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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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江忠源急救南昌 张亮基亲察江防

咸丰三年初,太平军沿长江东下,所向披靡,三湘士子一片哀声,龙阳(今汉寿)举人(咸丰八年中举)易佩绅作诗感怀,今录其《癸丑书感》前四句,以观时情:

江淮频报失名城,湘泽余氛尚未清。

建业石头新喋血,武昌夏口旧连营。

咸丰三年二月十一日,太平军于仪凤门下深挖地道,火药齐发,轰开城墙,城内潜伏者亦群起响应,一举拿下江宁府城金陵,并将在此建都,改名天京。已革留任两江总督钦差大臣陆建瀛、江宁将军祥厚以下多名大员或战死、或殉城,咸丰帝闻奏失色,急命福州将军怡良改任两江总督,严斥钦差大臣向荣、琦善速至江宁会剿。向荣于二月十二日始率大军抵达江宁之北的六合县,又过了十来天,方进驻孝陵卫建江南大营,自广西至金陵蹑踪四千余里,虽几经革任,却也从广西提督升至钦差大臣主办江南军务,然而一路上与太平军接阵,几无胜迹,每每虚报瞒报了事,至此方发现,唯有新宁江忠源(时任湖北按察使)、乾州(今吉首)邓绍良(时任安徽寿春镇总兵)、善化瞿腾龙(时任湖北郧阳镇总兵)等几名湖南将领能与太平军抗衡,尚有些许胜迹,于是立即请旨,命此三将速赴江南帮办军务,朝廷值此慌乱之际,自然无不应允,先拔邓绍良为江南提督,并谕令三人皆赴向荣大营听命。

武昌城内,诸事方稍有头绪,临时官舍初步告成,城内土匪已渐肃清,潮勇也弹压收拢,交与谢继超统带,拟随瞿腾龙驰援江苏,而此时的江忠源,除任湖北按察使,还兼署盐道,职责重大,更关乎左宗棠谋定之大计,闻听调命,自然需要商量对策,这天,骆秉章与严正基等各忙公务,张亮基同左宗棠、江忠源、郭崑焘、谭钟麟一干心腹又在议事,只听张亮基抱怨道:

“发逆新去两月,城中损失殆尽,案卷旧例一无所存,关防印信自布政使往下失却数十处衙门,仅道员就有五处实缺,武、汉二城民心未定,通城又报发现土匪啸聚,廷寄还命查拿黄陂金鼓莲会匪作乱,朝廷非但未拨一两纹银,未救一石米粟,而今调走瞿腾龙也就罢了,还要调走岷樵兄,这新任巡抚崇伦乃是满人,也不知是派来帮忙抑或派来监督者,真令老夫举措无方,今日难得闲暇,诸位都是老夫依仗,未知可有良法解此窘境乎?”

左公也是面色凝重,见众人皆不开口,遂问江忠源道:

“不知岷兄意下如何,眼前可愿前往江南大营也?”

“唉,多难之秋,承蒙朝廷不弃,理应效死疆场,绝无半点苟安之思,奈何此去是要听向军门调命,诸位也知,江某于咸丰元年受赛中堂奏举,帮办乌武壮公(乌兰泰)军务,屡代乌公进言向军门而不得,后已与之势成水火矣,及至乌公战殁,江某自带一军驰援长沙,仍与向军门难以同心,后蒙制军提携,才在长沙解严后未随大军而去,而今诏命已下,断无抗旨之理,唯恐此去,将如缚翼之雀,折足之犬也。”

张亮基同情道:

“这向荣随杨忠武公(杨遇春)治天理教匪而起,按说一代名将门下,理该指挥有方,奈何如此颟顸,屡失战机,按理朝廷早该制以重罪,前年某即会同吴甄甫制军密劾于圣上,近来也听闻屡遭弹劾,却反而愈来愈受重用,殊不可解也。”

郭崑焘道:

“依崑焘来看,向军门固然颟顸,但尚算敢战之帅,半年间官军连失省城,地方大员殒身无计,钦差大臣屡屡问罪,恐怕朝内早就人人自危,再无敢战之将也,向军门与发逆对垒虽几无胜迹,但毕竟尾随千里,且无故意避战之证据,是以才得今上看中矣。”

江忠源不屑道:

“他那算甚敢战?远的不说,就以我等之探报,发逆正月十七破安庆,向军门二十七日仍在九江,发逆二十八日围金陵,向军门次月十二日始至六合,大军赴援,如解燃眉之急,他却屡屡迁延十日之外,倘还算敢战,岂非贻笑大方也。”

郭崑焘笑道:

“岷兄所言固是实情,但比起徐爵帅,琦都统(时琦善革职留任)等人,向军门终久是最先抵达一线者,俗言道,矮子里面拔将军,向军门而今之势,也非无因也。”

钟麟见二人还要相争,忙插言道:

“以二位兄长所言,为今发逆之势已成,官军又是将懦兵骄,以向军门之行径,已是难能可贵,更见为今官军之不能用也,难怪季兄早就谋划团练新军以制敌也。”

江忠源道:

“江某看还是朝廷所用非人,各处将领自身就难恪尽职守,上用下效,自然战力全无,倘使今日江某能麾御几万大军,绝不至如眼下这般形式!”

众人一时无语,钟麟暗道,看来江公与左公虽是意气相投,但对当前形式而言,已有较大分歧,左公认为绿营兵将已经烂至根本,无可救药,私下常感叹其习气之坏,每每无事应对踉跄,临阵趑趄退避,论功则多方钻营,遇败则巧为推诿,求私而蔑公,已然积重难返也,非推倒重来不能与太平军相抗;而江忠源却乐观的多,只希望两位挚友不会因此而分道扬镳,不过当前圣旨已下,如何谋求转圜余地才是急务,念及遂道:

“既然岷兄不愿同向军门共事,不知可有转圜余地,眼下即要答复朝廷,季兄可有妙计乎?”

左公见众人目光都已集中过来,遂捻须道:

“既然岷兄不愿远赴江南,制军更不愿岷兄离省而去,而此刻发逆气焰正盛,兵家常言,制敌需避其锋锐也,岷兄着实暂不宜正面与其交锋,以左某所见,一二年内江苏、安徽、浙江三省,定是发逆全力经营之处,我等可坐定与之相抗者,则是湖南、湖北、江西三省,此三省虽不及彼三省之富庶,但毕竟还有朝廷与官军之牵制,或许二三载后,形式可以逆转,其时方是决战之机,是以岷兄无论如何,要记住左某今日所言,两年之内,不应离开湘、鄂、赣三省作战也。”

“季兄胸蕴天下,自是忠源所不及,理应唯命是从,只是方今如何能不离此三省,却又不担抗旨之罪也?”

“此事也无他法,只有一个拖字,制军先奏此时难处,省内有五处道员之缺,而岷兄又兼署臬司与盐道二处要职,本已繁忙,何况此刻武昌新复,急需臬司弹压,而江道阻塞,淮盐不通,借销川引,一切章程均须核议,千头万绪,利害攸关,非大员坐镇难以稳妥,再说谕旨中有言,令岷兄带楚勇赴援江南,而楚勇今只有一营在北省,其余都在南省会同王璞山之湘勇剿匪,等集齐兵员,总须时日,如今驿路不畅,六百里急报都需时十日,如此来回拖上一个月应无大碍,制军还可多与朝廷要人催钱,早在年前制军就奏调胡润之而不可得,倘若此次真能将润之调来,倒是好事,制军早知此人才能不在左某之下,有他相助,更能游刃有余也。”

张亮基点头道:

“季兄果然远略,与朝廷讨价还价,还不忘将上一军,只是如此也只能拖上一月,其后又该如何呢?”

“哈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找理由拖延,也不甚难,通城、通山、崇阳等县才报有土匪纠聚闹事,而黄陂的金鼓莲会匪,拿办惩治亦是急务,朝廷断然不会弃之不理,至时岷兄带军出剿,功成也须一二月,以发逆之行径,断然不会困守金陵,而该逆水军强大,依左某之判断,数月之内,定然回蹿安庆、九江等处,至时朝廷恐怕早已转变策略,顾不得催岷兄去江南矣。”

众人皆感佩左公之谋略,其后张亮基果然会衔骆秉章奏留江忠源,各事亦皆渐渐起色,二月廿七日湖北巡抚崇伦到任,众人在新葺的黄鹤楼为骆秉章送行,骆秉章交卸篆符后再度启程进京觐见,三月十八日却在汝宁府(今汝南县)又接到署理湖南巡抚的圣谕,遂又折返长沙。单说张亮基等人,于二月廿六日接报通城县西北乡土匪聚集,焚烧县汛衙署,抢劫典当,一时声势大作。

原来这通城、通山、崇阳三县,本是湘鄂赣三省交汇之处,山高谷深,地瘠民贫,百姓生活艰难,一遇灾年往往民不聊生,道光年间就有钟人杰等人起义抗粮,造成杀官占城之事,咸丰元年又有王尚志等抗粮事件发生,太平军经过此地,自然也有不少宣传鼓动,当年钟人杰的手下军师刘履元有个儿子叫刘立简,趁势登高一呼,又有葛柏相、罗经仁、何天进等各处首领群起呼应,一时啸聚万人,也打出了太平天国的旗号。

湖北巡抚崇伦新官上任,面临如此棘手之事,早就没有了主意,唯有听从张亮基号令,会衔共保江忠源带兵剿捕,守备马良勋,把总滕家盛等领一营楚勇,都司戴文兰管带开化勇三百五十名,及郧阳镇守备石清吉辖带官兵二百余名皆受江忠源调度,前去镇压,并札敕湖南,调刘长佑、江忠济等所带楚勇来援,等到剿抚渐有头绪,已是三月末。其时,署汉阳府知府张汝瀛也已带兵平定了黄陂县的金鼓莲会,禁不住朝廷严旨相催,张亮基调张汝瀛接手江忠源战事,命江忠源回省交卸事务,四月初,广济县(今武穴)又起变乱,江忠源会齐三营楚勇共一千七百余人于初七带兵东下,顺便剿办广济土匪。

到五月初,江忠源已是无法再拖,便于初三日从广济启程,初五抵达九江,正欲沿江快下,也是左公料事如神,太平天国定都天京(金陵)后,于四月初派出胡以晃、赖汉英率大军西征,经略皖赣,五月初四再破安庆,随即作为基地,胡以晃亲自坐镇,继续向西攻略,九江相距安庆顺流不过一二天船程,太平军先锋曾天养、林启容部战船已经出现在九江一代,江忠源只得驻扎九江,太平军见楚勇严整,也不纠缠,战船绕进鄱阳湖,五月十八已经大量出现于南昌外围,江西巡抚张芾深知省城危在旦夕,忙奏请留江忠源助守南昌,其时太平天国北伐大军也已在河南渡越黄河,与当地兴起的捻军呼应作战,逼近直隶,京师大骇,朝廷急授直隶总督纳尔经额为钦差大臣,率内阁学士胜保等堵截,又调瞿腾龙带兵北援,山东一带则派出蒙古郡王僧格林沁守御等,早已无暇顾及南昌,此时也知向荣之江南大营不能分兵,只好答应江忠源改道江西。

不说江忠源镇守南昌,单说张亮基在左公、王柏心、郭崑焘等人辅佐之下,几月来在两湖裁汰庸劣,举荐贤良,仅知县以上大员就举劾近四十人,又有骆秉章与崇伦的通力协作,二省风气为之一新。左公深知政事虽是根本,但也不能立竿见影,当前守住太平军的猛烈攻势才是第一要务,而太平天国在河南、安徽、江西均有大部军队活动,尤其河南,捻军已经大起,攻势咄咄,武昌危若累卵,左公先谋北面,在桐柏山和大别山一线设立警戒,多布哨岗,又在应山、孝感、黄陂、团风镇等武昌北面一路设立防线,由前任湖北布政使唐树义带三千兵勇亲自坐镇,自己则陪张亮基沿长江考察,图谋设立驻防要塞。

六月初一这天,张亮基带了署湖北提督阿勒经阿,署汉黄德道徐丰玉等大员及文武幕宾乘船沿江而下,行抵黄石港,众人早立于船首,以左公为核心站定,此刻只见左公连连摇头道:

“都说是纸上谈兵,贻误军机,前番又是圣旨,又是廷寄,严令制军扼守黄石港,想来如此可笑,诸位且看,眼下非是汛期,江面已有七八里宽,两岸平阔,此处如何能守?倘置重兵于此,恐成发逆口中之食也。”

王柏心道:

“季兄且莫心焦,或许古人选址时未考虑如今战船之利,从距离上来说,此处称得上是武昌之门户,而且从舆图上看,此处离道士洑约二十里,该处或有天险,我等先看道士洑如何?”

众人齐声应和,左公也不接话,张亮基见已过午,遂命暂泊船靠岸,安排便餐,钟麟见左公仍是眉宇紧锁,悄声劝道:

“朝廷大员,对实际情形多是耳闻而已,是以奏对献策往往难以实用,季兄之前不是还说,礼部尚书奕湘所奏两湖编造木簰乃是资敌之策矣,今番季兄既能亲自勘察,便有补救之机也。”

“唉,只怕并非每个统兵大员都愿亲自勘察地形,兵战凶危,未知几多兵士为庸官所累也,罢了,我等既为张石帅谋划,且管好此处,你莫提那个奕湘,他估计连枪炮是何模样都不曾见得,却勤于出谋划策,朝廷任此等人物奔走指画,非诸军之福也。”

众人就在船上用毕午餐,稍事休整后便又起行,不多时就见江面忽然弯曲,回折了个半环,南岸渐渐出现山石,江流也变得湍急起来,走了大约二十里处,已是危峰斗起,插入江干,形势很是险峻,王柏心示意停船,并得意道:

“此处便是道士洑也,古人诚不欺我,算得上个兵家要地也,倘若在此处驻以江防,安设木筏铁炮,再在上游驻扎陆军,两相呼应,势成犄角,发逆乃是溯流而上,必难破我此关也!”

已有几位随行人员随声附和道好,张亮基等齐看左公,他们深知,好不好还是要看这位真正的军师如何来讲,郭崑焘早忍不住道:

“我等眼力弗济,但觉雪翁言之有理,不知季兄以为如何?”

左公捻须沉吟片刻,道:

“诸位看北岸,可是叫作散花洲?”见王柏心点头称是,遂接道:“雪翁请想,这散花洲沙岸辽阔,此时虽入六月,但江水并不算盛,再过一二月,遇到江水大涨,对面沙岸恐怕也成江流,看此处地势,若江水弥漫,连成一片,江面之宽恐仍难以控制也。”

“季兄言之有理,如此说来,这黄石港、道士洑并不足守也。”

王柏心年长左公十几岁,此时见其能预想数月之后情形,由衷佩服,只听左公接道:

“那也并不确定,至少自武昌至此,尚无更好之处,至于之下有无妥处,也要察看天意,这山川地理,本非人力所为,所谓天险,天所成也,如今战事,敌攻我守,官军处于劣势,我等能择最优之处有效阻击,方有胜机,此次制军同军门等亲自访察,何尝不是忧心战守也。”

张亮基点头道:

“阿军门,你我索性沿江而下,看遍这湖北江岸,只是前路可能遇见发逆,不知阿军门可有顾忌乎?”

这阿勒经阿虽是旗人,但生性豪迈,勇武敢战,前在宜昌总兵任上,带兵会同江忠源剿办巴陵土匪,颇有战功,因原湖北提督博勒恭武弃守岳州获罪,署提督向荣又主办江南大营,张亮基便举荐阿勒经阿署理湖北提督,才上任不久,便从襄阳驻地到武昌拜见张亮基,此次见张亮基有意激他,便豪言道:

“属下一生以鏖战沙场为荣,至今尚无家眷子嗣,惟愿战死沙场,要是真遇上发逆,有属下命在,绝不让部堂大人有险也。”

“哈哈,军门果是豪爽之人,既如此,我等不必在此耽搁,且往下游看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