仆役六名至陵前再拜,倘果淋雨,则老夫希望能成落汤之鸡,以解我三秦之困也!”
王思沂、裕宽及谭钟钧、吴丙西等欲要同去,被谭公制止,却说主仆七人携带部分祭品,往陵山而来,距司马道尚有二里余时,已有豆大雨点落下,谭公哈哈大笑,迎雨快步而行,奔至毕沅立碑处时,衣服已经淋透,见一群人在六骏之侧数丈外的一处茅屋中避雨,正是礼泉县令一众,那县令认得谭公,连忙不顾大雨,来请谭公,谭公挥了挥手,命仆役摆好祭品,令所有人回到茅屋,自己跪倒祭坛废墟前,三拜九叩后,高声喊道:
“太宗文皇帝在天有灵,体恤万民,后世小子谭钟麟愿以残躯,换取百姓生机,请将惠霖遍及三秦,请保我大清,来年丰登。谭钟麟奉职无状,致遭天谴,地方罹此旱灾,又复办理不善,致百万人民困顿,数万百姓饿毙,请将此厄,施于谭钟麟一人之身,勿要裹挟小民,则谭钟麟虽死无憾也!”
说完复又三拜九叩,再喊一遍,如此三遭,大雨已似倾盆,互见一人骑马而至,见谭公不在茅屋,问了一声,才在雨幕中看清谭公犹跪于地上,连忙奔到跟前道:
“大人不好了,二公子升天了!”
谭公茫然回头道:
“什么?”
“今日中午二公子已经咽气了!”
谭公只觉眼前一黑,当即昏厥扑倒于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