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义举人衔恩开店 恶佐领仗众欺人
高心夔素称“肃门五君子”之首,以才华横溢,却又深思远忧而著称,虽宦路坎坷,历经沧桑,又属英年早逝,但所流传的佳作颇多,今择其《登吴城望湖亭》数句,以赏才子心忧时局之情:
号风四荡游魂醒,狂渚林隤断脊令。
中流石尽沉精卫,心堕苍茫况此亭。
却说咸丰五年二月,谭钟麟时隔五年后再次入京准备会试,这次时间从容,但却肩负使命,自然心境也就不同,朱教玉与钟麟汇合后,少不得介绍情况,教玉将李黄氏护送至京城后,打听到地方,交了赎银,眼见的李家夫妻父子团聚,方安心离开,李黄氏打探二人姓名,教玉搪塞过去了事,是夜寄居客栈,一大早便到了湖广会馆门口相候,钟麟自也将郑庆庄事迹约略描述,两人又感叹一番,遂与湖广会馆的会首说明,许了些银两,挑了一个稍大点的房间,钟麟便准备长期安住下去,教玉则在京城游历,自忘不了暗祭林凤祥等,平日同钟麟暂居一室,每每忆古思今,废寝忘食,半月之后才回玄武观修习武艺去了。
单说钟麟,刻苦读书及与会馆中的同乡会首交际之余,自然也费心打听朝廷消息,只可惜这种消息,不是显贵人物,断难明白所以,一时哪能有甚头绪,不觉时间就过去近一个月,这天上午,正在拟制试贴,突听见外间有人打听自己,就踱出厅来,见一人身着青袍,背对自己,身高较自己略矮,口音中带有吴语尾声,便猜是郑庆庄寻来了,忙抱拳施礼道:
“尊客可是秀水郑敬甫先生?”
那人转过身来,果然是郑庆庄,客套之间钟麟再次细细端详,只见此人面相较年龄略显苍老,不过气色不错,面相很是端正,缺少一种江浙生意人的精明之气,钟麟忙让进自己的房间,作礼互拜,添茶让座,忙活一番方问道:
“看来敬甫兄气色已然大好,如今身体还有不适乎?”
房间不大,郑庆庄就坐在钟麟的书桌前,看一眼墨迹未干的诗作,抱拳道:
“托文卿兄之福,身上已经无什大碍,彼时浅薄,让文卿兄见笑,日来每每想及,犹有余悸也,前几日已能活动自如,惦念当时文卿兄曾说有要事相托,是以急急寻来,扰了文卿兄的雅思,还望见谅也。”
说毕欲起身再次施礼,钟麟忙让住:
“好说好说,谭某也不过无聊打发时间,敬甫兄来的正好,日前突然想起敝友江忠烈公曾知秀水县,不知与敬甫兄可曾相识?”
“如此说忠烈公与文卿兄也是旧识?看来倒是前缘早已注定,忠烈公自道光廿九年捡发浙江,吴文节公(吴文镕已得谥文节)即使之缉捕各县贼凶,雷厉风行,盗犯匿迹,当年秀水被水,灾情严重,忠烈公奉命赈灾,适秀水令卒于官,遂署理之,办理荒政,劝捐抚恤,活人无数,彼时郑某家贫,亦得忠烈公之恩,水退之后曾联合同乡文士赴县衙谢恩,得忠烈公宽慰,备受鼓舞,方有其后中举之事,只可惜忠烈公在任九月后补丽水知县,不久又丁忧回湘,此后再无缘相见,一年前得知忠烈公薨于庐州,还约同乡遥祭一番,不曾想前有忠烈公抚恤活命之馈,后有文卿兄临险救命之恩,郑某此生本无牵挂,今后纵是粉身碎骨,亦要报答此恩也。”
说罢还要施礼,钟麟再次让住,两人之前虽相处时短,但自各已倾心,此番叙出这般渊源,自然更是亲密起来,当下约定了称呼,已如多年挚友般攀谈起来,闲语少述,只听钟麟问道:
“静兄今后如何打算?是与钟麟一样等待来年会试,还是别有所虑?”
“唉,不瞒文兄,郑某自家中变故后,已经绝意科举也,试想郑某家世贫寒,当年若非中举,也不会为悍匪所注目,自也不会有其后之惨事,一家人虽是贫困,但妻贤子孝,夫复何求!如今想来,自中举之后,各种应酬奔波,至今仍是不名一文,几近乞讨度日也,也无颜回乡教书,是以打算经商为生,只是平生再无本领,惟对古玩金石略有钻研,才有去年经营古玩店之事,可惜如今再无本钱,想来也只能先寻一家老店做帮工再说。”
“此言恐缪矣,静兄毕竟正途举人身份,经商已属自轻,如何又能去做这帮工之事耶?”
“文兄有所不知,文玩古董一行,本就不是寻常百姓所能操持,因为利润过于丰厚,自然多有赝品鱼目混珠,是以必须深有造诣,纵是帮工,也须通识文雅方可,毕竟但凡大些的古玩店,所交通者多是王公显贵,平时也受尊重,就如郑某这种举子从业者,实不在少数,琉璃厂离的不远,改日文兄自去转转,即可知详也。”
钟麟听到能与王公显贵颇有交道,顿觉眼前一亮,暗想既然郑庆庄已经绝意科举,不如成全他开个古董铺子,这样或许能够多交道一些人物,好助左公成事也,当下便有了兴致。问询下来,郑庆庄便将如何鉴别古董、金石、玉器、珠宝各项约略说明,间或介绍了琉璃厂缘何自元朝海王村的一处官窑,发展成如今宣武门到正阳门间最繁华的古玩市场,里面如何卧虎藏龙,直说了近两个时辰,犹自滔滔不绝,钟麟也听得津津有味,会馆仆役进来问询才记起午饭,当下两人便定了四个菜,要了壶酒,房内对饮起来,钟麟多是倾听,见郑庆庄说的头头是道,自己虽不甚懂,但也料定其人在此方面深有造诣,当下趁郑庆庄酒意渐浓,便问道:
“倘使静兄要在琉璃厂盘一处店面,经营起来,约莫要须多少银两?”
郑庆庄正在兴头,也不多想,就道:
“店的大小不同,自然各有差异,倘若主营文房四宝,数百两银子足矣,倘若主营古玩,总须几千两银子置办。”
“这古玩店一般而言,盈亏如何?愚弟记得老兄说起过去年赔钱之情形也。”
“唉,那本是个一本万利的行当,偏偏郑某时运不济,一来返京时身上只剩五六百两,好歹向同乡筹借,凑到了九百两,取个长久之意,遂想自薄本开始经营;二来害怕琉璃厂竞争激烈,才跑到永定门外盘店,没有料到彼处顾客稀少,更没有什么舍得花钱的大主顾,郑某也不愿以次充好,浑蒙顾客,是以利润微薄,堪堪维持,偏巧借钱的同乡家中遇事,急需用钱,无奈之下,只好将店面物什盘出,出手的急,反亏了几百两,还了所借,已是身无分文,如今想来,当初也在琉璃厂看过几回,倘使拼命将店开在彼处,也许能碰到两三个大主顾,即可翻身也,可惜当时瞻前顾后,难有决断,如今后悔已是无益也。”
钟麟见郑庆庄说的诚恳,暗暗盘算了一下,身上的银两虽然不属自己,但毕竟有权支配,总以几张银票贴身藏了,恐怕也难有效用,左公本意,这些银两可以用于打点门路,可自己初来乍到,根本没有门路可寻,到会试之期大约还需一年,之前已经为常住湖广会馆而动用了几百两,之后总不能坐吃山空,倘使资助郑庆庄经营生意,一来可能有机会接触权贵,借以打听消息,二来说不定还能生些利润,也不至于哪天疏失,将银票丢失之类,遂打定了主意,见郑庆庄还算清醒,遂道:
“静兄试来分析此法可行与否,愚弟打算久居京城,自身虽文拙才劣,却醉心学问之事,所以也就难有他想,身边倒还闲些银两,眼下也无紧急使向,兀留在那儿也无益处,更不懂经营之道,此番既与静兄一见倾心,不如借与静兄经营,老兄有前车之鉴,以后必能成事,总强似与别人帮工也。”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文兄于郑某有救命之恩,万死不足以相报,如何再能有非分之想耶?”
“静兄莫急,愚弟只是借出,今后又非不要相还,何况如果成事,今后还多有借重静兄之处矣。”
“还是不行,郑某观瞻文兄行事,多是谨慎节俭之道,不似富家子弟,纵能有些须积余,亦是今后生计所系;何况经营生意,就算一本万利之行,也不能保证没有亏损,郑某即便窘迫至死,也不能冒险行事,还请文兄收回成命,方得心安。”
“哈哈,静兄真乃性情中人,令小弟敬佩也,不过愚弟亦有其他意图,总要借重静兄矣。”
郑庆庄借着酒劲,慷慨道:
“文兄有何成命,郑某不惜赴汤蹈火,何必再生这等想法,反倒让人觉得郑某有所图谋一般。”
“如果愚弟意图本与老兄生意有所关节,那静兄能否勉为其难,助为一臂之力乎?”
郑庆庄当即放下筷子,思索了片刻,方道:
“文兄所言当真?莫不是为成全郑某刻意而为矣!”
“哈哈,小弟绝无虚言,有些事情暂时不便相告,来日自见分晓,不过静兄尽可放心,愚弟所谋,绝非一己之欲,当然更不会为难静兄。”
“文兄误会矣,郑某深信文兄为人,既然文兄以为有所助益,愚弟绝无托词,不过真由文兄出资,郑某经营,将来倘有利润,尽归文兄,自然好说,倘有损失,郑某却万万无可赔付也。”
钟麟又想了一阵道:
“以静兄所见,若不贪婪,一个中等规模的店面,最差的情况一年能亏几许银子?”
“这个行业,在平常年份,规模不求浮大,不贪功冒进,亦不要看走眼遭了骗,再差也就亏损几百两铺面租金及店伙薪酬,当然,万一遇上战乱,血本无归也是难说。”
“这就好了,之前静兄所料不错,钟麟普通人家,自己的确无什财力,但此来还受朋友所托,须偶尔同显要人物交道,正苦于无门,静兄所业岂非良机?是以还需一个中等铺面,至于钱资,几千两总是可以调度,只要静兄能在琉璃厂立得住脚,果真能结交一些人物,再多之钱亦是好说,就这样定下,静兄早去琉璃厂查看铺面,谈拢合适即可开业,以静兄之才能,定然无虞也。”
当下两人先各坚持了一番,见钟麟意决,又开始商量细节,钟麟本意一方出资,一方出力,利润均分,郑庆庄则坚持东家与掌柜之分,最终定下按当时同行同规模掌柜所得,并加一成利润,郑庆庄还考虑创业艰难,执意第一年仅要生活开支,钟麟见其心意甚决,心道如果能帮到左公,尽可以将利润存于店内用于周转,遂也不再争执,一切商量妥当,钟麟先取了五百两银票作为定金,郑庆庄早已酒醒,深觉责任重大,拜别之后即精心谋划,其后几天总来汇报进展不表。
不觉时间已至四月,钟麟已写密信将情况告知左宗棠,回信总要半月之外,这天郑庆庄来访,说已经寻好地段,让钟麟起个店名,钟麟之前去过两回琉璃厂,里面果是琳琅满目,店名也大致看过,凡古玩店多带一个古字,比如鉴古斋、敬古斋、成古斋、传古斋、蕴古斋等,其它也有德宝斋等较大的店面,庆庄相中的店面就在西琉璃厂,距离德宝斋不远,钟麟想了一番,提笔写了个汲雅斋,暗含左公“季高雅鉴”字音,以示乃为左公所为,郑庆庄端详了一番,见钟麟字体肥虞而美,干脆连字也索了去,之后果然请人刻匾,就用了钟麟的亲笔。待到月底,已经制备齐当,郑庆庄早从同行及摊贩处转手了一批文玩,便择了廿八这个吉日,正式开张,钟麟叮嘱过庆庄不可暴露自己的身份以及开店目的,自也少不得前去帮忙,只对外称作朋友。这天早上人声鼎沸,鞭炮齐鸣,钟麟并不喜欢热闹,也不愿陪宴,反倒想寻个清净之处呆一会,忽而想起了多年前曾到过的陶然亭,彼处亦与左公有些渊源,故而就招呼了一声庆庄,独自向南而行。
却说才走了几里,就觉得有人暗暗跟随,回头又看不出端倪,以为自己疑心过重,也就不再多想,穿过积雨坑,人已渐少,钟麟才发现果然有个随从打扮的人若即若离的跟踪自己,钟麟暗叫不好,转又庆幸自己身上的银票已多交于汲雅斋账上周转,身上仅带了一些碎银,纵是遇上歹人损失也不太重,钟麟不明所以,只暗暗加快脚步,思量在何处转身,好向人烟密集处躲藏,又走了半刻钟,忽听后面一阵吵嚷,已有十几个人向自己冲来,钟麟拔腿就跑,直奔出二三里地,那群人却越追越近,自己身上大汗淋漓,料定难以逃脱,索性停住回头注视,一看之下,顿时明白所以,原来领头者,正是那日被教玉教训的分管佐领,只见那人恶狠狠的冲到面前,一群十几人已将自己围于中间,钟麟料定今日必然吃亏,不愿失了傲气,只调息呼吸,拿冷眼观看。这群人刚刚立定,均大口喘着粗气,那领头之人喘息未定,即穷凶极恶的叫道:
“好小子,接着跑呀,怎地不跑了呢?爷儿们今儿就是任你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捉了你,那个同你一起的小子怎么不见了?是不是怕了爷儿们,早就逃跑了?”
钟麟冷笑道:
“你们恐怕是专挑我朋友不在时才来的吧,否则就是再多些人,你们也未必近的了我那朋友的身,不过要说那日,是在下为你开脱,才让你逃走,你就如此恩将仇报吗?”
一句话可能戳到了那人的痛处,那人怪叫一声找打,一群人便涌上来,拳打脚踢,钟麟抱住头倒在地上,尤还踢个不停,钟麟忍住疼痛,也不吭一声,足打了半刻,那群人才渐停下来,领头那佐领又朝钟麟臀部狠狠踢了一脚,才开口道:
“好小子,嘴巴还挺硬的嘛,今日要不是我们统领要跟你计较一番,非得要了你的小命不可,爷儿且问你,那日你是不是亲口说我们统领也是无能之辈的?”
钟麟回忆当天说的话,好像是有这么一句,不过是不是原话已经记不周全,索性承认道:
“不错,你们的主子好歹也是个署理八旗护军统领,估摸着也有个从二品了吧,怎么能用了你们这帮子欺软怕硬,欺辱百姓的人物?就不怕辱没了名声吗?”
那人又踢了钟麟一脚,仿佛欲报当日之仇一般,接着道:
“告诉你小子,我们爷昨个才封了左翼前锋统领,正二品的,我们爷高兴,说要见见说他坏话的人长个什么模样,你小子有种到了我们爷面前,别不认当初说下的话,看我们爷砍了你的脑袋,会不会眨一下眼。”
钟麟撑起半截身子,冷笑道:
“我谅你们统领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无非是你们这群屑小从中挑拨,到时候看谁受罚,还是两说呢。”
那人正欲再骂,只听旁边一人道:
“哈佐领,看时辰也快到午时了,咱们爷酉时还要入宫侍奉皇上呢,不如先将这小子带去给爷瞧过了再收拾也不迟嘛。”
这哈佐领看了一眼太阳,叫一声:
“拖上这小子,回!”
当下几个人上前,架起钟麟的胳膊,就往来路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