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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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咸丰帝避逃热河 四品卿出师江西

光绪九年,四十九岁的高心夔已然忧劳成疾,病入膏肓,自知生时无多,回望一生,最感肃顺当年功业赫赫,却遗憾二十余载不能正名,反为时人辱骂,愤而挥笔,写下遗作《中兴篇》,寄望他日能为史家察觉,今录其诗数句,以观当时情貌:

呜呼受遗左军杰,倏忽谋逆丞相斯。

国家除恶方务尽,不济则死忠成欺。

文接上章,咸丰十年七月底,英法联军逼近北京,自大沽炮台失守后,面对敌我战力之悬殊,僧格林沁等统兵将领抵御外辱的信念已经荡然无存,忙奏请天子巡幸木兰,以避锋芒,廿四日,咸丰帝朱谕拟御驾亲征,命王大臣等迅速定议,众人心知肚明,少不得还要做做样子,一齐哭谏,为之后的逃跑准备一番。

单说琉璃厂早已人心惶惶,自然也就没有了生意,汲雅斋的伙计被郑庆庄打发到乡下躲避,自己虽已无所事事,但因为谭钟麟之故,仍每日开门,钟麟每日依旧准时到店,倒也不甚慌张。这天傍晚,肃顺匆匆而来,已顾不得寒暄,就将朝内近期动议简略描述一遍,只听钟麟道:

“圣上决意,乃关国体,本非下臣所敢妄议,不过雨亭兄既然想听谭某意见,谭某就姑且谬言几句,倘若圣上所言调集各路马步诸军与洋人决战之谕乃是本心,北狩可得战略纵深,为兵马调集争得时间;但若寄希望于怡亲王等通州之行,而洋人亦有命巴夏礼、威妥玛等人谈判之议,则北狩恐怕不利,彼等万里而来,是为求利,朝廷动乱对其并无好处,大兵压境多是虚张声势,以图更多利益,未必打算破我京师,圣上远狩木兰,不能随时掌控全局,反而更为被动也。”

“文卿兄所言虽是,但洋人欲壑难填,损失钱银倒也罢了,如此蔑视天朝,辱我君臣,实让皇上难以接受也,这次谈判绝非是将夷人改称洋人,将夷务变为洋务就可了的,最无可忍者,彼等执意在京城建立使馆,派什么公使常驻京城,定期觐见,还不行三跪九叩之礼,仅弯腰致意,如此使我皇上与仇寇同居一城,日日受欺,是何居心?皇上的意思是,如果此款定要施行,则宁肯远驻承德,也绝不愿受此大辱也。”

钟麟沉默了片刻,方道:

“既已成为定局,多说也是无益,御驾北去,京城总须有人主持矣,如此困顿时刻,非素有威望者难堪重任也,圣上可有人选?”

“人选倒是早就想好了,这几年六爷横竖无事,整天鼓捣些夷人玩意,人送外号鬼子六,想必文卿兄也有耳闻,他还有个老丈人桂良,之前就多次同洋人谈判,皇上打算让他任全权大臣,留驻京城,桂良、文祥、宝鋆这些人,平时就与肃某不和,就让他们对付鬼子吧。”

钟麟点头道:

“恭亲王倒是合适人选,不过雨亭兄为何不愿担此大任也?”

“皇上身边怎可无人?而且肃某向来看不得夷人的嚣张,直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还怎么谈?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一旦同夷人签下协议,这卖国的罪名可就落实了,将来还不知有多少人指着鼻子骂呢。”

“但是受任于危难之间,亦能博得众望,一旦和谈事成,必将形成留京势力,至时又要纷争,先前为宝钞案,雨亭兄已与恭亲王结仇,将来恐怕于老兄不利也。”

“无妨,他鬼子六还翻不上天,肃某仅治他一个太监,没有动他就是留情了,这些年皇上对其多有提防,处处留心,从未真正信任过这位爷儿,肃某已命曹子瑜(曹毓英)留下来监督,彼等倘若真敢有什么不轨之事,皇上绝不会顾惜什么兄弟之情的。”

钟麟见肃顺心意已决,叹了口气,沉默下来,肃顺见钟麟不再开口,也不想多为耽搁,便道:

“其实肃某此来,主要是看文卿兄有什么打算,如今这汲雅斋没有生意,翰林院恐怕也读不得书,国史馆也就不必去了,留在京城还有风险,不如给文卿兄谋个差事,随驾北行,也算肃某的一点心意。”

“雨亭兄客气了,这些年老兄多有照顾,谭某时时铭记在心,不过倘若老兄愿意成全,谭某打算告假回籍,一来堂上母亲年迈,亟需侍养,二来湘军与发逆决战在即,或许能帮上一二,也算略尽绵薄之力也。”

原来钟麟早就打算好回湖南一趟,好将手头的银票交给左宗棠,顺便也尽尽孝道,肃顺爽快的答应帮忙,其后果然迅速得假,离京返湘。再说是年八月初四,因递交国书与觐见行礼之事,与英法谈判最终破裂,清军扣押英使巴夏礼等,英法联军炮轰张家湾,清军溃败,僧格林沁退守八里桥,八月初七,八里桥失守,次日,咸丰帝授恭亲王奕訢为钦差便宜行事全权大臣,自己带后宫大臣逃奔热河。八月十二,英法联军兵临北京城下,八月廿六,再败僧格林沁于安定门、德胜门外,并进占圆明园、万寿山、香山、玉泉山等处,其后数日,放任兵士大肆劫掠,引火焚烧,东方园林奇迹付之一炬,无数稀世珍宝化为灰烬,虽经一百五十余年,断壁残垣仍赫然矗于北京西郊,警示我华夏历史之屈辱,寄望今世志士砥砺而前行也。

不表他枝,单说钟麟,给左公写了密信,辞别郑庆庄及京城好友,又去狱中看望了李寿蓉,便简带行礼,离开京师,打听到天津一带为洋人所占,对峙双方剑拔弩张,沧县以北行不得客船,钟麟只好西入易州,绕行保定,再穿过河间府,斜刺里赶往沧县,因为身怀重金,只能白天赶路,又专走大道,正值酷暑难当,走了七八日才到运河边,早就精疲力竭,客船须次早才行,钟麟就在沧县觅了客栈,打算休息一晚再说,安顿好行礼到隔壁馆中用餐,太阳尚高,仍是闷热,只有一桌人在饮酒海侃,钟麟要了两样菜,伙计吆喝着去了后堂,等候之间,只听那桌上有人醉醺醺的喊道:

“王五,再给爷儿们来一壶酒。”

不一会儿那个伙计就端了一壶酒上来,嘴里嘟囔着:

“三爷,小的不叫王五,小的有名,叫王正谊。”

“哈哈,你小子一个饭店伙计嘛,你看看那些伙计们,不都是张三李四王五马六的,什么正姨歪姨的?叫这么啰嗦做什么,能当了饭吃?”

一桌人一齐大笑起来,钟麟听得王正谊这个名字,倒是有些耳熟,不由回想一阵,才想起当初连累好友李寿蓉下狱的那位户部郎中也叫王正谊,就对这个小伙计格外上了眼。只见此人十五六岁年纪,穿一灰色无袖汗衫,黑布粗裤黑布鞋,眉目很是周正,隐约一股英气,更引人注意的是,露出的大臂上肌肉暴起,充满着年轻与力量,眼见他还在低声不满的嘟囔着,不由又想起了魏光焘,当日也是在饭馆中遇见,劝说他从了军,不几年就因功保了知县,还因军旅苦读而闻名三湘呢。钟麟念下心动,便招呼王正谊过来,低声道:

“这位小兄,我看你面带英气,长得健壮,又有志气,为何非要在这小饭馆内耗费光阴呢?”

王正谊朝旁边那桌撇了下嘴,回过头来,也低声道:

“您这位爷儿一看就是有学问的,可咱无父无母的,养大咱的义父也不喜欢咱,打发了出来,总得有口饭吃吧?要不爷儿您给咱指条路?”

“眼下国家遭难,民族危亡,你有力气,不如去当兵,也能混个功名。”

钟麟全当眼前这人就是当年的魏光焘,想着当兵也是一条路,谁知这王正谊一听就把脑袋像拨浪鼓一般摇了起来:

“爷儿您还是饶了小的吧,当兵这种事,前儿咱见过,洋人那排子枪一轮一轮的放,那些什么兵啊将啊的十个里没有一个活着的,咱还是老老实实的吃饱饭要紧,这要一不小心丢了小命,怎么到地下见咱那爱淌眼泪的老娘啊!”

钟麟不由的摇头苦笑,心道,这世上能有几个魏光焘呢,他虽然读书也不多,但好歹是魏良图的族人,气概自是不凡,自己碰巧点化了两句,总不能以为别人都如他一般也,当下也就不再废话,刚好里面吆喝菜好了,王正谊就颠着跑了进去,不一会儿两样菜就上来了,钟麟故意不看王正谊,自顾自的慢嚼了起来,谁知王正谊在店里转了两圈,无所事事,干脆端了个板凳又坐到了钟麟对面,端详了钟麟半天,才道:

“对了,爷儿您刚才说什么国家、民族的,好像是遭了难了,这啥是国家,啥是民族啊?”

钟麟听得不由一怔,这人竟然连国家、民族是什么都不知道,转念一想也对,自己多年苦读,又运气甚好,先后有林公、魏公、左公等人引导,才真正有些民族情怀,其实他在翰林院读书多年,很多同座者都没有国家意识,只抱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思想,更何况眼前这位可能大字识不了一箩筐的小伙计呢。再看那王正谊,见钟麟停了筷子,兀自在那出神,自己也胳膊支在桌上,看着钟麟发起呆来,钟麟察觉,心道我就算是磨破了嘴皮子,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没法给眼前这位把国家、民族以及为何危亡等事讲清楚了,当下遂叹口气道:

“小兄啊,这么给你说,你有没有特别佩服的人呢?”

王正谊一听钟麟这话,表情马上活泼起来:

“有啊有啊,咱最佩服的,那要数五鼠闹东京中的白玉堂了,还有白眉大侠徐良,对了对了,还有打虎英雄武二郎。”

钟麟一听便知这王正谊没少听评书,遂笑道:

“你说那些,都是宋朝的人了,今朝的有没有?”

“今朝的?金镖黄天霸算不算?”

“那也是书里的人,现实中的人有没有佩服的?”

这王正谊想了想,低声在钟麟耳边道:

“有是有,可是您可别告诉别人,咱最佩服的人,要数成兴镖局的大镖师,双刀李凤岗。”

钟麟不由得再叹了口气,他以为别人也会如他般最佩服林公这般的英雄,看起来这人估计连林则徐的名字都未听过,看来自己也就没必要再“循循善诱”了,可是见王正谊说完悄悄话,正满怀期待的看着他呢,只好接着问:

“你为何佩服他呢?”

“因为李爷是咱们沧县功夫最好的镖师,咱要是有他老人家那本事,就可以像锦毛鼠那样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了。”

“那你为何不拜他为师,向他学功夫呢?”

“哪有这般容易,不瞒爷儿您,咱义父也是开镖局的,这沧县人都知道,李爷肯定不愿意收咱,否则怎么向同行交待您说不是。”

“哈哈,古人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不去试试如何知道,我就不信,你豁出命去求他,他就能铁石心肠了。”

王正谊听后先是一愣,之后大有喜色,又兀自嘟囔了几句,最后如下定决心般咬了咬牙,道:

“这事要真成了,以后咱一定记着爷儿的好,请问爷儿贵姓?小的好记下。”

“那倒不必了,你要是真的学有所成,能行侠仗义,就够了。”

“不行,咱王五可是知恩图报的人,爷儿您就留个名号呗。”

钟麟见这人难缠,恐怕不说也不行,就故作神秘道:

“鄙人姓谭,其他的就不好透露了。”

王正谊暗暗记下,豁然站起身来,往店里走去,一会儿便听见里面在商量什么,钟麟听不真切,索性赶紧吃完饭,叫另一个伙计过来会了帐,就回客栈休息了。次日一早,乘船沿运河南下而去。一路闲言不表,还是至洪泽湖后沿淮河而上,绕过庐州,自河南汝宁府南下,抵达武昌已是十月中,打听下来才知,当时太平军英王陈玉成正率北路大军欲解安庆之围,胡林翼、多隆阿、李续宜诸将各率军于安庆外围进行阻击,曾国藩则坐镇祁门,指挥曾国荃、杨岳斌、鲍超、张运兰等军继续围攻安庆,左公也率同刘典、杨昌浚、王开琳、王开化等新练楚军于八月初八出征江西,可能已在饶州府景德镇一带,与援救安庆的南路太平军李秀成、李世贤、杨辅清等部混战,颇有斩获。钟麟孤身一人,怀藏重金,不敢轻易东行,索性乘船南下,也不在长沙耽搁,就往茶陵而来,回到家时,已是冬月之初。屈指算来,离家已近三载,开门的宝箴已长到了自己的肩膀高,家人骤见钟麟,自是喜出望外等等不表。

钟麟将银票藏在家中,方有如释重负之感,一家人团聚喜庆数日,自又少不得走亲拜友,月杪又专程拜访玄阳道长,钟麟早于左公信中得知王褒生于凤栖观蓄发出家的事,当下少不得一番别后感慨,钟麟拜过道长,邀了王褒生出来散步,闲言不表,只听钟麟道:

“侠兄果然淡看名禄,堂堂正四品道员之身,说弃就弃,真令愚弟感服也。”

“哈哈,也是好笑,当初贫道本已看淡世事,无奈师父断我尘缘未了,才同处士及朱师弟追随左公,先是打算安身一县,未曾想连遇升擢,知府已难称职,何况道员,本就惶恐,却偏遭人妒忌,后来樊燮一案,左公身陷是非,那官文,偏偏要贫道与黄瓮叟(时任永州知府黄文琛)为证,黄太守先前虽与左公有怨,但是身正之人,岂能无端构陷,到了贫道,更是好笑,或许彼等尚不知贫道与左公之谊也,贫道干脆将官职扔掉,让其无所要挟,如此想来,所谓尘缘即在此处矣,哈哈,师父已赐号德贞,谭处士,你看贫道是不是又走到朱师弟的前头矣。”

钟麟知道之前朱教玉先归玄阳道长门下,王褒生颇不甘心,但如今早已知天命的年纪,却仍如顽童一般计较,也是好笑,当下遂问:

“哈哈,对了,勉兄就心甘情愿的去了四川?”

“这个骆制军,年岁是够大了,胆子却越来越小,让他去当四川总督,怎么都不肯,非要左公同去不可,左公志在金陵,只好举荐刘霞仙辅佐,并令朱师弟随身护卫,本来不肯,但是师父有命,也就只好去了,其实朱师弟护卫左公才更合适,可惜分身无术矣,贫道还听说,骆制军待朱师弟甚好,硬给他娶了亲,师父也说他尘缘未尽,照如今看,以后或许还要子孙满堂,这凤栖观,估计是跟朱师弟再无关系也,哈哈。”

钟麟听得也是好玩,不由笑着调侃道:

“侠兄乃方外之人,已经跳出尘外,怎的看似却在幸灾乐祸,反不如从前厚道也?”

“哈哈,方外之人,才是无所顾忌矣,师父说我法号德贞,其实也是得真,返璞归真也。”

“看来还要再次恭喜老兄,不过,道长心忧天下,侠兄乃其高徒,总不能不得真传矣!”

“那倒也是,贫道说笑归说笑,这一年来收获颇多,已有些须长进,不过师父最忧心者,还是华夏命魄之思,我已同师父商定,明年起将独自周游两粤,细观洋人事迹,考察当地民情,或许于今后略有裨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