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江岷樵慷慨赴险 谭文卿寻访名儒
故北大文学院长齐思和先生以“倡经世以谋富强,讲掌故以明国是,崇今文以谈变法,究舆地以筹边防”评价魏源,一代大儒形象,如在眼前,而其与林则徐、龚自珍等友情真挚,常跃然于诗作中。林则徐遣戍伊犁时,与魏源约见于镇江,林则徐赠《四洲志》译稿,嘱其作《海国图志》,两人均知来日渺茫,互赠长诗数首,今集魏源五言八句,以沾贤息也:
与君宵对榻,相逢一语无。聚散凭今夕,商略到鸥凫。
万感苍茫日,岁月笑龙屠。方术三年艾,河山两戒图。
咸丰帝自登基以来,纷乱迭起,常常心忧如焚,却总六神无主。兵法所云兵贵神速也,然与太平天国之交锋,京城与前线本相距甚远,文报谕旨往返常须二十日以上,怎能事事调度?然而向荣、琦善、讷尔经额等钦差大臣也多不堪,是以朝廷每每乱下谕旨,前有张亮基关键时刻被调离之事,今番则说江忠源被调入绝境之状,及思其后何以江南江北大营均溃,朝廷舍官军而委全权于曾国藩调度,反而数年间迅速勘定大局,一则太平军自身之失误,二则湘军、淮军、楚军等战力确实胜出旗绿两营,三则国际列强态度转变亦是要因,然而事权划一,不受遥制,临阵调度,随机应变等战场要着,更是一主因也。咸丰一朝,国无宁日,天子弃都,崩于京外,虽有种种因果,非一人之罪,然而身为华夏最后一任实权君主,其行径断非无关也,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单说当时情形,江忠源转战桂、湘、鄂、赣,勇于战事,颇多胜迹,奏疏条陈也甚合帝心,天子以为得获神将,欲倚为股肱,故而屡有擢拔,咸丰三年九月十九日,连越数级,直升江忠源为实授安徽巡抚,试图以一臣之力,扭转危局,从而将江忠源送上绝路,事后再悔恨不已,何其昧懵也。是年十月初三日,江忠源在孝感行营接到晋升谕旨,当即恭设香案,往京城方向叩头谢恩,短短一年之内,由知县衔在籍举人帮办军务荣膺封疆大吏,自是心生豪迈,意兴飞扬,然而身侧之谭钟麟却暗暗心急,心中直呼大事不好。直到天黑,军中来贺将员方行离开,唐树义也实授湖北按察使,以接替忠源之职,二人于大营又交接攀谈数刻,送出营门,回来才见钟麟仍是文书打扮,默默坐在后帐,江忠源早看出钟麟脸上之忧色,只是无暇顾及,此番方笑道:
“江某今日乃逢大喜,文卿兄却面有戚戚,莫非还为江某不听季兄之策而不悦也?”
钟麟长叹一声,道:
“愚弟视岷兄乃为至交,怎会不满岷兄,只是这封疆之域,不是两湖,也非江西,偏偏是安徽,彼处短兵少将,民心不稳,距离湖南更远,救援难及,发逆又盘踞安庆甚久,着力经营,岷兄一去必有恶战也。”
江忠源踱了数步,忽然长吟道:
“鼙鼓声旋彻九霄,孤军争奈虎狼骄。
生无奇策歼狂寇,死有忠魂翊圣朝。”
“此诗听来波澜壮阔,令人心潮澎湃,愚弟从未听过,未知是哪位忠臣赤子所留也?”
“哈哈,文卿兄当然不会听过,此乃愚弟所作,听来虽矜,却非矫揉,彼时年少,游历沅州府(今怀化),在黔阳灵佑伯周元龙(周文晔)祠前,出此感慨也,灵佑伯之视死如归,早埋江某内心,平生恨不能追随之。而今有圣上眷遇,不以田家镇之失下罪;百姓浮望,早待新抚统筹救援,正乃江某杀身成仁之际,是以近日此数句常萦耳旁,文卿兄倒也不必过忧,两军相争,胜负之数或未可知,江某也算身经百战,不作殊死一搏,岂能言弃也。”
“只是有传闻发逆已由伪翼王石达开亲自坐镇安庆,此人狡悍著闻,素得众心,其才智出诸贼之上,季兄亦以之为劲敌也,此番岷兄千里赴援,贼众以逸待劳,若再兵单将薄,身履险地,实为兵家大忌也。”
江忠源沉默片刻,转身又在书案中翻出一页纸,交给钟麟,展开看来,却是江忠源前几日送别郭嵩焘时所作,只见里面有“千钧拌一掷,吾死独少缓,死生寄戎马,来生会有期”等语,已知忠源早存杀身成仁之决心,心颇凄然,也知多劝亦难有用,只好试图缓之,叹一口气,将诗稿置于书案之上,轻声道:
“岷兄忠烈如此,愚弟实不忍再劝,不过眼下贼屯汉阳,围武昌,又岂能坐视不理,而转走千里之外乎?”
“此事同唐臬司已有定议,我等眼下既已收复孝感,当速赴汉阳攻剿,必要先解武昌之围再赴皖省,所辖兵员,终究多属湖广,舍近救远,弃亲不顾,自属不义也,我已扎催相堂、汝州(江忠济)速带亲信楚勇前来武昌救援,一来可厚省垣兵力,二来也可多带战力赴皖,倘有我三千楚勇精兵为驱,纵是石逆狡悍,江某难以力挽狂澜,使安徽攻守相易,也能守一城垣以自保也,长沙、南昌之守,去日不多,文卿兄当有信心矣!”
“只是眼下相堂、汝州二兄距此甚远,断非三五日可抵省垣者,城内诸军惟戴文兰营战力尚可,吴制军新来乍到,断然不能允其赴皖,是以依愚弟私情计,反倒希望发逆多困武昌一些时日,好能使岷兄等到楚勇尽集也。再者,岷兄就不能缓图汉口,以争时间乎?”
“江某历来以为,大军赴援,如解燃眉,前番不屑向荣、琦善之所为,今番何以如此来劝也?倘一迁延,安徽省城有失,江某恐成千古罪人矣。”
其后江忠源率军先至汉川,十月初五日又驻滠口,与太平军交战,小胜,次日一早,太平军战船竟撤离汉阳、汉口,江忠源派兵沿江追下数十里,因无战船,抬炮射程不够,也是无可奈何。江忠源、唐树义等先行进省,吴文镕、崇伦等督抚大员自是额手称庆,吴文镕更因前番弹劾江忠源不听调令急救武昌而先攻孝感救德安而数次致歉,忠源也不以为意,城内大员均为前臬司骤升抚臣而来道贺,忠源本欲即日赴皖,吴文镕等以贼情诡诈,难保不乘间回蹿之由挽留,钟麟也趁机劝说忠源等候楚勇汇集,江忠源便暂留武昌,一边协助安排城防,一边重编溃勇,鼓舞士气,转眼已到十月十日,江忠源见李辅朝、江忠济所带楚勇仍无音信,便扎催二将直接带勇绕赴庐州,自己则执意同吴文镕辞行,吴文镕虽有曾国藩等关系,但终究愧疚前番误劾忠源,是以也难强留,遂定好次日起行。钟麟劝江忠源带戴文兰营赴皖,却得吴文镕答复须太平军全部出鄂方可放行。
十月十一日,江忠源自汉口启程,仅同云南鹤丽(今鹤庆)镇总兵音德布将前番收集的田家镇溃兵一千二百名重新编练随行,往黄陂而来。江忠源深知此行凶险,本绝不肯带钟麟随行,钟麟托词听闻魏源可能在皖北颍州一带参与军务,欲访名儒,方与忠源同行。因江路多为太平军占据,江忠源带军经黄陂绕道麻城,十月十八自鄂北进入安徽六安州。途中接到廷寄有旨令江忠源暂留武昌调度,但是情形再难回师,钟麟每每懊恼未能力劝忠源多留湖北几日,否则或能避开此后之惨事矣。单说江忠源一路劳顿,又淋秋雨,感了风寒,廿六日行抵霍邱县洪家集时,身体冷热交作,又强行奔驰八十余里,至六安州城时已经难以行动,急忙请医诊治,说是急火攻心,必需静养,钟麟反倒略觉安慰,暗中叮嘱医生不必用急药,可以慢慢调治。
然而该月三十日,江忠源接到舒城失陷,在籍工部侍郎吕贤基投水殉难之讯,又是痛愤填膺,几欲昏厥,原来曾国藩与吕贤基交情颇深,曾有信曰安徽可用者有吕贤基(字鹤田)、吴廷栋(字竹如)、李鸿章(字少荃)三人,其中吕贤基尤其名著望深,可以借其延揽安徽人才,此番还未相见,已然殒身,又怪自己不该治病,六安距舒城仅一百二十里,若不在六安耽搁,定能救下吕贤基。钟麟暗自心惊,自不敢多说,不过江忠源终究病的不轻,也难遽行。
这一耽搁,已经到了十一月初八,署安徽巡抚刘裕鉁闻听江忠源病在六安,派人将巡抚关防等送来,江忠源只得拜领。在六安十天,江忠源虽重病在身,仍然着当地官员会同音德布募勇二千余人,不过仓促之间,战力难成,便议定自己亲带四川兵及新募两千壮丁赶赴庐州防御,由音德布率所带云南兵及新募七百余勇在六安团练,既守六安,又准备随时与江忠源夹击舒城太平军。是夜议罢,天已全黑,钟麟在幕内听得真切,急在心头,候得众人离开,方自转出,劝道:
“庐州乃是新立省城,城墙薄弱,多年未经攻守,难以完备,城内定然缺兵、缺饷、缺器械,外围又无得力援军,岷兄孤军深入,甚为不妥也。”
“江某深知文卿兄关心之情,只是庐州百姓殷望已久,自古未有弃民之守能成忠臣良将者,我辈心志,前番在孝感行营已表,如今病躯渐起,庐州尚未沦陷,实乃天意,江某不得不与之共存亡也。”
“发逆狡诈,焉知不是故意停攻庐州而待岷兄入彀乎?”
“哈哈,倘真如此,江某倒该高兴,石逆既才智出众,却专为江某一人设计,死亦何憾?不过文卿也莫总长他人志气,石逆既在安庆,江某不信其能算无遗策,如今既然予以机会,城墙有总比无强,对战时守总比攻易也。而且泸州知府胡元炜禀称城内兵力已厚,饷亦充裕,朝廷更已有旨调陕甘总督舒兴阿、江南提督和春、兵科给事中袁甲三各自督率大军来援,何况还有楚勇精兵将至,涤师也称将练成湘勇五六千人来作后援,倘江某能守住庐州一两月,各处援兵将发逆反包围之,将有望一举全歼,至时乘胜而下,安庆有望光复,甚而天下大势,或由此转也。”
“唉,岷兄也知,近日传言朝野言必称‘南江北胜’,盛赞惟有岷兄与钦差大臣胜保是能与发逆对战之人,发逆恐亦早知,是以岷兄还要小心其诈术,而胡元炜待援心切,所言未必如实,外路舒、和、袁各军,除和军门外,也多无交情,至时来援未必尽力。非是有意气馁,愚弟本非行伍之人,所见亦是寡陋,只望岷兄能三思而后行也。”
“文卿兄所见本无差池,非是江某不愿稳妥也,只是形势迫人,君子有所必为也。明日一别,今生或难再见,江某还有事要请文卿兄……”
钟麟忙插言道:
“岷兄义无反顾,钟麟何惜一命,明日定要与岷兄同赴庐州也!”
“哈哈,文卿兄莫怪江某自作主张,此行凶险若何,江某自有分寸,身为一省之抚,殉身省城乃是命数,文卿身无一职,何须赴险?何况文卿兄此行本是代季兄来阻履险,总不至既不从命,反要牵累也。文卿兄乃季兄倚重之人,以季兄之知人,可知将来不可限量,前番汉口起行,本就不欲同来,只是一来仰慕老兄为人,不愿骤舍,二来老兄执意查访魏默深(魏源),想必也有要事,是以江某一直留心打听,前番已自其挚友邹汉勋处得知公本随周敬修(周天爵)制军在颍州剿匪,后周制军病逝,便回江苏兴化县隐居,魏公任职兴化、高邮一带多年,想来不难寻访,只是道路不通,必有艰险,江某以为,不如先回湖南,日后再访亦可。只是无论如何,明日总要一别也。”
钟麟当日说要寻访魏源只是随口之说,未曾想江忠源竟信以为真,此时眼见忠源断然不许自己随去庐州,又不忍辜负其留心查访,便接道:
“魏公乃是当世名儒,亦是我湖南俊杰,林文忠公引为知己,愚弟早有寻访之意,今既有岷兄已得确信,则定要走访一回,不过方才岷兄说有事要托,不知乃是何事?”
“当世英豪,除了涤师之外,吾首重左季高兄也,是以此番倘若有幸生还,倒也无事,倘死得其所,惟愿能由季兄作文以略述行状也,文卿兄、季兄、雪翁、胡润之太守、张石卿制军等皆能亲沐林文忠公之风姿,眼下文卿兄又将与魏默深相晤,真是羡煞江某也,惟愿来日能在地下,得见文忠之英灵,也算了一憾事也。”
“岷兄万自保重,愿文忠公在天之灵,能够护佑忠臣,使岷兄处处化险为夷也。”
咸丰三年十一月初九日,江忠源带病进驻庐州,次日,太平军大兵压境,围困省城。单说钟麟,于当日辞别江忠源,北上凤阳府,绕开战场,从寿县瓦埠镇登船,沿瓦埠湖入淮河,又在五河县换舟渡过洪泽湖,一路均是顺流,行程颇快,再自运河至宝应,才弃舟直奔兴化,只见此处地势凹陷,河道密集,其时已是初冬,路上行人颇少,碰到几个人,打听魏源住处,均没有消息,钟麟略觉失望,眼见又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迎面过来,看打扮不像粗人,钟麟忙立住作揖道:
“这位老丈,晚生这厢有礼了。”
老者忙还礼,钟麟问道:
“老丈博闻,晚生此来觅访邵阳魏源魏默深先生,他还有一号称作魏良图,方才打听数人,竟然了无消息,不知老丈能否指点一二。”
老者仔细打量了钟麟一番,方道:
“听口音贵客也是来自湖南?谈吐不凡,当是读书人矣。”
“不瞒老丈,晚生来自湖南茶陵,道光二十九年举人,曾与林文忠公有些渊源,魏默深前辈乃是文忠挚友,晚辈行至此处,想要一瞻名儒风采也。”
“原来小友竟与林青天林则徐大人有渊源,老汉失敬了,林青天主政江苏多年,乡人莫不怀念也,不过如今战乱迭起,世道不平,魏老爷隐在兴化,朝廷和长毛都经常派人寻他,但百姓感念他往日之恩,都不愿轻易透露,是以老汉也不知详细位置,不过你沿这条路走,再有十几里路就到了一处大堤,号称范公堤,不远处则有一座范文正公祠,听说百姓打算在那里为魏老爷立生祠,去到那儿,应该可以打听到老爷的住处。”
“老丈所说的这范公堤,莫非和范文正公、魏默深先生皆有渊源?”
“那是自然,这范公堤原来叫做捍海堤,你看现在此处离海有百里之远,但在范公主政兴化时,还在海边,范公带领百姓测量海基,修成大堤,取名捍海,其后由于淮水淤积,黄河改道,海岸渐渐远离,已至百里之外,这道堤就以范公堤称呼了,再后来运河重修,就依了这条大堤便宜,修建了泄洪大坝,以前每当雨季高邮湖、洪泽湖水涨之时,就要开堤放水,以防阻碍运河畅通,小友也能看出,此处甚是低洼,一旦开坝,兴化、高邮、宝应、东台数县即成汪洋也,百姓甚苦,难以为继,魏老爷任职兴化后,力保大堤,救了不知多少百姓,是以百姓要建生祠来为老爷祈福,小友到那范公祠周围打听,就可知道当日情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