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左师爷从长计议 王统领折心明志
羊楼司岳州一役乃王錱生平唯一败仗,咸丰六年九月,王錱复率军防御湘北,驻守岳州,回想两年多前之惨烈,愧痛不已,连呼靦然人世,生而负疚,当即率诸将士备酒肴而祭奠罹难诸友、勇夫及随行人员,今观祭文,其苦、其悲、其愧、其不甘,犹撼人心,择其数句而鉴:
睹岳城血泪迸流,望羊楼悲肠寸断。
展哀悃罄竹莫诉,冀灵爽与天长存,呜呼痛哉!
文接上章,单说咸丰四年三月十九天黑时分,谭钟麟同王錱将五名护勇及马匹安排于衙门外的客栈,从侧门进入湖南巡抚府署,直奔后厅,钟麟示意王錱等候,自己走向厅门,就听见左宗棠道:
“中丞在京故交甚多,需多留意朝廷动向,左某既然出山,则不愿再如前番石卿幕中一般半途而废,最终左某无功而返,张石卿也辗转获罪,发配军台。今乃二百年来未遇之变局,利害攸关,天心难测,非多方准备不可也。”
“季高兄所言极是,现如今朝廷对汉人仍抱戒心,督抚大员多信满人,前番吴甄甫遭崇纶、青麟二人弹劾,逼致出城赴难,如今台涌升为湖广总督,北省大员,总督、巡抚、学政、将军无一不是满人,南省骆某同刘韫斋(时任湖南学政刘崐)百般忍耐,虽堪堪保住要职,但也多受弹劾,岌岌可危,如今曾侍郎又出师不利,一旦满员再有从中作梗之事,张石卿之前车,骆某人之后辙也。”
钟麟听二人谈话紧要,不好打扰,就示意王錱暂候,只听左公道:
“中丞倒也无须过于忧虑,北省诸人,左某大多有所了解,崇纶有鸦片烟瘾,一贯欺软怕硬,如今武昌被围,恐怕早在思虑脱身之计,青麟虽是耿直,但才智平平,武昌之势,断非其所能了,彼等以为,逐走吴甄甫即可高枕无忧,殊不知乃是作茧自缚也。至于台涌,已经老昏,身为总督,不图周密布置,竟以防贼北蹿之名,躲至武胜关,如果左某所料不差,按发逆之攻势,一年之内,此三人皆难于北省立足也,倒是荆州将军官文,新由荆州右翼副都统升任,据传性格沉敛,用人不分满汉,他日或能与我等共图功业。眼下状况,曾侍郎岳州一败,虽是锐气尽折,但与其出省作战,为他人做嫁衣,不若在省内历练,等待时机,好能一战成名也。”
“但是发逆再次占我岳州,上窜靖港,探报还说可能会绕过长沙,图谋湘潭一带,骆某身家性命,全靠省垣之坚固,以季高兄之见,长沙不会有失吧?”
“中丞但请放心,如今长沙外围,水路大军云集,发逆虽是势大,但是多为裹挟乡民,久战精兵不多,不足为惧也,不过曾侍郎用兵,稍欠谋略,又是新败,眼前战守甚是关键,中丞可趁机占取强势,左某方能顺利调度,以逆转局势也。”
“湖南之事,一切全凭季高兄运筹却2000字()
“好了好了,此般事情王统领自会妥善处理,快先来见过左先生,今后省内诸事,全凭左先生赞画,王统领向来心气高绝,可不许违抗左先生之调令也!”
王錱转身朝向左公,一躬到地,曰:
“左师爷乃家师至交,请受王錱弟子礼。”
说罢就欲作势跪下,以为左公必然会来相扶,却见左公表情冷峻,根本未打算起身,已然收势不住,只好跪了下来,左公有意挫折王錱心性,良久仍是闭口不言,王錱一时不知如何才好,汗水很快渗出额头,骆秉章和谭钟麟见场面如此尴尬,互使眼色,正欲开口相劝,忽听门外传来一声“礼部曾侍郎求见,候在前厅”。骆秉章深怕曾国藩见王錱在此,更显窘迫,忙向左公道:
“王统领之事,全凭先生做主,骆某先去前堂接待曾侍郎也,”
见左公微微一点头,便整理一下长袍,往前厅而去,王錱跪地暗道,之前只听说左宗棠架势大,未曾想竟然能大到连巡抚都要受其胁迫,不知这左宗棠到底有多大能耐,自己之前虽是桀骜,但至少不会明目张胆的对抗上司,如今看这巡抚后厅,倒好像骆秉章才是师爷一样。钟麟见厅内一时安静至极,虽明知左公心意,却又不忍王錱尴尬,往前扶起王錱道:
“璞山兄先起来说话。”
王錱身体本就单弱,跪了这许久,双膝竟已麻木,踉跄了一下,钟麟忙将其扶到一侧椅上坐下,又见王錱双目已经满含泪水,想是一生从未受此折辱,忙朝左公道:
“季兄也莫要生气,璞山经历此番挫折,已经知道悔改也。”
左公朝钟麟微微点头,再朝王錱道:
“王錱,你可知岳州一役,败在何处?”
王錱听左公竟然直呼其名,心下愤然,早已后悔之前盲目答应钟麟愿为效命之事,原本还想谦虚几句,此时早已浑然不顾,激道:
“卑职以为,败因有三,一则不明敌情,城外平民多有虚言妄语,致使作战仓促;二则备战不足,岳州收复数日,城内不备粮草,致使守城窘困;三则曾侍郎不该早早退缩,未在岳州城外布置反围之势,致失一举克敌之机也。”
“一派胡言,听尔如此说来,责任全在他人,你王錱就无错?那又何须在中丞面前谈什么辜负信任等言不由衷之语?都说罗罗山教徒有方,可教过尔等推诿责任乎?”
王錱知道方才自己说的冒失,本已有些气馁,而今却听到左公辱其老师,再也忍不住,哭道:
“那请左师爷指教,王錱此战是不该收复岳州,还是不该坚守岳州?”
“那好,左某也说三处,说你王錱为何乃是此败主因,一来尔无论与曾侍郎有何嫌隙,都不能执意不听主帅调命,作战全局,军令不一,乃兵家大忌,枉你还在各营之中奢谈练气之道,尔自己即不遵调令,如何使各营官、队长尽听号令?”
见王錱意欲争辩,左公不让其开口,道:
“尔是否想说曾侍郎调度全军欠妥,不如由尔调度?那尔若觉得当今皇上不够圣明,是否就该抗旨不遵矣?不如造反算了!自古战守,不听调令,擅作主张者皆是死罪,难道尔等营规中没有此条耶?”
王錱见左公早就看穿自己所想,顿时泄气,暗想自己果然自视过高,而犯了兵家大忌,自己纵然看不上曾国藩,但不该不受调令,自己之罪确实太大,不过方才既然骆秉章并无怪罪之意,那自然已与左宗棠达成共识,而旁边谭钟麟还面带笑意,莫非眼下左宗棠之行为乃是故意试探自己,想到此处,心中已是有数,此时也不待左公再说,离开椅子,又朝其跪了下去,嚎啕大哭起来,一时泪如雨下,哭声中夹道:
“是我害了三千湘勇,无数故交,王錱罪该万死,再无颜面见家师与父老了,请左师爷杀王錱以谢天下……”
左公见王錱如此表现,反倒一怔,转而马上明白,王錱果然聪明,已然看穿自己的表演,才马上化愤怒为苦情,看来自己已不必再继续演下去了,便趋步过来,与钟麟一人一肩,将王錱扶到椅上,见其仍伤心不已,抽噎不止,只好安慰道:
“罢了罢了,璞山毕竟还是年轻,心高气傲也是在所难免,经此一败,反倒能使今后更为慎重也。”
钟麟亦出言宽慰,王錱才渐渐平复,见左公面色早已缓和,眼中甚至似有笑意,忙擦干眼泪,又起来行礼,左公以平辈身份答礼,王錱心下顿安,想及左公此前从未见过自己,竟然了如指掌,不由大为佩服,念及方才左公才说了自己败因之一端,还有两处,忙道:
“还请师爷再指点王錱败因。”
说话时犹带哭音,委屈之情顿显,钟麟不由失笑,左公早哈哈笑出声来,王錱也笑起来,场面顿时亲密起来,只听左公敛住笑声,徐徐道:
“岳州败因,其二乃汝等未能知己知彼,先是过于相信百姓之言,虽然湘阴城外杉木桥一役,受利于乡绅指引,但此系偶然,发逆作乱数载,百姓早已不似从前质朴,是以今后军情,必须由可靠之人亲察,方能做到知彼;而岳州城内,并无粮草,实乃死地,不能坚守,而一旦被围,绝不能全身而退,强不可守者而守,是谓不能知己也,不能知己知彼,谈何谋胜也?”
“谢左师爷教诲,之前总听人说左师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番才能亲见,深为感佩也,今后王錱定将听从师爷之命,绝不违拗。”
“好说好说,不过既然璞山也非寻常人物,这左师爷的称呼听来甚是别扭,文卿兄貌似与璞山年纪相仿耶?”
“钟麟虚长璞山兄两岁也。”
“既如此,以后璞山就同文卿一样称呼即可。”
王錱忙道:
“此事万万不可,左师爷乃是家师挚友,无论如何要高王錱一辈。”
“唉,这世俗也是莫名,前番为胡润之书信亦是如此,甚是烦恼,左某同他相识数十年,年龄相仿,非要以姻丈相称,左某数度纠正,仍不能避开世俗,文卿,还是我等兄弟相称畅快也。”
钟麟见左公话题一时没了边际,忙笑道:
“既然季兄觉得璞山兄称呼师爷别扭,那就改称先生,之前璞山兄即如此相称,也算妥切。”
“好好,方才说到战守,岳州一役,败因最大之处左某尚未言及,那就是骄兵必败也,湘勇团练以来,屡次剿匪,无往不利,杉木桥岳州初战,又皆顺利,是以形成湘勇自统领及至兵丁,无不自满骄矜,蔑视发逆战力,乃至措手不及也。”
“发逆虽然人多势众,但每多裹挟,王錱仍觉其战力平平,难道左先生另有高见?”
“哈哈,这还是败在不能知彼之上,据左某所知,而今湖广交战,为发逆称作西征,主帅乃是伪翼王石达开也,前年白沙洲一役,向荣差点全军覆没,即是拜其所赐,半年前田镇失守,三月前江忠烈公殉难庐州,两月前吴甄甫制军命丧黄州,难道还不能见其端倪乎?”
“先生莫非以为,这石达开才智较江忠烈公犹胜一筹?”
以当时湖南士子无不为江忠源惋惜之态来看,众人皆觉世间已少有更胜一筹者,连王錱都不敢自大,左公敛色道:
“江忠烈公之败,虽有诸因,但绝不能因此而低估这石达开也。”
“久闻先生心性高绝,王錱一向视为榜样,不想先生竟会如此重视这石达开,那以先生亲执三军,总能与其一战矣。”
“哈哈,璞山这焦急性格倒真与左某相似,需知战守之道,非仅主帅心智所定胜负也,兵家常曰天时地利人和,非三者齐具不足以谋必胜,自去年发逆占据金陵后,攻守之势已然逆转,我方处于守势,如今纵使左某再有十倍才智,亦无法迅速战而胜之也。”
“所以先生才甘居幕后,等待天时逆转?”
“如此论断也无不妥,不过时势亦须有人来造,左某早在去年即已断定,眼下惟有守定本省,力图控制鄂、赣二省,与发逆对峙,等待时机也,在战守之势未能逆转之前,败不能失湖南,否则再无根基,胜不能出三省,否则徒劳无功,江忠烈不听吾言,殒身庐州也不意外,眼下长沙戒严,形势不利,头绪万端,左某须能守住湖南根基,方可立于不败之地,璞山如愿助我一臂之力,则一省军事,尚需君等统领也。”
王錱本就聪慧,方才虽是一波三折,但是左公所分析之事乃是高屋建瓴,确胜自己甚多,他一向豪迈不羁,早将左公有意折辱之事抛在脑后,决然道:
“王錱愿为先生驱使,万死不辞,只是岳州一败,损折甚重,虽有先生与宪台大人开脱,恐也难抵曾侍郎责难,今后恐怕已难服众也。”
“唉,要说到损失,此一役的确惨重也,两千练勇倒在其次,数位营官及帮办皆是贤良之才,却连连损折,作为一军统领,需知千军易得,良将难求,如今营中除了钟氏两位营官,其他损失如何?”
“都怪王錱孟浪,除了两位营官,有大小功名帮办军务者还有钟禹廷、钟凤阁、王嘉猷、刘青轩、蒋碧生、朱献生、龙奏文这七位战死,葛敦仁、易鸿陆、刘恪臣三位突围之际不知下落,恐怕多已遭厄。”
“损失竟有如此之重?想我湖湘俊才,尚未到一展宏图之际,竟然纷纷殒身,殊为痛惜也,璞山今后定要慎重,谋定而后战,绝不能再有如此折损也。”
“先生教训的是,王錱经此大败,引为奇辱,倘度过眼前一关,尚能带兵,以后再有鲁莽,绝无颜苟活片刻也。”
“眼前一关无须担心,曾侍郎自然由左某来说服,就算朝廷知道,也不会治以重罪,军务繁忙,你须尽快回营,按中丞之命收集逃亡,重编营伍,恢复士气,等待调命,眼前虽然战事紧张,但新败之军,不能急于求战,倘时机合适,左某自会安排汝等助剿,届时须把握时机,多立战功,将功折罪也。”
“晚生多谢先生成全,绝不再辜负先生与宪台之厚望也。”
左公又叮嘱了数句,王錱起身告辞,钟麟再从侧门送出府衙,已是满天星斗,约有二更时分,王錱如释重负,决定次日一早便回军营,二人闲聊几句,王錱又谢过钟麟,互相道了珍重,且往客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