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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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岳州城王錱大败 长沙外钟麟说才

咸丰四年三月,左宗棠重出白水洞,辅佐骆秉章,此后六年,于幕中披肝沥胆,策划运筹,安定后方,出援六省,再其后征战南北,兵锋万里,终至出将入相,不惟才高虑深,还有心系天下之气度,今集其早期诗数句,一览凌云之豪气:

会缚湘筠做大帚,一扫区宇净氛垢。

义与天下同安危,卧看闲云归谷口。

咸丰四年初,西征太平军兵分三路,韦志俊、石凤魁率军继续围困湖北省城武昌,曾天养、陈玉成则率军经略鄂中、鄂南,剩下一支大军由石祥祯、林绍章统率,入洞庭湖,直取长沙,当时因江忠源命丧庐州,楚勇大为受挫,已训练近两年的老湘勇(即后来的老湘营)便成为了对抗太平军的主力,曾国藩也率新练的水陆湘勇万余大军出征,之后一年双方从湘北到鄂南,再到鄂东与赣北,各有胜负攻守,也拉开了曾国藩崛起的大幕。

略观初期战况,先是二月初六太平军攻占湘阴、宁乡、靖港时,王錱同朱孙诒即受骆秉章之命带老湘勇三千人进攻湘阴等处,新湘勇先头陆军一营则在武陵训导六品顶戴储政躬管带下赴援宁乡,二月十三,储政躬在宁乡中伏身亡,湘勇先折大将,十九日,王錱攻至湘阴县城,于杉木桥击退石祥祯部,廿一日收复湘阴,王錱遂带大军乘胜追击,于廿三日收复岳州,曾国藩亲率水军于三月初二进驻岳州城外,褚汝航、诸殿元、彭玉麟、杨载福四将各带水营亦有斩获。

湘勇初战,先挫后胜,一时志得意满,曾国藩计划节节进击,先攻鄂南崇阳、通山一带,遂派胡林翼统黔勇,林源恩统平江勇往崇、通一带进击,三月初二已有交战,曾国藩继派塔齐布、王錱领新老湘勇于初七出湖南,是日王錱扎营湖北羊楼司,初八,前营交战失利,中营虽有所斩获,然万余太平军犹如潮水一般涌上,营官钟近衡战殁,王錱渐渐不支,遂往岳州败退,太平军趁势追击,包围岳州城。当时曾国藩在岳州城外水营驻扎,新湘勇如邹寿璋等陆营见太平军势大,纷纷按令退保南津,与水营呼应。王錱独不听曾国藩之命,带老湘勇困守岳州,三月初十,太平军猛攻岳州,王錱陷入绝境,所幸曾国藩顾念湘勇安危,派兵全力突破岳州城西门,老湘勇才得突围,王錱羞愧难当,数次拔剑自刎,皆被部将救下,曾国藩则率大军于三月十四日退回长沙。

单说谭钟麟陪同左宗棠入幕骆秉章府,以左公之才能与名望,自然立即成为首幕,一切军事文报奏折札批皆由左公过目定夺,钟麟仍然深居幕后,多以读学为要,间或抄些文报札檄,左公每有不决之事,总私下相商,外人大多不知钟麟底细也。钟麟因前番与王錱意气相投,也就多关心相关文报,见到王錱遭遇重挫,很是担忧,三月十九这天早上见左公稍有闲暇,便将话题引到王錱身上:

“王璞山经此一役,恐大受挫伤也,营官中与璞山最亲密之钟苔洲(钟近衡)、钟楚池(钟近濂)兄弟均战殁,有功名的帮办折了不少,六营三千练勇仅八百突围,璞山乃刚明义烈之人,怎能忍受此种大辱,也难怪其痛不欲生也。”

“此事不足为奇,以王璞山之心高气傲,早晚有此一败,此次能以身免,已属万幸,早年愚兄从罗罗山处听闻其年方十五即口出狂言曰:人生一息尚存,既当以天下万世为念。狂傲之态不下愚兄矣,而其练勇一年多来,仅仅用以剿匪,虽每战必胜,但从未与正规敌军交战,此次见识数万敌军如海倒山倾般涌至,方知从前多为井底蛙言而已。”

“岳州战事也是惨烈,以季兄之所见,此城当不当守?”

“守或不守,要量情度势也,岳州乃湖南门户,有岳州在手则长沙无忧,从情理上自然要守,但既然为湖南而守,自必须倾湖南之全力,倘连统帅都不欲守,则如何可能守住?传言王璞山明知城中乏食而不可守,固守城内是欲与曾侍郎水路大军夹击,然而王璞山不听曾侍郎调度,曾侍郎又岂会反为其所调也?”

“如果传言属实,是否彰显曾侍郎欲除王璞山之意?”

“那倒未必,曾侍郎虽于军事经济之才干的确平平,但气量匪浅也,更是精于为人处世,才能得三湘士子为用,何况孰友孰敌,还不至于颠倒,否则也不会最终派军营救矣。”

“季兄所解甚是,只是愚弟不明,罗罗山与曾侍郎交情尤深,这王璞山何以处处执拗于曾侍郎也?”

“此事说来话长,据愚兄所知,最初曾侍郎出山帮办军务,最赏璞山之才,之后创建水陆大军更效仿璞山之法,璞山也愿倾力相助,已成股肱之势。然而芥蒂自各有因,去年江忠烈公援赣之时,调湘勇赴援,恰璞山人在郴桂一带剿匪,就未随行,大军由罗罗山节制,结果甫一交战,湘勇连折谢春池(谢邦翰)、罗晓春(罗镇南)、易临庄(易良干)、罗介山(罗信东)四员,皆是罗山门下,平日又与璞山交好,尤其易临庄,乃璞山之妹夫也,以璞山之性,如何不急?于是四处扬言,誓率湘中子弟慷慨兴师,扫清逆氛,报仇雪耻,开始曾侍郎也颇受鼓舞,又值南昌势危,便计划加练六千湘勇,由璞山管带,听江忠烈调度,奈何练勇须银,曾侍郎却是生财无道,仅靠劝捐亦是缓不济急,再加上不久南昌解严,此事便未成行,不了了之,王璞山却不知从何处得知,之前朱石樵本请其同行援赣却为曾侍郎所瞒拒,便颇有不乐,也是曾侍郎不明就里,偏偏又在此时将其幼弟曾季洪(曾国葆)派到璞山营中历练,无论本意如何,都难免误会,估计璞山也多出言不逊,未及一月,曾侍郎突然改口,称自己练勇为公而璞山复仇为私,二人私下恐是已有争执也。之后田镇失守,江忠烈赴皖,旨调湘勇援鄂,吴甄甫制军也有札催,王璞山便欲练勇三千以行,曾侍郎本无异议,便在湘乡发榜招募,谁曾想甫招齐,才行至长沙,吴甄甫却咨函骆中丞止之,言其勇恐靠不住等语,并命璞山裁汰之,后来传言此事起因璞山回乡招勇之时出入鸣锣,乡人为之侧目,而璞山又不愿吴竹庄插手诸事,吴竹庄便自去了衡州,不久便有制军咨函也。自此璞山便不与曾侍郎通信,俨然欲行自立,骆中丞见璞山军容仪整,颇有可为,便不忍裁汰,留之拱卫长沙,才有上月出战湘潭等事也。”

“愚弟也听说,曾侍郎不满璞山自立营制之事,多次欲觅机整改之。”

“此事也不稀奇,曾侍郎既对璞山不满,自然财力倾向于新湘勇,更害怕老湘勇将来不受节制,便欲分璞山之勇,据骆中丞言,璞山每以辞归为由相抗,是以暂时也未变化,此番损失巨大,恐怕也由不得璞山不从矣。”

“只是以璞山性情,今后恐再难为曾侍郎所用也,可是其练勇才智空遭埋没,不得其用,实在可惜也。”

“哈哈,文卿莫非要替璞山说情,要我以中丞之名留之?”

“季兄明鉴,愚弟与璞山仅有一面之缘,虽说意气相投,但已近两载未通信息,故而绝无私心,只是不忍其经此巨挫,一蹶不振也。”

左公微笑点头道:

“文卿一说,的确令人惋惜也,璞山之前颇受中丞欣赏,只是其性格桀骜,甚难驾驭,平素若想收为己用,非要一番心思不可,眼下倒是天赐良机,这样,文报璞山两日前即率军抵达长沙,却不肯来见中丞,想是多有顾虑,文卿不如再做一回说客,请其先来见见愚兄如何?”

钟麟大喜,连声答应,左公又叮嘱了一些话,均是针对王錱战守之事,钟麟记在心间,便揣了干粮,出城而去。当时王錱大营扎在长沙城南数里之处,钟麟有巡抚手札,勇丁不敢阻拦,只飞奔通报而去,钟麟也不多说,随其后直奔主营,不觉已到跟前,却不见有人出来迎接,反倒听见有人怒道:

“战守失利,自是主将之责,纵是万死,焉有开脱之心?铁兄不必再说,中丞待我不薄,某早有效死之意,纵然肝脑涂地也是在所不惜,既然使者已至,索我便罢,何须藏匿也?”

“主帅误会也,我兄弟几人随统领练兵至今,如何不知个中艰辛,钟氏兄弟先后舍命回护,血迹未干,统领大人岂能不自相顾惜之?”

“是我负了钟氏兄弟,今番亲到阴间自去解释便了,我王錱岂是保命苟活之人!”

钟麟料定王錱等以为自己乃是兴师问罪而来,干脆踏进营帐,边走边抱拳道:

“璞山兄还如从前一般铁骨铮铮,谭某人佩服也。”

说罢朝帐中站立四人分别抱拳行礼,几人均是营官打扮,钟麟仅在前年见过朱宗程(字铁桥),其余三人想是王文瑞、谢仁峻、李若霞等几位营官。众人连忙回礼,朱宗程乃是罗山门下,比钟麟小五六岁,当日见过钟麟,忙道:

“使者莫非是茶陵谭文卿大人?”

钟麟点头示意,朱宗程喜道:

“如此说来湘阴左先生真的再次出山也?这下统领应该有救矣,敢问谭大人此来有何使命,不会是为难统领……”

王錱见了钟麟也是意外,二人前年一见如故,互相仰慕,此时本心乱如麻,却忽然镇定下来,面色大缓,听朱宗程如此说话,打断道:

“铁兄莫要乱说,谭大人既有中丞手札,其言行自代表中丞大人,为难与否也与谭大人无关。”

钟麟示意无妨,微笑道:

“璞山兄这一声谭大人可就见外也,在下不过是一闲人,承左先生看的起,讨口饭食而已,莫非璞山兄与在下形同路人,而定要以什么大人相称?”

王錱见钟麟面色从容,毫不做作,亦不似为兴师问罪而来,也不好再客气,忙道:

“文卿兄一向行踪神秘,前年一别再无音信,愚弟每想问安却不得门路,甚是思念,几日前愚弟听说左先生重新出山,就猜测文卿兄是否仍随先生左右,方才不知是兄长亲来,有失远迎,还请海涵也。”

说罢重新施礼,钟麟连忙回礼,并道:

“璞山兄客气,谭某三月初八才来长沙,之后见文报说老兄战事失利,甚是牵挂,才不请自来也。”

王錱见钟麟欲说正事,便示意四位营官退下,邀钟麟坐下,斟了茶,方道:

“兄长身在巡抚署邸,自然消息灵通,不知宪台大人(军人对巡抚称呼)打算如何处置小弟?小弟这次大败,辱没军威,无意开脱,甘愿伏法,只是忧心营中八百残兵,虽是浴血而战,却恐再受凌辱也,是以虽来此已有二日,却不敢去见中丞。”

钟麟见王錱绝口不提曾国藩,料定芥蒂颇深,但之前已有左公指点,此时故意道:

“湖南练勇,圣旨已令曾侍郎着办,璞山兄之勇亦受曾侍郎节制,此时若想转圜,恐须向曾侍郎负荆请罪矣。老兄与曾侍郎本是同乡,又有罗山先生渊源,曾侍郎既在岳州曾派兵死命相救,只要老兄肯低头认错,曾侍郎决然不会重责也。”

“文卿兄有所不知,小弟与曾侍郎早已貌合神离矣,之前出战只受宪台札令,莫非宪台嫌弃小弟愚鲁,或是害怕朝廷责问,欲撒手而不管耶?”

“璞山兄误会,经此一战,中丞与曾侍郎均觉军令不一乃是败因,是以希望璞山兄能不计前嫌,再与曾侍郎齐心协力,保我长沙,救我湖南,璞山兄之前既是受中丞札命,曾侍郎想必无话可说也。”

“可愚弟之前既已违抗军令,曾侍郎恐早视为眼中钉也,怎好再居其下?”

“哈哈,璞山兄莫要胡乱猜度,倘曾侍郎气度狭隘,就不会在岳州相救矣,此番只要璞山兄放弃旧怨,与曾侍郎统一营制,以老兄之勇,定然还是湘勇第一战将也。”

原来左公欲收王錱,必须使其与曾国藩脱离瓜葛,方授意钟麟如此相激,以看其抉择,果然王錱不再言语,兀自盯住茶杯出神,想必内心正在挣扎,钟麟也不打扰,自斟了一杯茶,慢慢喝了起来,良久,才听王錱叹道:

“多谢中丞与文卿兄指点,唉,我等并非不知曾侍郎相待甚厚,亦非愚弟定要自立成军以争功也,实乃难以认可曾侍郎之营制,至于临阵指挥,更是令人困惑,如岳州之战,愚弟以为岳州乃湖南门户,既已收复之,必当全力固守,谁知我军退入岳州后,才发现城内并无一点准备,岳州已在我手半月,倘欲久守,早应筹备物资,然而邹营惶惶退出,小弟见岳州城墙坚固,才有坚守待援之志,倘由我拖住发逆,曾侍郎水路大军反围之,或能一鼓聚歼也,然而我等困守三日,不见援军,城中无粮,杀马觅草为食,空腹血战两日,是以此战虽是大败,愚弟仍是不能服气,唉,倘若曾侍郎排兵布阵能如江忠烈公,愚弟纵便粉身碎骨相报,亦是九泉含笑也。”

钟麟不忍再提江忠源,忙转移话题道:

“璞山兄真乃性情中人,只是曾侍郎身负圣命,三湘士子多为其用,来日必建不世功业,老兄亦心怀大志,总以天下万世为念,却不能协力共进,实乃憾事也。”

王錱尚不知钟麟与江忠源交情,继续试探道:

“听闻江忠烈公生前最服左先生,每依先生之计行事,小弟不明,先生乃旷世奇才,三湘莫不钦服,又有功名,缘何不自立一帜,建功立业耶?倘有此意,小弟愿效鞍马之劳,为左先生驱驰。”

“左先生睥睨倨傲,连骆中丞都惧之三分,想必早已名声在外,以璞山兄之性情,恐怕未必甘心也。”

王錱听钟麟如此一说,顿时眼前一亮,料定左公已有自立之志,遂道:

“小弟非是任意横恣,其实钦服左先生已久,恨不能常受指教,倘有先生提点,定然知恩图报,怎会心怀不甘也。”

钟麟见王錱果如左公预料,心底更叹左公妙算,但左公计划,又岂是王錱所能看透,于是又道:

“其实左先生所谓对外跋扈之态,乃是政治所需,其本人倒好相处,不过左先生总以湖南大局为重,暂时并未打算与曾侍郎分庭抗礼也,眼下来看,大军作战,仍由曾侍郎调度,左先生所图,乃是安定后方,使曾侍郎无后顾之忧,是以璞山兄倘真愿追随左先生,恐难以遽显功名也。”

“大丈夫但求问心无愧,岂因功名利禄所累,左先生与文卿兄之才,皆胜小弟甚远,文卿兄都能身居幕后,甘充文书,不求一名,小弟又岂有不甘也!”

“既如此,谭某倒想即刻为璞山兄引见,平日虽略为老兄说话,但左先生还要亲见才肯信也,老兄此刻可愿同去抚署?”

“文卿兄稍候,我同属下交代数句便走,今日定要见到先生方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