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饶应祺从戎江南 石达开就义天府
太平天国后期,翼王石达开执意入川,约有四进三出。后分兵三路,由赖裕新、李福猷各率偏师为疑兵,自己于同治元年九月廿四日自筠连县第三次突入四川,先克镇舟,后下平寨(今腾达镇),休整半月,十月破高县,遭骆秉章围追堵截而退回云南,此时距覆没仅有数月。相传其在平寨天锡号后花园墙壁上题诗二首,今择其一,观其战事不利亦豪情不泯之风度:
踏破山河胆气豪,鞭师入蜀斩蓬蒿。
临当痛饮黄龙酒,不灭兀术恨不消。
眨眼已是咸丰二年五月,谭钟麟早带侍妾颜氏定居京城,为照料起见,又托郑庆庄买了个姓刘的丫头,之前李寿蓉续娶宛平王氏,搬出独居,自少不得几番应酬,也不多表,钟麟因湖北乡试有功,恩赏记名御史,仍在国史馆任职。这天傍晚杨守敬、王定安、饶应祺一齐来访,原来几人同年中举,几回接触下来,性情相投,已各订交,此次结伴来京会试,皆尽败北,心情郁郁,便约齐来拜老师。钟麟忙令颜氏上茶,并准备晚宴,众人客套无需多表,只听王定安道:
“学生愚钝,会试不售,未能光大老师门楣,有负雅望,本无颜来拜,只是学生等亦知眼下乃大变之世,不宜荒度时日,却又各自迷茫,未知如何着力,早知老师见识深远,博大恢弘,是以结伴而来,还请老师教诲。”
钟麟闻言甚觉欣慰,不由心情大畅,将自己对家国民族、中外时势之所见,尽情道来,侃侃而谈,几人撤茶就宴,推杯换盏,直说了两个时辰。当时王定安已三十一岁,饶应祺二十七岁,杨守敬二十五岁,平时多自认见识广阔,恃才为傲,却为钟麟一席话讲得悚然心惊,方知家国危难、华夏劫数尽在眼前。钟麟又谈起林、魏、曾、左诸位先驱,义无反顾,直听得三人摩拳擦掌,誓要奋发而起,为民族存亡不惜就死也。但听钟麟道:
“诸位能深明大义,谭某倍觉鼓舞,不过救世巨业看似雄壮,实由细末而定,亦非我等三五人,乃至数十百人可能成功者。我等立志图强,虽要义无反顾,却也不能莽撞,须周旋于乱世,非但不肯轻易赴死,更应该尽力壮大,以保全有识之士,保全我族魂魄延绵。华夏与西洋相较,术艺差之千里,林文忠公、魏良图、龚定庵等先辈振臂疾呼,不可谓不振聋发聩,然而屈指廿载已去,师夷长技不过皮毛而已。由此看来,我等前路漫漫,非要毕生砥砺而不得,甚或非数代人薪火相继不可也!好在功成不必在我,诸位都还年轻,大有可为也。”
杨守敬性格本算内敛,少年老成,也不禁感叹道:
“好个功成不必在我,仅老师此语,足见胸怀,守敬虽拙,亦当将老师此句刻骨铭心,以传后辈也。”
“哈哈,谭某随口而已,不过惺吾博闻强识,尤擅山川舆地,舆地之道,眼下皆以我朝初叶顾景范(顾祖禹)之《读史方舆纪要》为典范,毕竟已近二百年,急需更新也,正如方才所言,救亡图存亦在细节,惺吾何不于此处倾力,以报家国?倘若有意,京城之中,人物荟萃,谭某也识得几位先辈,精于此道,却鲜有集大成者,他日为惺吾引荐,可以玉石攻错也。”
“承蒙老师看重,守敬今后定淡泊功名,全力钻研,不负老师厚望也。”
“唉,谭某未曾主张诸位看淡功名也,若能进获,何乐而不为?尤其惺吾年纪尚轻,倘若方便,大可继续会试,只是以后无论能否题名,都勿须悲观,需知人生大有所为即可矣。”
“老师教训的是。”
王定安道:
“老师真是目光如炬,学生自认与惺吾兄相知已有时日,却绝然难有老师之见解也,而子维兄慷慨气壮,亦受老师指教,早立志军旅,然学生已过而立,心境亦难比肩,尚不知何去何从,还望老师指教一二。”
钟麟先凝视饶应祺道:
“子维有志军旅,今后钻研,却不可限于征战杀伐,须知兵战者,凶器也,非万不得已而不出,子维亦当深究治国治民之道,有朝一日,牧民一方,还须竭尽所能,为国为民也。”
饶应祺行礼称谢,钟麟又朝向王定安,继续道:
“鼎丞虽性格与子维有异,但文采飞扬,思虑周密,善举妥策,上可为朝廷谏察,下能为大府幕宾,亦可尽施抱负也。”
“老师指教的是,不过听子维兄讲,老师已荐之于湘阴左公,眼下定安尚不知所以,可否令学生同行,或能略尽一二也。”
钟麟沉吟了片刻,道:
“这个不难,不过左公性格,恐未必适合鼎丞,如今谭某正在为重修湖广会馆之事与湘乡曾公来往甚密,其来书亦曾言及求才若渴,以鼎丞所长,若赴曾公幕中,似更为妥当,如若不弃,谭某即于信中提及鼎丞可否?”
“还是老师思虑周详,定安先谢过老师。”
“哈哈,与诸位虽叙师生之谊,然谭某心下,以诸位为国之肱骨,士之侠义,诸位所行,乃利家国,本谭某之所愿,何须言谢也!”
一夜尽兴,之后几位学生陆续辞行,不多说杨守敬之后七次会试不售,却成巨著《水经注疏》,被誉为“晚清民初学者第一人”,影响胡适等人颇深;也不多说王定安之后历曾国藩、曾国荃幕僚二十余年,官至安徽颖凤六泗兵备道,作成巨著《湘军记》(不同于王闿运的《湘军志》),单说饶应祺七月这天前来辞行,钟麟自又摆酒相送,少不得一番絮叨,闲言不表,但听钟麟道:
“两月前石达开已全军覆没于四川,湘、楚、淮各军于江南亦节节进击,大定在望,不过左公心志远非于此,眼下西北回民起事,陕甘又乱,边疆不保,朝廷受江南战事所累,难以腾手,只分多礼堂(多隆阿)一部前去对峙,西北地域广阔,恐非多帅所能驾驭,今后一旦有失,诸帅中有志于西北者惟左公耳。谭某与左帅虽书信频密,但许多担忧,不宜笔墨,亦不得当面交流,是以此番子维前去,需交代一二,万勿怪罪谭某琐碎也。”
“老师但请吩咐,应祺必牢记于心,谋事尽力,万死不辞。”
钟麟点头道:
“左帅性格坚毅,此事亦只能旁敲侧击也,谭某忧者有二,一则眼下淮军效仿常胜军等洋枪队,改组淮军营制,已见成效,而左公所属常捷军,虽颇有战功,但毕竟非我所有,谭某以为,楚军亦应取其所长也,之前左公也曾说起来日要仿造洋枪洋炮,乃至巨船,以成舰队而护卫海疆,但楚军营制尚用王壮武公老湘营制,此处似不及李少荃也,然左公素来不齿李帅,谭某不便明说也;二则更为要紧,眼下江南大定在望,自要谨防兔死狗烹之虞,湘楚各军,不宜铁板一块,令朝廷忧恐也,当然,军战自非儿戏,但亦有备无患也,近来谭某与曾帅商议会馆等俗事,过从紧密,倘左公有话不便明言,谭某可以代达曾公也。”
“老师所嘱,一乃劝左公多学淮军,二是劝左公与曾公刻意制造摩擦,以给朝廷制造互相对抗、分而用之之机,不知学生所解是否有误?”
“正是如此,不过谭某以为,二公未必非要实质摩擦,在言语上做做文章,使天下人晓知即可也。”
饶应祺忽而压低声音道:
“传言江南有人劝曾公自立,老师以为如何?”
钟麟目光更为凝重,沉吟片刻方道:
“所以说谣言可畏,正乃谭某深忧者,以谭某论断,曾公绝无此志也,而且此刻外辱远多于内忧,骤然谋事,不能得天下志士之心,左公等深明大义,亦绝不会附庸。不过此谣必为朝廷所知,难免有人作祟,是以曾左不和之像,更应早现也。”
饶应祺重重点头道:
“学生明白了,老师且在京师保重,学生定不负使命也。”
其余不表,不久饶应祺先至浙江左幕,又复荐于李鸿章,学习淮军建制,最终立功于左公西征,后话待表。而此后曾左关系突然恶化,更有传出二人恶言互骂,比如所录下联,明眼人虽知乃为他人附会,但嵌用名字,也堪玩味也,撷来与读者共赏:
曾:季子自命太高,与我性情相左(讽刺左公性格蛮横狭鄙,不能容人)
左:藩侯以身许国,问他经济何曾(讥笑曾公数次投河轻生,缺乏才能)
至曾国荃攻破天京,曾、左更因洪天福贵之生死及杭州突围太平军数量多少之事在朝廷大打嘴上官司,互相弹劾攻讦奏章不断,乃至二人断交,老死不相往来,但二公毕竟各自善终。左公西征之时,曾公筹饷不遗余力,也是佳话,凡此种种,国史稗传多有记述,不再赘言。
行文单表钟麟,该年十一月补为江南道监察御史,恰好收集江南言论,自少不得添枝加叶,凸显曾、左、李之矛盾,也算推波助澜。而其深知,御史乃朝廷耳目,职微任重,多见各方御史言官,每每毛举细故、不识大体,为标榜自身而多方攻击;或者瞻徇私情、受人指使,更有甚者,招摇纳贿、颠倒是非等种种恶习,自觉深恶痛绝,便专上《保送御史请申明定例折》,直言所保之人若有劣行当追究保举者之罪,最终编入吏部则例。钟麟自是恪尽职守,刚正不阿,一时京中名声甚佳。家中来信宝箴已然完婚,不久又报新妇已有身孕,而颜氏也已有喜,真是一片欢庆。眨眼已是同治三年二月初九,钟麟因受直隶总督刘长佑之托,至翁府转送别敬,翁同龢守父丧在家,新搜了几本古书,少不得邀了盘玩一番,归家甚晚,颜氏早在门外挺腹守候多时,见到钟麟便报有客,钟麟忙进的院内,隔门看见客人恰好抬头,竟是朱教玉,钟麟大喜,忙进来寒暄,只听钟麟道:
“勉兄何日到京?听闻骆军门待勉兄甚厚,委以重任,此时来京,莫非公干?”
“非也,弟已辞别骆军门,本欲凤栖观出家,奈何师父以为愚弟心气浮躁,时机未到,又着外出历练,愚弟平时交游甚少,侠兄行踪不定,季兄又身在军旅,便决定来京消遣,先投奔文兄也。”
“哈哈,愚弟此处虽小,但客房还有几间,勉兄尽可住下再说。”说罢使唤丫头准备西厢的客房,复又坐下,疑惑道:“勉兄何以仍要出家?蜀中家眷如何安置?”
“唉,当初骆军门执意令愚弟纳妇,本属不愿,后见妇人身世亦苦,不忍再弃,方行夫妻之实,今育有一子一女,也算和乐,妇人甚是勤俭,有愚弟留下数年川幕之资,今后自然衣食无忧。妇人早知愚弟之志,是以也未阻拦,此行总算为朱家留了一脉,略减愧疚于父祖也。”
颜氏又换了新茶上来,教玉见颜氏大腹便便,行将生产,再起身致谢,钟麟也叮嘱颜氏安卧,不必劳动,而令丫头准备素宴,又起身忙碌一番方坐下道:
“观勉兄意兴寥落,恐是尚有心结,莫非是因惦念嫂夫人及贤侄等?或许道长正是觉得勉兄需看破此种方可也。”
“非也,文兄所说,本是意料之中,所以早就看破也。”
说罢良久不语,钟麟只好打破沉默道:
“如此说来,还有意料之外者也?”
只见教玉仰起头,紧闭双目,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叹出,方道:
“此事大约唯有与文兄道出也,其实愚弟离蜀以至急于出家,皆因翼王之死也,翼王受磔刑于成都,虽出于自愿,但弟究是目睹始终而束手无策,翼王待弟,恩深似海,刑于王身,痛于弟心矣。”
言罢已然泣不成声,钟麟连连安慰,断续之间才知石达开于上年三月费劲心力,疑兵成功,轻松突破金沙江,直扑成都,却不幸在大渡河岸遭遇天降大雨,江水陡长数丈,不能涉渡,耽搁数日,延误了军机,被三日之后方赶到的唐友耕部会同见风使舵的土司岭承恩、土千户王应元部合围于紫打地,坚守一月,数度突围而被清军炮火压制,后不慎营寨被焚,终至兵困粮绝,靠采集桑叶,杀马而食以度日,石达开自知已陷绝境,无望生还,惟不忍近万将士及家眷白死,是以决心舍身以全众人,翼王娘率嫔妃抱两幼子投水而死。四月廿七日,石达开携长子石定中、宰辅曾仕和、中丞黄再忠、丞相韦普成至洗马姑清营谈判,五月初十被押至成都,五月十二日,一代雄杰石达开于成都督院街“院门口”受凌迟极刑而死,时年三十三岁。
钟麟见教玉渐渐平静,方道:
“勉兄性情中人,与翼王渊源又深,目睹大痛,伤心也是难免,翼王也着实英豪,虽要年轻十岁,境界远胜我等,纵是身陷必死之地,亦从容有度,绝然千古之奇男子也。”
“唉,翼王虽身陷必死之地,但若想偷生,并非无法也,只是翼王断然不会背弃天王,再行兄弟相残之事。教玉在骆公府中,也颇有些权力,便争得带兵迎护囚车之命,本打算拼死换翼王一命,在押解途中私见翼王,才知翼王死志已坚也。”
“原来勉兄果真有此机会?”
“除了翼王受刑当日,之前见过两回,一在途中,一在狱中,皆有机会相救,无奈翼王舍生是为八千部从求生,之后纵是知道官军袭杀部众壮健两千余,仅换回数千老弱病残之遣散,亦不愿偷生,其死志更令教玉痛心也。”
“凌迟千刀,人间极刑也,难道翼王不能速死?”
“无奈之下,弟亦于狱中劝翼王莫受此辱,谁知翼王却道,一生之中,从无惧逃,虽不愿苟活,亦不求速死,愿以筋骨,酬万千牺牲将士,愿以血肉,祭千古英雄豪杰也。”
钟麟不由听得血脉贲张,回想七年前见到的那位文质彬彬的男子,难以想象其以何等坚毅之面容,何等铿锵之语气,吐出这般壮言,只随口喃喃道:
“翼王果真如传言所说,受刑之时,一言不发,一声未出?”
“不止翼王,除曾仕和开始忍不住出声外,黄再忠,韦普成同翼王一般,自始至终,片言未出也,可怜翼王受刑两个时辰,肋骨尽显,尚目光如电,骆公亦不忍再看,要求匆匆了结,翼王还叹了口气,方才毙命。”
钟麟倒吸一气,慨然道:
“可惜这般英雄,不能为我族崛起而所用也。”
二人感伤,至深夜方止,钟麟闭目,久久难以入睡,其心情寥落,与闻知江忠源死讯时又不相同也。晚清学者黄彭年彼时在骆秉章幕,目睹前后,亦曾于私信中感叹曰:“石达开举止甚稳,语言气概,不亢不卑,寓坚强于和婉之中。方其就死,纳履从容,若是我大清忠臣如此死法,叙入史传,岂不炳耀千载?如此人不为朝臣用,反使为敌,谁之过欤?”大有武则天观骆宾王之檄书之感慨也!而《越嶲(今越西县)厅志》有记民间采诗曰:
大小松林古战场,较将垓下更凄凉。
美人名马伤心别,失落英雄说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