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新知府微服访查 奸书吏勒索奇严
同治三年,薛时雨奉左宗棠调命,由上海赴浙江,出任杭州知府,开展抚绥事宜。自繁华租界,至战后钱塘,沿途所见,凋零不堪,目不忍睹。今集薛公彼时所作《入杭州城》诗中数句,以感当时之惨状也:
蓬蒿没人庐,有草转无木。数里一见人,十室九空屋。
荒村断鸡犬,官道走麋鹿。入城更愁惨,此劫洵太酷。
文接上章,钟麟命将鲍敏卿暂收班房,次日,省垣多有文人墨客来府衙探问,钟麟暗中观察,皆属正派之人,心道此处必有曲折,便请马新贻咨文刑部,查询案由,刑部答复为勾通枭匪。钟麟再传鲍敏卿,鲍自陈身列士林,斯文一脉,绝不认得枭匪。谭钟麟揣测鲍举人可能因事得罪了京官,询问下来,果然是因地产与隔壁一家势大者有些怨隙。钟麟一边请在省诸名士来衙询查,并咨嘉兴知府,询鲍敏卿平常交往,均无滥交匪类情状;一边请马新贻再咨刑部,问何以知鲍通匪,原告何人。却是浙江道监察御史朱学笃(字祜堂)所奏,这朱御史乃是咸丰九年己未科进士,山东聊城县人,在翰林院时对钟麟很是倾慕,多有结交,钟麟知其不是歹人,料想定是为人蒙骗,遂作书与朱,将情委说明,请其认真核查,不久,刑部又咨,就地开释鲍敏卿。鲍举人自然千恩万谢的去了,而钟麟以知府之身,交涉刑部,对京命亦不听之任之,明决果敢之品性,很快传遍省垣,杭州士人,无不钦服赞叹,马新贻更为看重也。
琐事不表,却说过了中秋节又十余日,终于有些空闲,便惦记邀章浚入幕之事,钟麟不愿大动阵仗,当下着了便装,命两位干练差役,换成仆役打扮,将礼品缚于马上,带了高均儒的书信,三人三骑往余杭县而来。余杭县相距省垣三十余里,钟麟并不着急,原来自打那日从水路入了杭州城,至今已有数月,竟因公务俗务,尚未真正出过城,他便有意放缓,不走官道,顺便查看风情,刚出城时尚好,行出十数里,就见多处败屋颓垣,看规模之前也是殷实之所,本多水乡良田,如今极目数里,竟是荒烟蔓草,不见人迹,目睹之下,不由心伤,暗暗决意当要迅速清理荒产,招徕生民,以图复兴。又走出十数里,已远远看见县城,渐渐多了人迹,钟麟不断同乡民了解状况,方知道那些荒产皆是因为战乱,寻不到地主地契,已经荒芜近三年,却无人敢种,钟麟又是惋惜一番,心道总须觅一方法,了结此事,譬如限定时间,令地主前来认领,或者由官府代为管理,定下租赋,以后若有人持契而来,再行交接等。自己身在省城,灯红酒绿,一片繁华,哪想到乡间竟然这番模样。
正自责间,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呼喊,钟麟示意两位随从下马歇息,便仔细去听,乃是来自路北一座半人高的院墙围成的小落,里面一处新粉不久的低矮房屋,声音便从那里传出:
“咱也不想逼迫你,可是事先都已讲好,咱代你缴了田粮,你便将省出浮收的四成送与我,如今田粮已纳,你却反悔,岂不是恩将仇报么?”
一人低声喏喏应道:
“大官人饶了小的吧,事前确实已经讲好,小的也预备了银子的,谁曾想老母亲突然过世,这不就花掉了四五两,现下手里真的凑不齐十两了,小的手里这六两,是足足的纹银,大官人就可怜可怜小的,秋后地里收成了,一并还上行不?”
另一人假装咳了数声,方叹道:
“咱也不是不知道你是大孝子,可是这小户人家,下葬为何要这般铺张呢?你看,这说好的四成,现在连三成都不到,以后咱这生意还怎么做了?”
“大官人体谅小的,小的给您磕头了,你这娘们,忒不懂事,还不快过来给大官人多磕几个响头。”
就听里面一阵忙活,片刻才听那人叹了口气道:
“罢了罢了,算咱倒霉,谁让咱心软呢,不过呢,咱可告诉你吴三牛,下不为例,还有,不许对任何人说咱饶了你的钱,否则加倍过来收你的。”
“是是……”
只见竹门一开,一位身着镶边藏青袍子,高眉大鼻,留一把山羊胡子,年纪四十上下的文士率先走出,随着一位穿着白布短衫,脚下一双孝白鞋的矮壮汉子点头哈腰的相送,那人一下看见钟麟正在矮墙外看他,不由一怔,下意识的抱了抱拳,钟麟也抱拳答礼,那人大踏步迈出院落,朝那不断絮叨的汉子不耐的挥了挥手,便往县城方向走去,钟麟见那矮壮汉子直目送那文士走出数百步,才回头来,准备回家,钟麟忙上前拦住问:
“请问这位大哥,方才那位大官人好一番气度,不知是何人啊?”
那汉子仔细看了钟麟一眼,方道:
“这位大官人可是咱们这一带的大好人,家住仓前镇,姓章,单名一个浚字,咱们这几年缴田粮可全靠这位大官人帮忙呢。”
钟麟一听,不由失笑,不曾想自己专程前来邀请之人竟然先有这番偶遇,待会儿再见竟已算是熟人,不过钟麟对这代缴田粮之事更感兴趣,索性不去追赶章浚,便接着问那汉子:
“刚才无意中听到你们交谈,明明他来逼要银子,为何你还说他是好人?”
“客人有所不知,这章大官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咱们都知道他不会真的逼咱,而且他代咱缴田粮,少说给省了二十五两,给他大官人孝敬个十两也是应该的,只是咱家里刚好遇了事,才弄成这样子的,客人行路渴了吧,请到院里喝口水!”
“多谢大哥,我们几个赶了半天路,还真是渴了,就是不便叨扰大哥。”
“唉,这算什么叨扰,咱家里也没什么,三两壶水是井里白打上来的,还喝的起。”
钟麟再感谢两句,吩咐两位差役拴定了马,便随汉子进了院子,那汉子取出几个竹凳,放到院子的石案旁,又提来水壶水碗,替三人斟上,也坐了下来,钟麟询问了几句,知道此人名叫吴三牛,今年二十三,两年前才带着寡母与妻子从安徽宁国迁到此处,趁着战后地价便宜,将变卖的祖产,置了这十几亩上好稻田,因为有着一身的力气,勉强可以度日,去年修了这个院落,准备孝敬老娘,没想到两个月前老娘突然得病逝了,又说起这田粮,钟麟听得大吃一惊,原来今年吴三牛合该纳粮正课折色成银为六两四钱,去官府交下来却得三十多两,浮收多达四倍以上。而那章浚,仗了有些势力,又是能说会道,便帮这些乡人代缴田粮,从中赚取好处。钟麟思忖,这章浚表面好像帮了乡民,其实也是从中渔利,某种程度上也助涨了官府滑吏的气焰,没准暗中还有什么勾当,不由对其大为失望,遂打消了去请他的念头。钟麟将注意力转到纳粮上来,只听他问道:
“你们纳粮时被勒索的情形,县太爷竟然不知道吗?”
“这个,小的可不敢乱说,咱们小户人家,哪能知道县太爷的事情。”
钟麟点头道:
“那附近可有尚未纳粮之户?老夫在这余杭县也识得些人物,能说得上话,也可同章大官人一般,替其代缴了事。”
吴三牛听钟麟操着官话,本以为只是路过此处,听他如此说,又细细打量了钟麟一遍,方拍手道:
“知道了,客人也想同章大官人一般,赚些零花开销。”
钟麟含笑点了点头,只见吴三牛喝了两大口水,又思量了半天,才叹息道:
“客人来的晚了,本地乡民,都已经纳了田粮了,不过……”
钟麟听吴三牛迟疑,催道:
“不过什么?”
“小的本不该说,既然客人问了,那就说了也罢,据小的所知,这附近,可能还有老周家没有纳粮,不过这老周家比咱还倒霉,家境本就不好,偏又死了男人,剩下孤儿寡母的,料理完后事,恐怕连缴正课的银子都没有,就别说给客人好处了,前天听说官家来催的急,周家寡妇上了吊,幸亏他家大小子已经十三岁,生的力气大,把人抱了下来,没有咽过气去,昨个里长来过,请乡亲们帮忙凑点,也不知道把正课凑齐了没,客人听了恐怕要嫌晦气了,所以小的才不肯说。”
“如此正好,老夫也是头一回做这事,赚不赚的不打紧,先熟络熟络套路方是要紧的,大哥可愿意引我去他家看看?”
“这有什么不愿的,客人要是能把这事了了,那可真是修了大德了,救一家子人的命呢,客人稍候,孩他娘,你把枕头下面那三钱碎银子给我找找,我顺便给老周家带过去。”
里面女人说道:
“咱家可只有这三钱银子了,你给人家了,咱咋办?”
“别废话了,谁家还没个三急六道的,咱家地里还有粮,还能想办法,老周家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你有理,你有理,你没钱买盐了可别骂我。”
闲言碎语不必细说,钟麟打听清楚,这老周家的寡妇三十四五,两个半大小子,一个十三,一个十一,分别取名家顺、家利,还有一个女儿,才五岁,就住在多半里处,钟麟随着吴三牛到了门口立住,三牛进去说明,一会儿,一位身着孝衣容颜憔悴的妇人在一个差不多高的短衫黑壮孩子的搀扶下出了门,看见钟麟就噗通跪下,连呼多谢恩人,钟麟听得可怜,忙让孩子搀起,还是吴三牛道:
“谭大官人,老周家东挪西借,把正课银子刚刚凑齐,就拜托您帮忙缴了吧。”
“嗯,这县衙粮房老夫尚不知在何处,吴大哥是否知道?”
“这个知道,也不算远,一会儿小的和周家大小子一起陪您老人家去那粮房,能不能缴的成,可就全凭您大官人的能耐了。”
钟麟点点头,悄悄叮嘱两位差役一人带了马匹先往县衙附近候着,自己带了另一位差役由吴三牛和周家顺带领,直奔粮房而去,这粮房就在县衙旁边,一张长条木桌横在门口,吴三牛唤了两声,才见一名书吏揉着眼睛慢吞吞的过来,钟麟递过票卷,那人拿过瞄了一眼,懒懒道:
“怎么现在了才来缴,是不是非要官差去催要了才来?”
钟麟强忍不耐,低声客套了两句,那人又道:
“银子都带来了吧?”
“是的,都带齐了。”
那人又慢吞吞的取了秤和算盘,钟麟将一把碎银子递了过去,那人仔细的称了称道:
“三两四钱,刚好与正课相符。”接着又噼里啪啦打了一阵算盘,方又道:“根据我大清律,你还需要交火耗七钱,地丁钱三两四钱,按粮津贴一两七钱,亩捐一两七钱,河运津贴二两,差徭折色一两四钱,田房税契三两,共计十三两九钱,之前官差催缴一次,茶水浮收一钱,共计十四两整,银子都带来了吗?”
“这,这位官家,老夫也是熟读大清律的,自打雍正爷定了火耗归公、摊丁入亩后,火耗、地丁已在正课之内,这其他事项,大清律里也没有啊?你们这样收课,县太爷知道吗?”
“你胡说什么!看你这穿着口音,也是个体面人物,怎么敢在这儿大放厥词!咱们这税是巡抚老爷和知府老爷亲自定了的,关县太爷什么事?”
“那巡抚老爷和知府老爷也不能违背大清律呀!”
“大胆!这是你可以说的吗?现在杭州才收复两年多,你就看看咱县太爷住的衙署,如此破落,那不需要重建的吗?整个浙江省,有多少衙署需要建,有多少城墙需要修,有多少军费需要开支,军国大事,你懂什么?”
“是是是,可是,我听说之前仓前的章浚章大官人来缴田粮时不需要缴如此多的?”
那人恶狠狠的盯了钟麟一眼,粗声道:
“你也配提章大官人的名字?人家章大官人有功名,免得掉一些税,而且人家马上要做知府老爷的师爷了,你去跟他比?”
钟麟一怔,心说我这还没打算请呢,这些人就知道了?定是那高老夫子提前泄露了消息,可是就算高均儒提前透漏消息给章浚,章浚也不该大肆宣扬啊,看来高均儒之前说章浚才高于德,也算看的透,当下顺口问:
“要做知府师爷的事,是章大官人亲口所说?”
“这还用亲口说?这么小个余杭,从县太爷到小百姓,谁不知道?你这人也是,唠里唠叨的,忒是烦人,这银子你到底还缴不缴了!”
“缴缴缴,您看这正课我们已经缴了,要不您先把正课的收据开了,等我们凑齐了其他,再来缴杂税好吗?”
“笑话,我给你开了收据,你要是不来缴了,那这银子我找谁要去?”
“也是,既然这样,正课咱们也先不缴了,您先把银子退给我们,等我们凑起来再交吧!”
“不行,我给你记个账,出个条,你凑齐了其余银子后,连条一起带来,再给你开收据就得了。”
“这算什么道理?既然您不能开收据,那我们理应先拿回钱才行啊?”
“你歪理还多的很,好,之前官差催缴费银一钱,之后恐怕还得催缴,先预留一钱,方才给你算账解释,也不多收,一钱,我先拿出三钱,别的给你。”
说着从碎银子里挑了块成色好的掂了掂,装进自己怀里,将其余用力一推,碎银子散落了一地,吴三牛、周家顺连忙满地的去捡,钟麟冷冷看了一眼,只见那滑吏眉毛斜扬,眼角看天,重重哼了一声,钟麟也不多话,转身便走,吴、周二人捡完银子,连忙追赶过来,见钟麟并不停步,吴三牛急道:
“谭大官人,您看,这不但没缴成,反而折了三钱进去,这要是回去,老周家还不又得上吊啊?”
钟麟径直走到县衙前,方停住道:
“老夫今天要闯这县衙,告那勒索的粮房,你们两位敢不敢给我做个证人?”
“这,小的怎敢跟官老爷们做对?”
钟麟叹了口气,才道:
“唉,以后的年岁还长,你们总不能一直受如此盘剥吧?这样,老夫可以保证你们不会有事,而且只要你们给我作证,我保证今后田粮的浮收绝不超过正课,怎么样?”
吴三牛见钟麟说的坚决,又在心里盘算了半刻,才咬咬牙道:
“好,小的就再信大官人一会,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你二人待会儿只要如实来说就行了,现在,你们先去敲那喊冤鼓去!”
吴三牛看了一眼周家顺,才道:
“大小子,这是你家的事,你去敲鼓吧,谭大官人会为你做主的。”
只见那孩子摸了一把额头就冲到衙门口的鼓前,拿起鼓槌就敲,旁边差役来拦时,已经响了数声,众差役拦住,不多时,衙门大开,一位头戴圆帽的师爷模样的人摇摇摆摆的走出来,看着众人尖声道:
“是谁在敲鼓,莫非是有什么冤情吗?可有状子呈上来?”
钟麟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本官是为这余杭的万千百姓伸冤来了,要什么状子?即刻叫你们县令钱国珍来见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