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石达开会战宝庆 李寿蓉涉案宝钞
咸丰十一年,肃顺在辛酉政变中被斩杀,因户部宝钞案而身陷囹圄的李寿蓉终获赦免,在狱两年,爱妻难产而死,圆明园遭焚,咸丰帝、肃顺等先后离世,亲朋故友也多离京,早已物是人非,出狱时,感慨不迭,连赋古体十六首,记录心境,其中有一首读来慷慨磅礴,或者正能体现其与肃顺之恩怨也,今录于下,以备读者品鉴:
受恩而不报,君子议其非。视怨如视恩,于理亦多违。
再拜乐公社,斯人昔已稀。一言真相许,安惜此身微。
前文述及,曾麟书(竹亭公)于咸丰七年二月初四去世,战事不顺的曾国藩十一日在瑞州获悉后迅速回到南昌,十六日奏报丁忧开缺,廿一日尚未接到朝廷答复就与其弟曾国华启程回湘,廿九日抵家,方请骆秉章代奏奔丧到籍日期,当时左宗棠正与吴敏树等讨论时情,闻讯后一度破口大骂,其后三日两书,去信指责曾国藩不该不候谕旨擅自归乡,书中有:“忠臣之于君也,不以事不可为而奉身以退,其任事也,不以己之不能而他委之”。更多有“非礼非议”等字样,句句戳及曾国藩痛处,曾国藩一气之下,遂不再回信左宗棠,令其更为失望,其后一年余,两人虽相隔仅百里,竟无片字往来,咸丰帝也对曾不满,一直不再起用。直至咸丰八年四月初九,曾国藩写下一封内含“晰义未熟,翻成气矜”这种认错的信,又不好意思直接寄给左宗棠,乃舍近求远,托远在江西的曾国荃转寄,才算打破负气相持的局面,五月胡林翼、骆秉章与工部尚书许乃普先后不约而同的上奏,请重新启用曾国藩,五月廿一,谕旨令曾国藩赴浙江办理军务,曾国藩于六月初三接到廷寄,迅速抵达长沙,与骆秉章、左宗棠会商军事,至十九日启程期间放下兵部侍郎的身段,日日缠磨左宗棠,左宗棠也尽情筹画,使曾国藩后顾无忧,从此平步青云,封侯拜相,史家自有法鉴,无须赘言。是年四月李续宾攻破九江,赏巡抚衔,胡林翼调度有方,赏太子少保衔,八月胡林翼亦遭父丧,仅请假一月办理,十月李续宾率曾国华等孤军深入庐州附近的三河镇,遭陈玉成部包围,战至十五日全军覆没,继江忠源之后湖南大将再次战死安徽。石达开自离开天京后,停留安庆一段时日,见湘军攻势正凶,率部进入浙江、福建,开启流动作战,兵锋一度进入广东,却不待曾国藩追及,自江西南部攻入湖南,咸丰九年正月末,郴、桂告急,二月骆秉章、左宗棠调刘长佑、刘坤一、赵焕联、江忠义、萧启江、王勋、周宽世等在省大将率军严防衡、茶一带,石达开又虚晃一枪,三月底佯攻永州,实图重镇宝庆,一则震慑长沙,二则打算自湘西入蜀。左宗棠命刘长佑统辖宝庆西路,急调李续宜统带东路,李续宜未到之前由刘长佑总统全局,与石达开展开了为期四个月,事关历史走势的“宝庆会战”。
单说谭钟麟,咸丰九年四月廿七日,丙辰科翰林院庶吉士散馆,天子引见,表现优异,授为翰林院编修,在京好友自然少不得庆贺一番,这晚宴席已毕,李寿蓉、邓辅纶、龙汝霖等几位同乡密友又闲谈起来,只听李寿蓉道:
“筠仙兄来信曰,此次左公季高聊发少年狂,竟欲亲赴宝庆坐镇调度,羽扇纶巾改作披坚执锐,倒是武定天下文安国,有出将入相之风,可是你想骆中丞身边无策划之人,怎能轻易答应?”
众人听到左公音讯倍感亲切,皆随声附和,钟麟暗道,如今宝庆之战乃左公两三年前就已谋就者,怎么可能不倾尽全力耶?何况一旦此战胜出,左公尽可舍湖南而去,披坚执锐方真正开始,左公平生志向才可施展也。只是凡此种种,皆难与他人可道,因而只能附和道:
“这石达开狡悍无比,与左公素来相互视为劲敌,此番欲一决雌雄,恐是期盼已久,是以左公才有亲临战阵之打算,骆中丞不愿左公冒险,亦是情理之中,好在刘荫渠、李希庵二公均是久经战阵,资历也堪统摄诸将,此战关乎乡梓,关乎数省战守,篁仙兄与湖南书函频密,还望多通消息也。”
“这是自然,文卿兄但可放心也,不过说起左公,近来一事也颇令人忧心也。”
“篁仙兄所言何事?”
“一名曰樊燮之武官乃官制军(湖广总督官文)姻亲,五年前就调为永州镇总兵,去年进京陛见,官制军欲保为湖南提督,此人虽文墨不通,一向骄纵,但还算耿直,却不知季高兄为何执意为难,上年十一月就上折参劾其劣事,一并参劾官制军举荐的署理永州总兵栗襄,最终改由周厚斋(周宽世)署理方罢,今番看来,或许料定永州、宝庆一带将有此战,左公意欲早为筹备,只是此举必遭官制军嫉恨,将来倘若蓄意报复,左公恐不易全身而退也。”
龙汝霖急忙插言道:
“眼下左公乃是湖南柱梁,倘官制军从中作梗,恐令乡梓有难也。”
左宗棠先前早有密信叮嘱,钟麟已尽知樊燮之事,也已多方留意朝廷动向,不过尚未听说官文有何异动,今番李寿蓉等先行提出,钟麟顺水推舟道:
“眼下倒也无忧,官制军就算嫉恨,但亦知左公于湖南之急缓,统辖省份战事有失,总督难辞其咎,官制军断不会引火烧身,只是一旦宝庆战事分晓,有利则无后顾之虞,难免算计之心;不利则借调度无方之名,可以挟私报复,左公反倒是胜亦忧,败亦忧也,我等身在京城,无不感念左公守护乡梓之义举,今日谭某愿明心志,至时无论如何,定要为左公周旋,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忙慷慨而应,其余闲话不表,是年宝庆战事各有胜负,太平军一度占据优势,却难以攻破宝庆府城,等到七月,湘军各路援兵已然云集,石达开见良机已失,遂于十六日退往广西,刘长佑率军尾随,后因战功擢授广西巡抚,再后历任两广、直隶、云贵等处总督,亦成封疆大吏也。之前六月底,官文见战事转机,便将樊燮反告湖南幕府与永州知府黄文琛等串通陷害的诉状悄然寄往朝廷,并指点樊燮到京城都察院告状,九月初七,咸丰帝见到诉状,其中直指湖南巡抚署左幕友,加之前番已多次听闻湖南“幕友当权,捐班用命”之奏,遂令官文会同湖北乡试正考官钱宝青密查此事,之后牵扯颇多,暂且不表。
却说这年十月中,天已渐凉,肃顺趁夜再访汲雅斋,与钟麟行过礼,因前不久咸丰帝御赏钟麟大卷袍料一匹,同科翰林院编修中仅洪昌燕一同受赏,钟麟料定乃肃顺从中推荐,自专门感谢一番,少不得各自客套,再闲聊了几句,肃顺便切入正题道:
“文卿兄,你也知道,肃某此番之所以入主户部,主要为查宝钞之案,自去年四乾(乾豫、乾恒、乾丰、乾益)五宇(宇升、宇恒、宇丰、宇泰、宇谦,以上均指户部参与的官银钱号)均现亏空,皇上就对户部历任官员怀疑,上月,更有钱铺亏空以至关门,此系朝廷信誉,岂可小视?皇上严旨查核宝钞总局司员,五宇官员均有疏漏,掌管朝廷命脉却贪鄙枉法,成何体统,是以非要惩处数人不可也。”
“雨亭兄所为极是,人之贪念,欲壑难填,倘不及时惩处,断难以儆效尤,眼下内外交困,圣上忧心如焚,尚且无视法度,视朝廷、百姓皆不顾,殊为可恨也。”
“哈哈,肃某就知,文卿兄定会支持此事,不过眼下却遇一难题,才来同老兄商量也。”
“有甚难题?”
“唉,当初也是肃某不慎,见李篁仙才度颇佳,最擅理财,就从内阁中书调到户部主事,本欲助我一臂之力,谁曾想他会同户部郎中王正谊办理银号欠款时,未及时检举彼等劣迹,如今查办下来,竟有瓜葛,朝廷内外均知李篁仙乃我肃顺门下之士,与我关系至善,是以无不视肃某如何处置此人而为准也,那王正谊本该系狱,却叫嚣李主事倘不下狱,他即不该下狱也,唉,肃某本打算借机教训一下翁心存、杜钧那帮老顽固,没想到先引火上身了,此事我也不好同门下商量,是以才来请教文卿兄,这李篁仙本是老兄最初推荐之人,又是同乡好友,该如何处置,想必能有妥策也,肃某初步打算,令李篁仙出去躲上一阵,等事情过去,再回来如何?”
“如此不妥,法度不患宽严,最患因人而异也,老兄此前所置数案,多以严苛而闻,波及过宽,罪人无数,内外多有微词也,饶是一力持平,尚有各种攻讦,老兄也知李篁仙一事,内外交相瞩目,处置不妥,必为外人所垢,纵是圣上信任,恐也影响今后大计也。”
“只要皇上信任肃某,纵是千夫所指,吾何所惧也!”
“雨亭兄差矣,圣心眷顾正隆,除了才干之外,更在于老兄处事公正,内外纵有不满,但毫无把柄,圣上自可大胆放手,而一旦有因私废公之确据,圣上又非不明事理之人,怎能毫无顾忌?是以雨亭兄此事万不可为也。”
“那叫我如何处置?就算不论深情厚谊,这李篁仙乃肃某所调,所为亦敢担当,对肃某深信不疑,遽然论罪,何颜开口,今后肃某又何颜面对门下诸士也?”
钟麟思索片刻,沉声道:
“此事乃国家大计,老兄断无敷衍之理,行大事者怎可患得患失也。”
“话虽如此,可肃某岂不成为无情无义,恩将仇报之人矣?”
“倘若雨亭兄确有顾忌,那就早对篁仙兄言明,谭某深知其乃正人,定会体谅老兄苦衷,支持老兄所为也。”
“唉,肃某虽是鲁莽之人,但如何才能开的了这口。”
“既如此,此事就由在下来做,雨亭兄奏报期限还有几日?”
“皇上催的急,最多再延后两三天。”
“好,明日我去见篁仙兄,倘若有效,篁仙兄自会请罪,如果无效,再思对策如何。”
“那就是要文卿兄来做恶人了,现在看来,老兄执意不入我府,还是早有预见也。对了,差点忘了一事,前番皇上已密令官文和钱宝青密查樊燮一案,可能涉及到那个左宗棠,说什么挟嫌陷害,滥邀保举等事,只是也没有什么确切证据,眼下事态如何,还需观望也。”
“多谢雨亭兄挂怀,既然左宗棠暂时没有危险,也就无妨,不过老兄一旦知道此案倘有变故,还望及时明示也。”
“这个自然。”
两人又闲聊数语不表,第二天,钟麟早早自翰林院归来,着饭馆包了几样菜,提了坛酒,就往李寿蓉家而来。李寿蓉因为之前已将妻子蒋氏以及女儿接到京城,便在城外租了一处小院,如今蒋氏又是身怀六甲,将欲生产,钟麟与李寿蓉交好,自然深知情形,在门口徘徊了足有一刻,方拍门求见。李寿蓉开门见是钟麟,甚是诧异,忙迎进去,招呼仆从上茶,两人客套一番方就坐,钟麟自问了家中情况,观其答话时忧心忡忡,心下已是有数,见房内已无旁人,遂低声挑破道:
“篁仙兄面带忧色,可是因为户部之事?”
“文卿兄知道耶?也难怪,愚弟之事,恐怕早已沸沸扬扬,京城内外谁能不知矣?唉,怪只怪愚弟一念之差也,王郎中包庇银号欠款之事,愚弟早觉不妥,当即多次提醒,可偏又鬼迷心窍,念他于诸事颇有照顾,心想不过小事,竟未再多坚持,谁曾想稍有不慎,就被牵扯进去矣!”
“篁仙兄忒是糊涂,肃尚书入主户部,就为整顿此事而来,老兄焉能不知,如何还心存侥幸,以身试法耶?偏偏肃门六子的称号早就声名在外,再小的污点亦会放大百倍、千倍,如今流言四起,群谤踵至,不啻置于烈焰之上也,非但王正谊等到处叫嚣,就连恭王府的首领太监孟来喜都借老兄之名狡辩,老兄绝非钻营之人,偏以钻营之名受辱,此刻心中凄苦,实非愚弟所能体味也。”
说罢长叹一声,目已湿润,李寿蓉亦是长叹一声道:
“心中凄苦倒也罢了,毕竟事出有因,愚弟平日自诩丈夫之身,大不了人头落地,断然不会推诿逃避也,只是肃尚书每每推诚置腹,信任有加,事发以后,无颜相见也,亦愧对友朋,每日闭门不出,至今不知如何是好,愚弟亦知此时当为知己者死,方是君子行径,奈何贱内濒临生产,总侥幸拖上几日,见得母子平安,也就死而无憾矣。”
说罢已是泪流满面,钟麟听得凄凉,也陪着落泪,两人默哭了一会儿,钟麟方拿衣襟擦了擦眼睛,试探着劝道:
“老兄也不必过于悲观,那王正谊乃是主犯,最多不过下狱之罪,老兄有失监察,乃是从罪,就算再重,也不会重于王正谊也,何况肃尚书顾念情谊,定会从中转圜,象征性定一罪名,也就敷衍过去,要不老兄先离京躲躲风头?”
李寿蓉也已擦干眼泪,抽噎了两声,面色忽而转为坚毅,亢声道:
“愚弟在肃府多年,每每劝说肃尚书公正处事,怎能自食其言,心存侥幸,如此将以何面目见于世人也?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深忧贱内及小女,想来也不过逃避之一借口耳,肃尚书既然没有消息过来,必然甚是为难,以其平日雷厉之风,已是深恩也,罢了,明日愚弟就去肃府请罪,该定何罪就是何罪,李某无怨便了,对了,文兄方才提的可是衍庆堂处的酒菜?不如就陪愚弟浅酌几杯,就算为愚弟送行也。”
“篁仙兄之浩然正气,奋勇担当,不愧湘中五子之美名也,谭某与兄相交,乃幸事矣,此番倘真有系狱之灾,嫂夫人与令爱之事,谭某自会联络筠仙、皞臣诸兄,妥为安排,老兄尽可放心也。”
“多谢文兄仗义。”
当下唤来仆从,将菜盛了,两人对饮起来,不觉天色大黑,李寿蓉已成酩酊之态,钟麟方告辞出来。十月廿一日,肃顺上奏朝廷,将户部宝钞涉案人员尽行参劾,牵涉朝廷权贵多人,不必细表,李寿蓉自然一同受惩,于十一月下狱,其妻蒋氏因之牵动胎气而早产血崩,竟然母子俱亡,湖南诸友皆为动容,还是钟麟探狱之时说出实情,两人又是大哭一场,李寿蓉自叹天命因果,报应不爽,好在其女已许配长沙县庠生刘熙龄,众人筹钱雇人将其送回湖南,安排妥切。十一月廿九日,户部稿库忽然失火,连烧三日,南北账房皆为灰烬,咸丰帝料定必是有人意图消灭证据,自然大怒,严令追查,次年已牵扯到入值上书房二十余年的大学士翁心存,朝廷内外继戊午科案后再次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直至八月,英法联军逼近京城,咸丰帝仓皇逃往热河,才不了了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