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众俊杰把酒洞庭 七文士借诗铭心
道光十九年秋,贺熙龄赴京,途径九江时,见明月如昼,十分想念爱徒,遂作《舟中怀左季高》,并加注曰:季高近弃词章,为有用之学,谈天下形势,了如指掌。今录数语,以现当时左公心境也:
六朝花月毫端扫,万里江山眼底横。
开口能谈天下事,读书深抱古人情。
渺渺扁舟天一瞬。极目空清,只觉云根近。片影参差浮复隐,琉璃净挂青螺印。此时调用王夫之的半阙《蝶恋花》来形容艳阳初斜的洞庭湖,当是写得美景于万一,单说琉璃一句,就要美到极致了。
画舫之上,共有十人,除了舫主和一位小厮,其余八人各叙了字庚,于舫蓬中落座,杨庆琛坐了主位,玄阳道长整六十岁,年龄最长,与便衣老者谦让一番,坐了主客位,那老者名叫陶廷杰,字涵之,乃是二品大员,新由甘肃按察使升任陕西布政使,之前告假回贵州老家拜扫先茔,今番履任,途经长沙,特访好友杨庆琛,因杨庆琛亦将履新,事务已了,遂相约来巴陵游湖,才发生之前的事,陶廷杰今年五十三岁,自是坐了副客位置,吴敏树三十三岁,王褒生三十一岁,依次落座,左宗棠虚岁二十七,虽在辈分上算是谭继洵的尊长,但此时大家仅按年龄论续,竟不计官职辈分,就和十七岁的谭钟麟以及十六岁的谭继洵陪了末座,左宗棠生性豪爽,根本不予计较,众人刚好围坐一圈,先品了茶,然后上了酒菜,玄阳道长因是出家人,便在面前摆几样素食,以茶代酒,几次杯盏交错,话渐渐多起来。
先是玄阳道长惦记钟麟欲往长安一带游历,如今座上有陕西大员,自然主动介绍,请求照拂,后来闻的道长欲去山东滕州,杨庆琛直叹缘分,原来其将升调山东布政使,已闻京报,只待圣旨,不日启程,遂相约同路伴行,再后来王褒生说自己也要赴山东游览,便也一道,盖因其自岳阳楼下茶肆起,几乎与玄阳道长一直论道,直感觉恨不能请教个几天几夜方休,今听说道长即将离开,甚不甘心,他素来游历四方,无牵无挂,当时便决定也去山东,好与道长谈个痛快。左宗棠亦与邻座的吴敏树交谈起来,他虽然看似粗鲁,其实只是性格过于直爽,文采礼道无不精熟,吴敏树认真交谈几句,便知以前过于以貌取人,倒是自己显得俗庸了,那谭继洵因为年龄最小,又与业师同座,话语颇少,但说起话来也是引经据典。说来甚巧,当是时,座上八人恰有两进士、三举人、一隐者,两少年,两少年风华正茂,前途无量自不必说,这三位举人,来日一位位极人臣,功业赫赫,一位终成名士大儒,著作等身,一位先官后隐,参透诸多玄关,但竟都真的终生不为科举功名奔波,也是奇事。众人时而慨叹,时而朗笑,真是一番热闹景象。
陶廷杰和杨庆琛自多谈官政诸事,说起当前两广、闽浙、两江等地鸦片泛滥的事来,各自忧心,谭钟麟暗自留意,渐知玄阳道长之前所言果然深有道理,更是钦佩起来,这时两位大员谈的兴起,众人皆定神凝听,陶廷杰道:
“据愚弟所知,这湖广二省,由林少穆亲督,素来痛恨吸食贩卖鸦片,应该不致有何泛滥之象矣!”
“涵之兄有所不知,愚弟前年六月始按察湖南,时林少穆署理两江总督,就常语及诸地鸦片泛滥状况,临行之际,特地嘱令严防铜船、盐船私运鸦片,这两年来愚弟剔弊厘奸,整顿营制,虽携去年少穆总督湖广之威,无奈庙堂之上,总有掣肘,难尽全力矣!”
原来杨庆琛与林则徐同为郑光策的弟子,于闽浙沿海成长,虽然不及林则徐深受当今圣上信任,位居高位,但实是林则徐的师兄,因是郑光策第十位结业弟子,林则徐每称呼必为“雪蕉十兄”(杨庆琛自号绛雪),二人私谊甚厚,又同忧虑国是,便时常书信往来。
“难道庙堂之上也有看不清鸦片为害殊深之人?还是圣上……”陶廷杰欲言又止,毕竟座上众人多是初识,也不敢妄言。
“那倒不是,圣上早即忧心此事,无奈许乃济、琦善等人总是从中阻隔,反对从严禁烟,说什么‘鸦片吸食数十年之久,十八省之大,不可立禁’,说吸食者中有‘忠良后裔、簪缨世胄’、有‘幕友书役’、贤媛、孀妇以及‘农工商贾,安分守己之人’,还危言耸听,说‘闽省海疆,其人习于械斗,善于打仗,吸食鸦片者尤多,禁烟恐起民愤,毁我大清国本’,真不知道这帮人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照这般下去,不出数十年,朝廷子民就只剩吞云吐雾,将士兵弁即惟有骨瘦如柴矣,还谈什么国本,实在是笑话。”
“听说黄树斋(黄爵滋)、龚定庵(龚自珍)、魏良图(魏源)等还是力主禁烟的,唉,只是这琦善与林少穆素来不和,也不知道这场角力,胜算如何耶?”
“听少穆讲,上月四月初十日,黄树斋上‘请严塞漏卮以培国本’折,历数每年漏银数额,去年仅两广已达三千万两,并其它各海口,年漏四千万两白银不止,圣上大为震动,已着王公大臣将军督抚各抒所见,少穆这两日已经撰就了四千余言之奏折,不日将递呈圣上,力谏圣上独断乾坤,罢免许乃济等老朽之臣,救我大清于危亡之间也。”
“如此说来,林少穆真是我大清之栋梁,与其同朝,乃吾辈之幸也。”
钟麟虽默不作声,听来却字字如雷贯耳,方知东南沿海果真有兵革之虞,便数次不安的望向玄阳道长,欲插话提醒夷人船坚炮利之危害,但见道长微闭双眸,沉定不语,也就不敢造次,只是内心如波浪滔天汹涌不已。
陶、杨二人正唏嘘间,却听左宗棠忽然呜咽着小声哭了起来,一时大为诧异,虽则众人多是今日才识得此人,但言行之间已略知其性情豪放,不拘小节,哪曾想如今竟如闺房女子一般哀怨,而且也不知是何原因,只见的如此一个粗壮汉子哭啼,甚是别扭,都强忍笑声,吴敏树便问是何缘故,不曾想左宗棠闻言竟放声嚎啕起来。
原来左宗棠因心中不甚畅快,贪了数杯,此时已是微醺,听得陶、杨二人专谈林则徐,便想起自己京城陶然亭葬诗稿的事来,当时只因林则徐的柱联意境颇为消沉,哪知那柱联尚是十八年前江南道监察御史(嘉庆二十五年)任上因弹劾时任河南巡抚琦善无能误民致反被诬陷,愤而辞官之时所题耶?想林公忍辱负重,重新崛起,终成国家柱石,自己却无谓伤感,怀才不遇,报国无门,未知一腔抱负何日方能得偿,不觉就失了态。
左宗棠也知座上皆非庸辈,哭不多时,便强抑声音,擦去泪痕,见一周目瞪口呆,忽而破涕为笑,更让众人错愕,就连那没读过书的小厮都好奇的停下了行船。左宗棠也不做忸怩,尽吐烦闷,引起陶、杨二人不断惋惜,王、吴二人却不断摇头,钟麟倒是对左宗棠极为钦佩,他年纪虽小,但自幼受父教诲,已经懂的韬光养晦,自忖绝做不到左宗棠般磊落豪爽。
候得左宗棠诉完哀怨,又举杯自罚,众人旋又略微轻松起来,陶廷杰便说起西北近年屡有回汉纷争,回人多次起兵闹事,虽前有杨遇春,后有玉麟平叛成功,但也只是像这洞庭湖,暂时风平浪静罢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阵阵渔歌,那歌者声音雄壮,用词不多,却又韵味十足,竟引得众人缄口细听起来,直到歌声愈飘愈远,以致若有若无时,众人方回过神来,都觉美妙,这时王褒生提议吟诗做对,由玄阳道长点评,吴敏树却另有想法,道:
“就着这美景,我辈皆是习文之人,胡诌几句诗词,也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现在既然有得道高人在此,不如我们吟古人诗词,来现胸怀,也好承道长点化也。”
众人皆叫道好,于是约就一人一句古人关于洞庭湖岳阳楼的诗句写来,吩咐舫主取得笔墨宣纸,撤了酒席,由两位少年先来,却见谭继洵也不矫揉,提笔写下:“青蒲映水疏还密,白鸟翻飞去复回”,乃是晚唐朱庆馀的名诗《与庞复言携手望洞庭》中的句子,字迹英挺秀气,众人皆叫好,轮到谭钟麟,因为惦念东南战事或开,便想起杜甫于岳阳楼上写的那句:“君知天下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就写在了谭继洵的字旁,功底更胜一筹。下面自然就到了左宗棠,他提笔便写出:“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乃是李白流放归来,泛舟洞庭时所做的《临江王节士歌》,豪迈之情喷薄而出,王褒生亦写了李白游洞庭湖写的名诗“且将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将太白那种醉谪仙的憨态表露无遗,到了吴敏树,他与弟子研习过晚唐洞庭一带的诗词,所以就写了晚唐诗人雍陶的《题君山》中一句:“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陶、杨二位本想推辞,但拗不过盛邀,陶廷杰写的乃是柳宗元于洞庭湖上写的送别诗《别舍弟宗一》中的“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杨庆琛则写的是宋代词人张孝祥的《西江月》中那一句“波神留我看斜阳,唤起鳞鳞细浪。”,众人待墨迹稍干,一起吟咏起来,当真可以揣摩各人的性格,自又一番评述,之后一同围了玄阳道长,寻求点化。
于是各个评起,道长行走江湖近五十载,阅人无数,又能参详时政,此时虽人语繁乱,但也心如止水,当然知道什么样的志向与性格,当喜欢何样的诗词,便先评了吴敏树师徒二人,说中吴敏树无意功名,当埋首文史,吴敏树频频点头,说继洵虽有业师风范,但自诗中可以现出颇有心志,还说起朱庆馀那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典故,云继洵将来定可考取功名。对钟麟,本似亲人般看待,自然不便吹嘘,就说其过于悲观,应当再学些老庄之道,不可妄言惹祸,钟麟经道长说破心事,也暗暗自勉,说到左宗棠,便劝勉其当控制性格,既然科举功名不显,就该多学些兵书战例,自有大用,宗棠当即便问:
“我朝对汉人几乎都是八股取士,深究兵事,果能有用?”
“人各有所长,居士虽是才高八斗,但既然屡失科举,又不能如南屏先生那般释怀,却自有将帅之天资,何不精研擅长,以待时来运转耶?”
“道长所指是我朝将有兵事,以成我用武之地矣?”
道长便以天机不可泄露搪塞,他当然不能在此畅所欲言,不过宗棠听了,倒也信心再生,暗下决心回去研习兵法,再不问八股诸事,对于王褒生,道长自是看穿心事,直言其可能遁出红尘,只是尘世未了。而对于陶、杨二人,因阅历官场多年,也不便多说,只是嘱陶廷杰晚年须防祸乱,杨庆琛则当著书立说等。
一席话将完,忽然天色骤暗,不一时飘起雨来,洞庭湖瞬时变了景象,那舫主见天色渐晚,离岸已远,就询了众人意见,向岸缓缓驶回,众人自当又纷纷议论起来不表,回到岸边,雨势略小,所幸离岳阳楼很近,于是又冒雨来到楼上,欣赏那细雨绵绵之景象,不多时却又见夕阳顿现,一时间金光闪闪,景色殊美,吴敏树不由诗兴大发,顺口吟道:
万顷平波晚自凉,渔舟破碎点金光。
墨山霞色螺洲树,奇绝楼头看夕阳。
众人叫过好后,又纷纷答谢杨庆琛的宴饮之谊,求其做诗以记之,杨庆琛也不推辞,略作沉思,便吟道:
不辨云乡与水乡,茫茫巨浸接长江。
胸中清气吞云梦,天下奇观到岳阳。
万派波涛泻霄汉,九峰烟雨绘衡湘。
频年结愿今粗了,百尺楼头放眼狂。
众人细品当时风光心境,自又一番赞叹,此时雨已全停,众人便互相告辞起来,陶廷杰说公务在身,第二天即起身回陕,自提醒钟麟至长安时定要相会,杨庆琛也与玄阳道长及王褒生约好赴山东日程,吴敏树想起自己最初本是约王褒生宴饮,不曾想半日下来竟成了别人之座上客,同王褒生竟没说几句,见玄阳道长他们还有几日才启程,于是再邀至住处长谈,左宗棠却独与两位少年攀谈一番,约好来日再会,其余闲言不再一一细表。
当日回到客店,天色已晚,玄阳道长漱洗完毕,却有些不放心,又来叮嘱钟麟不可对别人谈论自己说过的天下大势,以免惹祸上身,钟麟自知今日见众人才情洋溢,使自己多了几分欲要卖弄之意,若不是见得道长沉稳,真可能要说出冒失之话来,相比而言,那谭继洵虽年轻一岁,倒似更比自己沉稳矣。二人又约略说了一会儿方才各自休息。
因玄阳道长日程已定,钟麟知道今番一别,一年半载恐怕都不能相见,执意要挨到道长启程,送了一段,道长自又嘱咐一番方才别过。
这谭钟麟检点行资,却已将出门时带的碎银子、制钱等花的所剩无几,只留下岳父赠与的十两纹银尚未动封,心忧何以为继,忽然想起岳阳楼旁甚多代写书信之人,便也去尝试,头一日,寥寥问津之人,但次日便有不少人前来请钟麟代笔,却原来是他头天写的字在附近传播开去,的确功力深厚,就有人慕名而来了,钟麟倒也不贪,既知可以卖字为生,自就不惧前路遥远,于是便收拾行装,离湖南远游而去。
一路沿长江逆流而上,到了荆州,又转正北,经襄樊至洛阳,折向西行,直奔关中而来,一路上盘桓流连,吊访名迹,乃至鬻文卖字,住店用餐,不必细述,不觉已是冬去春来,这日就过了潼关,进入陕西境内。路上省吃俭用,算来岳父赠与的十两纹银竟丝毫未动,又数日,登临华山之巅,来到朝阳峰,看到数千年来无数文人墨客刻勒之诗句,想起几日前在华阴为别人誊写的龚自珍新传来的一首七绝: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原来这些时日来,朝廷已经决心严禁鸦片,于去年秋降职许乃济,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入广州协同两广总督邓延桢筹划禁烟事项,朝廷中黄、龚、魏等主张禁烟者一时意气风发,龚自珍写了这首七绝来铭志,很快传播开来。此时钟麟登临绝顶,心中豪气顿生,磅礴而开,近一年来居无定所,风餐露宿之艰辛,以及痛丧严父之哀思一扫而空,谭钟麟暗自立誓,定当出人头地,建功立业,不负父亲厚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