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石达开安庆易制 江忠源庐州投水
江忠源逝前数年,苦于连年征战,身体屡屡透支,每多重恙,咸丰三年病倒江西时,心情自然郁郁,更复感忧时局,倍觉孤掌难鸣,遂写诗抒情,今集数句,乃观其生前之志:
孤城保障吾何敢,大局艰难剧可忧。
危时抱病多忧愤,中兴谁是岳韩俦。
事接上章,谭钟麟辞别魏源,沿来路返回,自运河经高邮湖、洪泽湖入皖,再沿淮河而上,在凤阳府弃舟登岸,往南步行,一路多见大军调动,打听下来有陕甘总督舒兴阿节制的陕甘绿营,来救庐州,有归江南提督和春指挥的江南大营部分,本欲北上拱卫京城,却因京城附近天降大雪,僧格林沁调整战略,与太平天国北伐大军战局已经好转,遂又奉命回援庐州,只是当时庐州战守情形,尚不可知。
钟麟欲抄近道赶往庐州附近打探,腊月十九这天,已经离了凤阳府有八九十里,此处甚是偏僻,人烟不多,良久方遇到一处略为繁华的村落,钟麟腹中饥饿,干粮也已不多,欲寻一富足人家借食,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逡巡间忽见两个六七岁的孩童唱着歌跑来,因为方音浓重,只听得好像有江忠源在里面,忙拦住询问,孩童也说不清楚,正疑惑间,一位身穿长袍,年纪约有五十多岁的老者已走过来,孩童边喊着爷爷,边躲到了身后,老者警惕的看着钟麟,高声道:
“敝处偏远,民风淳朴,贵客无论是哪边之人,还是不要为难孩子吧!”
钟麟忙作揖行礼,面含微笑道:
“老丈误会了,晚生并非军人,更非刺探军情者,不过是行路至此,腹饥难耐,欲买些干粮却无门径,方才听到令孙唱到江忠源,不知是否指现任安徽巡抚江忠源,晚生因与江中丞有数面之缘,遂好奇询问,不妥之处,还望老丈海涵。”
老者听说钟麟与巡抚是朋友,又见其一脸正气,说话彬彬有礼,戒心渐消,便回礼客套,自报姓李,钟麟也报了名号,老人便邀其到住处待客,其院落倒是宽敞,只是家具等均显老旧,想来也非显赫人家,两个孩子喊着祖母奔向后堂,老者邀钟麟就坐,亲自沏茶,又嘱咐后堂弄些饭食来,方再搭话:
“家门素寒,犬子夫妇又在外经营,照顾不周,贵客莫要嫌弃。”
“哪里哪里,当此乱世,晚生与李先生本是素昧平生,冒昧叨扰,还请先生莫要嫌烦才是。”
“的确是世道渐乱也,老夫虽未得过功名,但也是读了些书的,贵客既然是巡抚大人的朋友,希望将来多劝大人,能够爱惜民力,速定战乱,百姓也不贪求什么荣华富贵,能平平安安的活着就意满心足了。”
钟麟听李先生既如此说,则表明并没有江忠源的什么坏消息传来,心下略安,不过方才听童谣里面有江忠源,怕也有什么不妙之处,既然提起,便接着问:
“方才晚辈听令孙的歌谣里好像有江忠源如何,只是听不真切,不知先生可知一二?”
“知道,就是小孩子瞎唱,这歌谣在村里传唱总有二三十日了,来源却不得而知,至于内容,既然是巡抚大人的名讳,老夫恐怕不便直称也。”
“先生无须避讳,不瞒先生,我与江中丞也是一月多前才相别的,当时与发逆交战已甚凶险,此次赶往庐州也是探听其安危,我同中丞都是湖南人,眼下已至年关,盼望回乡时能带个确信回去。”
“既如此,老夫便得罪了,这歌谣对巡抚大人甚是不敬,不过这音节确实也朗朗上口,才被小儿传唱,具体好像是这么几句:
江忠源
将终皖
翼王到
尽忠完”
钟麟听得一阵心惊,江忠源与将终皖的确接近谐音,莫非冥冥之中已有天数?这无论如何都非吉兆,不过既然歌谣已传了二三十日,倘若那时已遇不幸,昨日所遇兵勇就不会前来救援了,料想此谣必是太平军散布出来,影响官兵军心的,才又渐渐收摄住心神,正想时,一位老妇自后堂端来一碗蛋炒饭,两个孩子又吵嚷起来,老妇再去安慰。老者见钟麟脸色数变,料定其果是巡抚的朋友,遂又谨慎道:
“贵客还是莫要心忧,且就些粗食再说。”
钟麟点头并致谢,两人又客套一番,遂端起碗来一顿狼吞虎咽,也是的确饿了,竟将一大碗饭吃的粒米不剩,方觉渐饱,钟麟取出一块碎银,作为答谢,又请老人帮忙弄些干粮,老人推辞一番,也就收下,嘱咐了老妇,还陪钟麟饮茶,钟麟询问了些家常,知道老者的儿子媳妇在附近镇上经营一处茶舍,维持生计,如今兵乱渐起,多有为非作歹者,已是难以为继。钟麟装作无意间说道:
“虽说这长毛军称逆称匪,其实官军也好不了多少,倘若他们怜惜百姓,少些胡作非为,恐怕亦不会有方今之乱世也。”
“贵客虽说是巡抚大人的朋友,不过说话倒也公道,什么官什么匪,自古以来都是成王败寇罢了,就说歌谣里说的什么翼王,我看不像个坏人?”
钟麟奇道:
“莫非先生认识那翼王?”
“这如何可能呢?也就听说是个年纪不大的首领,不过老夫无意间看到一张翼王的布告,说是奉天安民,照旧纳粮,剔除了不少苛捐,觉得还是甚为爱惜百姓的,依老夫看,倘若这长毛真像翼王所说的爱护百姓,这天下到底姓啥还真难说……”
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说话的冒失,老者突然停住,脸上也有些恐慌之色,钟麟看的真切,忙道:
“先生说的并无过错,的确,倘使官家对待百姓还比不上贼匪,无异是逼民造反,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官府不能秉公,只能盘剥,又不听百姓之疾苦,自然会落到此种境地也。”
老人闻言面色缓和许多,但也不肯再多说话,不久老妇又端来两张饼,钟麟拿包袱裹起,便起身告辞而去,一路留心,果然见到不少太平军的布告,大约都以“翼王石达开告某某县良民训谕”为题,读来除了一些宗教说法,以及安抚民众外,竟然还有类似于保甲的制法,比如五家一户长,二十五家设两司马,百家设卒长,五百家设旅帅,之后还有师帅、军帅等,时间大都是太平天国癸好三年十月以后,钟麟虽也对太平天国将癸丑改作癸好觉得可笑,但更感觉到太平天国的首领们已经开始摆脱流寇习气,试图建立各级政府了,只是不知道是石达开一人独在安徽施政还是天平天国的全面转变,无论如何,当初左宗棠最不愿看到的对峙局面恐怕已经无法避免了。
却说钟麟加紧脚程,第二天未到午时,已达距离庐州不到百里的瓦埠镇,一月前曾到过这个镇上,人烟颇密,此刻看来却略显萧条,为探听消息,便寻了镇上最大的饭馆,老板过来招呼,钟麟见远处一桌围坐着数位绅士模样的人,窗边一位立着身正滔滔不绝的说着什么,忙向这桌靠近,到了只隔一张桌子的位置坐下,只听那人道:
“要说这戴文澜,也真是仗义,从湖北千里行军,到了庐州,见各路援军都进不了城,就自己挑选了五十多名死士,各背了军饷,趁夜竟冲进了城,可是你想啊,这庐州城被长毛围定了,你几十人进来也是送死啊,所以,现今真就求仁得仁了。”
一个年纪略小一点的人也举着杯子站了起来,与立者碰杯互敬,原先立着的坐下,这位便道:
“要我看,这戴文澜怕是被功名迷了心窍了,人家江忠源一年之内成为封疆大吏,他不过一个都司而已,那江忠源自己亲兄弟都顿兵城外杀不进去,他这么着急还不是想邀个头功哪!”
有几个人附和称是,这人刚坐下,却听一位年长者清了清嗓子道:
“各位还是积积口德,莫要论死人的是非了,虽说这江忠源带兵来咱安徽是有些以客欺主,颁布的政令也是霸道,但毕竟是在咱安徽尽了忠……”
听到这儿,脑袋一片声响,早听不清那人说些什么,心中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连忙收摄心神,分析情况,看来江忠源真的已经遇难,否则作为一省之抚,百姓士绅断然不敢乱说,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也不知道当时情形怎样,钟麟强抑住悲痛,擦一把湿润的眼睛,恰好小二端上菜来,也无心动箸,再留神听那桌的谈话,却发现那群人已放低了声音,隐约听到一人道:
“不是说李少荃所率练勇也去了庐州城吗?为何没有出事?”
“李家兄弟个个鬼精,怎么可能陪着送死呢?那六百团勇是进了庐州城,可李少荃借口添募团勇,根本就没留在城内,想想也是可笑,这城一破,才发现那庐州知府胡元炜是个奸细,有人说可能还跟长毛的攻城主将叫什么胡以晃的是本家呢,尽忠的反倒全是些几个月前还不相干的人。”
“也不能这么说,藩司刘裕鉁可是来了十个月了……”
“啊,对,不过池州知府陈源兖,同知邹汉勋,都司戴文澜、马良勋等可都是陪着江忠源死了的……”
钟麟对这些名字都非常熟悉,比如陈源兖是他的茶陵同乡,道光十八年进士;新化邹汉勋是魏源挚友,几天前还曾谈起;更不用说戴文澜、马良勋等都曾朝夕相处过,不曾想竟然全部遇难,而江忠源果然是受了胡元炜的蒙骗,自己当初担心的太平军不围庐州而引诱江忠源入围之猜恐是事实,钟麟再也无法压抑自己,忙结了账,冲出饭馆,直奔到无人之处,放声痛哭起来。
之前钟麟虽是担心江忠源安危,总还抱有侥幸,是以也未觉如何,如今直到阴阳相隔,才发现其在心中,已是兄长般情感,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却已永不能再相见,钟麟之伤心,堪比父亲去世,直哭喊了一刻时分,方渐小下去,转为抽噎,脑海复想起当日左宗棠早就料定此时情景,恨不能肋生双翅,去报讣信,转念间却又幻化出一个模糊身影,年少英伟,指挥若定,竟是太平天国翼王的形象,据朱教玉所言,这翼王不过二十出头,出镇安庆仅仅数月,出手之间竟然已将最苦之敌斩杀,真不知是怎样一个人物,倘由其领导华夏士民以御外辱未知又有几成胜算矣。
远处一声老鸦长鸣,钟麟悚然从幻觉中惊醒,心下苦笑,这翼王毕竟是敌营主将,其才能愈高,则自己亲友愈难而已,此生亦不会有相见之可能,臆想种种又有何用?当下遂长吸数气,心情已略平复,想及眼下情景,已没有必要再去庐州,不如先回湖南再说,想定不再犹豫,便往西南而去,是夜投宿在六安。
廿一清晨,钟麟天未亮即起赶路,辰巳时分过了苏家埠,距离霍山县已不远,觉得脚乏,便在道旁一块大石上休息,只听一阵蹄声由远及近,一人褐衣黑靴,打马疾驰而过,扬起一阵风尘,钟麟忙掩面躲避,歇了半刻时分,正欲再走,却见方才那人又返回来,数丈之外已然喊道:
“路边可是湖南谭老爷?”
听口音应是宝庆一带人士,钟麟大奇,忙站起身来正欲施礼,来人已至跟前,跃下马来,略一端详道:
“果然是谭老爷,您若无恙,我家大老爷黄泉路上也就安心了。”
说罢竟哭了起来,钟麟好奇,也顾不得端腔作势,忙问:
“你如何认识我?你家大老爷又是谁?莫非是新宁……”
“谭老爷不认识小的,小的可认识谭老爷,小的正是新宁江大老爷的亲随护勇,上月还在军营里见到谭老爷呢,那时候谭老爷苦劝大老爷不要进庐州,小的就感激,可大老爷就是不听,如今可是遭了难了。”
钟麟一听这话,再去端详,果然有几分面熟,依稀记得姓郑,不觉又是悲上心头,也落下泪来:
“你们大老爷真的已经遭难了么?会不会还有奇迹出现?”
“老爷不知,大老爷遇难时小的就在跟前,亲眼看见大老爷咬了阿七的胳臂,阿七没忍住痛,大老爷就挣脱下来,投了水,就再也没出来,阿七他们想救,但被长毛掩了过来,杀将起来,大多都随大老爷去了,小的因为要为大老爷送信,拼命逃到僻静处,换了百姓衣服,所幸长毛盘查不严,才逃出城外,见了二老爷和刘老爷,大家哭了一夜,才想起要寻大老爷尸首,可是现在长毛据了城,哪能那么容易,小的就将大老爷投水的地方画了下来,等过几天再想办法,二老爷让小的先回新宁报信去,可怜我家老太太……”
说着已是泣不成声,钟麟强抑泪水,安慰护勇,又询问详情,原来已是四天之前的事,太平军攻入庐州城,眼看分守各门的刘裕鉁、陈源兖等相继战败被杀,火光已然冲天,江忠源吩咐从弟江忠义率主力突围后,便欲拔剑自刎,亲兵护勇忙夺下佩剑,由勇目蔡阿七背着准备突围,若以亲兵战力,或能杀开一条血路,如几月前田家镇般化险为夷,奈何此次江忠源已抱必死之心,行至水关桥时,突然猛咬蔡阿七胳臂,阿七事出意外,就没有揽住,一迟疑间,江忠源已经奋力跳到古塘之中,众人来不及相救,太平军已冲了过来,亲兵护勇大多战死,眼前之人名叫郑安,亦是亲随,江忠源在蔡阿七背上时嘱咐了他几件事,才使他未敢恋战,逃了出来。
“郑兄弟,你家大老爷都嘱咐了什么,可方便说与我听?”
“这有什么不便?大老爷城破之前还多次提到谭老爷您呢,说他辜负了您和左大人的美意,惟有来世再报,还曾经托邹汉勋大人打听您的消息,说如果您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大老爷在地下都无颜相见等话,所以刚才小的看见老爷安好,才说大老爷泉下也可安心了。”
“你家大老爷向来倾慕屈原,如今投水而死也是气节,谭某人能与这等英雄相识,三生有幸也,郑兄弟等护勇也是忠义无比,谭某人深感佩服。”
说罢施了一礼,郑安乃是粗人,此时也不顾别扭,慌乱答礼,连称不敢,又道:
“刚才老爷问我家大老爷的嘱托,主要有三件事,一是要我转告老太太,大老爷说他求仁得仁,请老太太千万莫要伤心,尽孝的的事就托给二、三、四老爷了;二是杨姨娘早有身孕,如若生下小姐,也请族内人帮忙照料,姨娘青春年少,未曾得大老爷照顾,命苦不易,如果有幸生下少爷,则取名作效棠(后改名江孝棠),希望长大后能有湘阴左宗棠大人一般才识,也替大老爷报答故人之情,最后就是嘱托家里几位老爷还有刘老爷、李老爷等带兵要和睦,要听曾侍郎的调遣,总共就是这么三件事,小的害怕忘了,这几天一直在心里嘟囔呢。”
谭钟麟更是感叹江忠源之孝义,又嘱咐郑安小心行事,路过长沙时要先报巡抚衙门,托他们再报曾国藩、左宗棠等,自己则决定先不去长沙,抄近路入江西,乘船回茶陵度岁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