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李寿蓉终脱刑狱 谭钟麟典试湖北
一代才子李寿蓉先入肃顺门下,又被肃顺下狱,出狱复职后,因之前关系错综纠缠,自知难受朝廷重用,遂不再图谋官场,直至投身书院,以教读终生,留下诗文联语数卷(见《天影庵全集》),佳作颇多,今独择其挽左宗棠联一幅,或可观其晚年略有遗憾之心境也:
公曾期我作韩昌黎,奈谗间阴行,虽有释言难感寤;
天不许人为岳武穆,纵威棱远憺,终留遗恨与英雄。
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初四,新任国史馆编纂的谭钟麟早早候在了刑部大狱门口,等待好友李寿蓉的出狱。之前,恭亲王奕訢烧掉所查与肃顺来往信件数箱,并表示除杜双奎、袁添喜等极少死党外,其余无论与肃顺有何关联,一律不究等,京城内外虽有一些人心有不甘,但大多长舒一气,倍觉欢欣,只可惜李寿蓉的好友多与肃顺瓜葛,之前闻风逃遁,竟只有钟麟一人来迎。时候一到,刑部大门缓缓而开,只见李寿蓉臂上挽了个巨大的包袱,艰难的向外迈出,钟麟忙上前接过,饶是早有准备,却没想到包袱竟如此之重,差点一个趔趄,却见李寿蓉面容沉稳,目含笑意,看到钟麟负重艰难,便伸手去扶,二人也不说话,抬着包袱,往南走过大理寺,吃力的来至西交民巷的街口,钟麟示意李寿蓉将包袱放下,喘息道:
“仙兄,此包袱甚是沉重矣!绝然不仅衣衫,未知是何物耶?”
“哈哈,有劳文兄了,这包袱中,全是书籍与文稿,愚弟不舍得抛弃,所以带了出来。”
“原来仙兄倒把这刑部大狱当作自家书舍也!可老兄读就罢了,莫非还写了不少。”
“然也,愚弟虽人在大牢,但关照愚弟的人可不少,起初本因苦闷,托碧湄兄、皞臣兄带些闲书来看,后来壬秋兄托人送来一部《史记》,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整日与太史公为伴,时读时写,如痴如醉,前日狱卒说是愚弟即将出狱,竟然很是不舍矣。”
“原来是太史公的大作,难怪如此沉重,不过试这分量,怕有百斤,老兄文稿定然亦成煌煌巨著,愚弟可要先睹为快也。”
“惭愧惭愧,纤末微技,多是信口拈来,难登大雅,还望文兄莫要取笑。”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又离弟住处甚远,仙兄且候片刻,由弟雇人来帮忙。”
当下钟麟走出半条街,觅到个牛车,本来城中送货,空车而回,就许了几百文,钟麟与寿蓉干脆坐上牛车,晃悠悠沿棋盘街往南而去,出正阳门,继续往南。钟麟自打恭王府出来后,劫后余生之喜,就去看了郑庆庄给买的那处院子,在城南香厂积雨坑的旁边,院子不大,只有一重四间正房,加偏房两间,院内一株梧桐,已有怀抱之粗,树下支一石板充作桌子,另一株槐树也有碗口粗细,平日来往人少,甚是幽静,并且离湖广会馆及琉璃厂皆不太远,便欣然住下,也是庆庄细心,早就着伙计置办了床橱桌椅及被褥等一应物品,眼下寿蓉没有住处,钟麟一人无聊,就打算先邀到此处居住。二人一路闲话几句,感觉说话也不甚方便,就还转到带出的包袱上来,寿蓉随手抽出一沓,递给钟麟,钟麟翻看,果是寿蓉笔迹,纸墨虽是下品,书写却甚是工整秀气,自又少不得一顿夸赞,读了几页,皆是对《史记》人物的点评,既有孙、吴、白、王等战将,亦有曹、聂、荆、专等侠客,评价甚是中肯,不由感叹道:
“仙兄意境,大有精进也,不如刊刻于世,也使天下人领悟仙兄虽人在囹圄,然心在天下古往之志也。”
“文兄谬赞,以弟之见,个中文辞,还需斟酌,刊刻之事,不如日后再说。”
“仙兄可有书名?”
“尚未定论,先前想过一个,叫做《榆囹读史草》,文兄以为如何?”
“哈哈,仙兄倒是毫无避讳,不过以弟之见,仙兄这两年虽身受约束,其实心已升华也,就如那锦鲤跃过龙门,已然化龙之像也,弟送一名,将榆囹改作龙门如何?”
“嗯嗯,文兄甚是雅致,不过刊刻之事,尚未着落,日后若果真能成,定取文兄盛意也。”
两人于牛车上哈哈大笑,浑然不似刚刚出狱,也不说这些繁琐细末,李寿蓉与钟麟同院而居,少不得慨叹肃顺遭遇,以及之后续弦搬出之事不再多表,单说钟麟在国史馆埋首披阅史料,编纂大臣年表,倒没有受到慈禧太后的召见,曾、左诸公率军与太平军互有战守,方家自有研究,不觉寒往暑来,时光荏苒,眨眼已是同治元年六月初五,钟麟正在国史馆阅道光朝东阁大学士王鼎(谥文恪)的传记,王鼎乃是林则徐广东禁烟的主要支持者,在道光廿二年林公发遣新疆时,力图为其设法宥免而不得,后恰值黄河泛滥,以大学士署任河道总督的王鼎奏请林公襄办河工,意图使林公获功而免于发遣,前文早有叙述,谁知河工治完,圣谕仍令林公西戍,并通告欲与英国签订《南京条约》,王鼎倍觉寒心,七十五岁的他不顾老迈,星夜回京,禀林之贤,叱穆之奸,道光帝不听,次日再廷诤,又不受,痛而尸谏,自缢于圆明园,自草遗疏曰:“条约不可轻许,恶例不可轻开,穆不可任,林不可弃也!”,然而,遗疏却被穆彰阿亲信陈孚恩获得,更由王鼎门生张芾修改遗疏,欺瞒天下,钟麟当年在湖南时,已有耳闻,张芾任江西巡抚时,为左公所恶,更曾说起此事,今见国史馆记录,犹在眼前,不由将林公《哭故相王文恪公》中那句“伤心知己千行泪,洒向平沙大漠风”反复吟哦,好一番悲壮苍凉。正感慨间,忽然听外面一阵喧嚷,有人道:
“翰林院编修谭钟麟接旨。”
钟麟吃了一惊,忙收摄心神,整理服饰,出门跪下,只听一名太监道:
“谕旨:翰林院侍读学士颜宗仪为湖北乡试正考官,翰林院编修谭钟麟为副考官,钦此。”
钟麟谢恩领旨,将身上一张数十两的银票打点太监而去,国史馆的同僚皆来贺喜,多有羡艳之态,钟麟倒是淡然处之,之后自也少不得宴请宾客,为南行准备,闲话少叙,单说钟麟与颜宗仪同行,七月底已至武昌,湖广总督官文与湖北巡抚严树森早早等候迎接,各种客套宴请下榻回访议事均不多表,却说钟麟不由想起十年前自己随左公居张亮基幕府之种种情形,尤其重修城墙事务,犹自跃然眼前,触目惊心,当下命杂役买来纸香等物件,准备祭奠一番。
这天傍晚,钟麟着两名仆役将纸香物件送至武昌当年城破之处,令其各自返回,自己则带了头天书就的祭文,开始祭拜,鞠躬焚香,叩首化纸,足足烧了两刻,看看天已将黑,忽然听到不远处隐隐有人啼哭,声音似是成年男子,钟麟好奇,就往声音迈去,果见一灰衫文士兀自站立,约有二十四五岁,面朝西方凄凄悲哭,钟麟抱拳道:
“这位兄台哭声缘何如此哀伤,莫不是家中遇到什么噩耗?”
那人抬头看来,钟麟一身便服,四十来岁,短髯微翘,也看不出所以,大约没想到在僻静之处仍被人撞见,不好意思的揉了揉眼睛,抱拳半躬道:
“惊扰前辈,还望恕罪,晚生这厢有礼了。”
钟麟回了一礼道:
“看兄台模样年龄,冒昧揣测,当亦是来省入闱之士耶?”
“前辈见笑,晚生的确来入秋闱,因此处幽静,这半月常来徘徊,前辈何故一人至此,莫非也是入闱来省,排遣寂寥?”
钟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感慨道:
“十年之内,武昌数度易手,百姓疾苦难当,如今总算略略安定也,鄙人亦是感喟十年前此处城破之事,来此薄祭,恰为兄台哭声所引,莫非兄台亦有亲友罹难耶?”
那文士扭捏一番,方道:
“说来惭愧,晚辈只是回想起临行前家父殷殷叮嘱,又觉秋闱渺茫,眼见日期将近,甚感压抑,尤其害怕家父伤心,不自觉就悲从中来,无意惊扰也。”
“哈哈,这乡试尚未举行,兄台怎就觉得渺茫了?”
“唉,说起来都怪南省的谭钟麟。”
钟麟听他恨恨的说,不由一怔,但又不好点破,只能问道:
“兄台何出此言?”
“唉,前辈定非施南府人士矣!”见谭钟麟摇头,便接着道:“那前辈必然未留意,湖北一省,以黄、汉、武三府科甲鼎盛,而施南府最为衰微,已有多年,尤其晚辈所处的恩施一县,自康熙四十四年乙酉科后,遍历雍乾嘉道咸五朝,凡一百五十余年,竟无一人中举,人才何其凋零也,前番听闻制台、宪台两位大人早就心忧此事,图谋改观,前几日又与今科主考官颜雪庐学士共商,欲援引边郡苗疆例,别出施南一府试卷以得举,众人皆赞,独有副考官谭钟麟不解风情,说什么奉君命主试不可更旧章等等,致使前议作废,前辈说这谭钟麟本也是我湖广士子,缘何偏要与我施南府作对也?”
“哈哈,如此一说,这谭钟麟倒真有些迂腐,不过,据鄙人所知,其人亦有一番道理,说当今乃是乱世,须才孔亟,务要为天下寻觅人才,断不能因生怜悯之心而误大计也。再说施南虽地处偏远,亦聚集苗、土家诸族,然观兄台装束,却是汉人,又岂可妄自菲薄也?”
那文士支吾了一番方道:
“前辈所言亦是,怪就怪晚辈学业不精,空有报国之志,倘无功名,亦难出人头地也,家父不顾清贫,执意晚辈攻读廿载,如若名落孙山,何颜归见矣。”
“兄台所言差矣,当今既处变世,中规中矩考取功名虽是一途,但若默守陈规,不过多一学究矣,君不见南省罗忠节公、王壮武公、李忠武公以诸生之身,建功立业,扬名天下也,曾沅甫、刘荫渠、蒋芗泉、杨石泉诸位或位列封疆,或统帅大军驰骋沙场,又有谁曾中过乡举耶?”
那文士又沉默了片刻道:
“前辈所说,晚辈亦知,然而以上诸人,要么罗忠节门下,要么江忠烈部属,还有曾涤生大帅之弟,晚辈一介贫寒,素无门路,怎敢与彼等相较也。”
钟麟见他果真关注时势,料定真是胸有抱负之人,绝非书呆子可比,便有心提携,遂道:
“鄙人倒是有些门路,无论曾帅之湘军、左帅之楚军,抑或李帅之淮军,都还能说得上话,兄台倘若有意,秋闱过后,可赠一书也。”
“这怎使得?萍水相逢,怎敢受前辈大恩!对了,晚辈姓饶,名应祺,字子维,不知前辈高姓大名?”
说罢深躬行礼,钟麟哈哈笑了数声,道:
“你我今后定能再见,倘若子维兄志于军旅,鄙人能有所助,再叙名字之事,现在天已大黑,鄙人还有些事务,这就告辞矣。”
说毕抱拳一躬,转身而去。不说饶应祺呆立良久,方才归去,单说眨眼已到八月初六,湖北贡院熙攘一片,因大乱方定,两科并考,湖北万余士子前来应试,贡院临时扩建,将将容下,颜宗仪与钟麟循例入闱监临,点人对号直至初九日黎明才完,开启试题如《古者言之不出》两章等,也不多表。上万士子奋笔齐书,十六日方考毕数场,接着又是繁重的阅卷事务,钟麟览卷,不甚关注文采书法,反倍加留心卷中是否有英武恢弘之气者,万卷之中,精选数十份。是年湖北共录两科乡举一百廿三名,施南府得中七人,也是一番盛景。
誊录终毕,便即放榜,钟麟看过榜单,饶应祺赫然在列,不觉暗自欣慰,揭榜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中举者更少不得前来拜师,如杨守敬(字惺吾,自号邻苏老人)、王定安(字鼎丞)等皆令钟麟看重。这饶应祺早在贡院认出钟麟,心中忐忑,但放榜之后名列其中,自是大喜过望,寄出家书,与施南同来的两位中榜者互贺之后,便琢磨如何拜谢这位有言语冒犯的座师,这天包了二十两纹银,在钟麟寓所前徘徊,直至近黑,再不见有客出入,方才纳了礼,通报进去,钟麟一听饶应祺来拜,忙起身迎来出来道:
“恭喜子维兄,这下终无需再为归见令尊犯愁矣。”
饶应祺一揖到地,忙道:
“学生有眼不识泰山,请老师千万海涵。”
钟麟喜欢饶应祺的性格,而且还专门查了他的试卷,的确抱负不凡,甚觉喜爱,见他还为之前的事内疚,忙扶将起来,引到屋内说话。这饶应祺进屋便跪拜在地,认真行了师生之礼,自又少不得一番客套,两人就乡试盛景聊了一会儿,也谈起来年会试京城种种,只听饶应祺道:
“老师之前所称,愿举荐学生军营效力,不知是否戏言也?”
“哈哈,绝非戏言,不过汝既已中举,就须准备连捷,何必再提此话?”
“不瞒老师,晚辈于八股科考并无兴趣,眼下如此乱世,百姓疾苦,早想略尽绵薄微力,如今侥幸得了功名,即便会试,也多无功而返,不如到军营历练一番,或有可为。”
“总须试上一试,不如这样,谭某依然作书,子维依然入京,倘若明年杏榜有差,再持书入军也是不迟,以为如何?”
“老师想的周妥,学生谨遵师命。”
“不知子维打算入谁幕下?”
“学生最服湘阴左公,如果能入楚军幕,则是最好。”
钟麟沉吟片刻,道:
“入左公之幕不难,不过据我所知,李帅之淮军新立,兵锋正盛,无论营制还是武器,皆为众军之翘楚,为何不入淮幕?”
“学生听说淮军处处借重洋人,颇觉此乃引狼入室之举,与己心性不合也。”
“哈哈,子维约是未见洋枪洋炮之锐利也,谭某本打算去书劝左帅效仿矣,这样,既打算投奔楚幕,则无需书信,随时可去,左公处提前通融即可。”
“多谢老师!”
两人又聊了许久,不过是天下大势以至各地风土人情,钟麟留饶应祺吃了晚饭才回。其余闲话也不多表,却说乡试已毕,钟麟得赏假三月,自然兼程返归茶陵,老母仍是康健,宝箴年来大长,身材已同自己般高,倒是妻子陈氏身体欠佳,所幸颜氏勤快,家里也还妥切。钟麟回来,陈氏便谈及宝箴亲事,原来宝箴渐大,颇有当地豪门贵胄托人来媒,谭母同陈氏有几家中意者,却又难以定夺,钟麟觉得宝箴资质平平,不宜过于重视家世,只要正经人家,能略识些字也就足够,便选了一名名望员外之女,随后下聘等事又是一番忙碌。
眼看假期将尽,钟麟自又拜访亲友,也不忘拜会玄阳道长,道长已经八十三岁,须发皓然,依然精神矍铄,侃侃而谈半个时辰不显倦容,王褒生已云游两粤,亦不多表,却说这次将行,钟麟因京中安定,本欲带同家眷,无奈谭母年老不愿远行,陈氏身体疲衰亦不能大动,二人则怜惜颜氏已纳十余载,年逾三旬,尚无所出,力主由其随行照料起居,钟麟则又怕老母无人照料,还是陈氏向老父讨要了一个姓钟的乖巧可靠的丫头照料,终定下颜氏随行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