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左宗棠熟虑军谋 曾国藩拒赴省垣
曾国藩为人谨小慎微,不喜张扬,流传诗作,多以老成见长,欲觅几句豪气澎湃之作,竟是难得,足见平日之内敛。咸丰二年其为吴敏树《送友人赴即墨》的长诗题词时,倒有几句令人眼前一亮,今采录而来,以飨读者:
忽出国门骑瘦马,去看东海掣长鲸。
放歌一吊田横岛,酾酒还临乐毅城。
咸丰二年十二月初四日,太平军攻破武昌,巡抚常大淳以下,两位提督,两位镇军以及藩臬司道各员或自杀,或被太平军处死,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进京城,朝廷一时乱如沸粥,天子直呼用人不淑,欲阵斩徐广缙,众老臣好歹劝住,旨令新启用的署理河南巡抚琦善任钦差大臣,严守中原,命两江总督陆建瀛、署江西巡抚张芾亲赴九江驻防,饬徐广缙、向荣戴罪围剿武昌太平军,又调蒙古郡王僧格林沁率蒙古骑兵防堵山东直隶,一时调令纷纭,绝未曾想,之前于十一月廿九日给张亮基的圣旨末尾的一句话,将挽救大清的命运。其旨云:
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
当然,因道路阻梗,此旨要于十余日后方到长沙,眼前之长沙官民,乍闻湖北省城失守,震惊之余,皆觉侥幸,犹恐太平军再回攻长沙,其时湖南提督鲍起豹已驻防岳州,江忠源也在巴陵剿匪,城内已无防军,必不能守,张亮基亦觉恐慌,但见左宗棠镇定自若,只派人搜集征义堂的情况,这日又见左、郭、朱、谭四人谋划不停,便忍不住问道:
“季兄等不谋城防,是断定粤匪不回长沙乎?此时长沙空乏至此,但有数千匪众,老夫恐亦蹈常南陔(常大淳)之覆辙也。”
“中丞大可放心,武昌省城较长沙富庶甚多,人尽皆知,粤匪既破武昌,暂时定不屑于长沙也,而且武昌无险可守,粤匪定不久留,不久即可见其行动也。”
“最怕粤匪来一个回马枪,至时恐防备不及也。”
“定然不会,为今观粤匪大势,其后发展不过三策,上策为倾力北上中原,奔突冲直隶,趁朝廷惊愕之际图谋京城,则可速见其效,此策须其首领果敢明断,有成功成仁之志;中策则沿长江东下,图谋江宁,余杭一带,此处富庶,对大部分起于贫寒的粤匪众首领诱惑甚大,但那样必将割据一方,将来敌我定沿长江争夺,湖南仍是要地,我等将膺重任也;最下策则选择沿江西上,进入巴蜀,如此则终将为官军(却2000字))
“远水难救近火,举劾参办并非定要臬司所为,中丞当知,为今紧急之势,如火燃眉,不能须臾耽搁,征义堂之事,左某一时难以脱身,还请中丞定要留心。”
张亮基点头答应速办,匆匆离开后厅,左公又对诸人道:
“我等再推敲一遍用兵方略,方才左某虽对中丞言谈轻松,然此役毕竟为我等首次着力调度,成败关乎今后在全省之名望声誉,更关乎今后各策施行之难易,不容有失也。”
钟麟先道:
“按之前季兄所言,首要务必兵贵神速,嘱岷樵兄旋师之后,不必回省,直接由平江小路驰赴浏阳县,到平江之前可假称追捕晏仲武余党,入浏阳后则扎营城东门外冯家岭处,假称奉中丞之命,赴援江西,暂在浏阳待长沙之饷,自平江至浏阳,若卷甲疾行,直抵要道,不需一日,可令其四五更起行,则匪必不及反应,楚勇三营,李辅朝一营略弱,可留冯家岭去县必经要道布置防守匪众扑城,以安县民之心,岷兄亲带刘长佑、江忠义两营设伏唐家岭,此处谷深道窄,可收地形之利,布置妥当后再大张告谕,令征义堂速将滋事各犯缚定献出,一面着令浏阳令赵光裕传唤周国虞,同时传知白沙团等集勇并力,克期会剿,征义堂死党闻言倘敢来攻,我方锐勇尽出,以逸待劳,一举破之。”
“嗯,还应提前分化其众,万不可与所有为征义堂裹挟民众为敌,若不问良莠,凡挂名征义堂者皆不赦,恐致良民畏葸,转坚从逆之志,反为不利。”
郭崑焘道:
“告谕可说明,虽是奉抚院之命剿匪,但绝不问征义堂与非征义堂,只问为匪与不为匪,良民若能将曾世珍、邓万发、朱兴祥、朱联石等匪首捆献者,照军功例给赏,其前误入征义堂之人,能擒献匪党者,亦给重赏,不问前罪,如此则其众必不能一心,纵然没有擒献者,也会扰乱其军心,使彼不能相互信任,以收功效也。”
钟麟道:
“意诚兄妙策,不过方才独不提匪首周国虞兄弟,可有深意?”
“周国虞虽是匪首,但查访下来,并无为匪确证,有传闻其在征义堂已无实权,且之前曾与赵光裕多有来往,至时,由该县传唤,倘若能招其投首,其于征义堂情形熟悉,则更易办理,倘传言不实,其为暗中主使者,则谕令独不涉周氏兄弟,或也可致其党羽生疑,更利各个击破也。”
朱教玉接道:
“以上谋划虽妙,但至时必然混乱不堪,如何识别良莠,不误伤平民或被裹挟之众?”
左公道:
“两处伏兵若有遭遇,则来者定为匪首死党,无需顾虑,此为难得之机,定要兜剿尽净,若一击事成,再进图其老巢,则必有思勉兄所虑之虞,可在告谕之时,多制标示印贴,凡来营自投或有乡绅保举者,每户开报姓名,填注印贴,令粘贴门首,以便识别,以免大兵进剿,玉石俱焚。”
“但如此难免有匪藏匿其间,恐留遗患也。”
“思勉所虑不错,只是此战我等虽对楚勇战胜有所把握,但从人数上看,终是敌众我寡,倘不能速战速决,一击致命,任其整顿,则反受牵制。自古用兵,难得雷霆之势,只要征义堂老巢被破,死党伏诛,即便有些须余党潜匿,终是失根之木,无源之水,之后由白沙团等尽心剿办即可,倘若不恤民情,滥伤无辜,非但伤我根本,失我良民,亦为天道所不容,故而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依计行事为妙。”
“原来如此,还是季兄所虑深远。”
“此次用兵,要在机密,某已嘱中丞严密,对岷兄亦不用札命,只用私信,托可靠之弁送达,嘱岷兄不到浏阳不可泄露,故而诸位定要慎言也。”
“不如就由教玉前去送信,如此可保机密。”
“如此最好,信达之后,思勉即随护岷兄左右,也就无需顾虑岷兄之安危也。”
众人正说间,忽听前厅一阵嚷乱,原来是有圣旨到,张亮基等在前厅人员都拜伏接旨,后厅诸人则移向门边屏声细听,来旨主要为区分湖广众大员职责,徐广缙、向荣等围武昌自不必说,琦善、陆建瀛等驻防也作晓谕,与长沙相关则曰:湖南贼匪与各县小股土匪,着张亮基鲍起豹尽数按捕,有须发兵剿办者,准其便宜行事,一切不为遥制等,其后又有关于起用曾国藩的旨意,后厅诸人闻旨大喜,齐叹果如左公所料。宣毕,张亮基将来使迎下照料,后厅诸人落座,郭崑焘压低声音道:
“季兄所要的东风果然已至,是否立即派专差去送咨文?”
“不可,意诚兄可还记得左某先前约定?我等不可操之过急,先冷两三日再说。”
其后朱教玉带数名亲兵前往巴陵传信等不表,单说腊月十三日,张亮基派专差快马前去湘乡送与曾国藩咨文,差员连夜赶回,回报曾公并未答应出山,并带回一封简函,其曰:
“石卿仁兄同年(张亮基与曾国藩同为道光十四年举人)大人阁下:
谕旨命弟在本省帮同办理团练乡民,搜查土匪事务,仍须商榷,弟在京数年,时常得睹圣颜,然每见圣上以团练办理多处无效,反滋惊扰为训。弟思倘应命而来,若认真督办,必须遍走各县,号召乡绅,劝其捐资集事,然湘省新罹兵灾,再出此语,负担深重,恐成累扰者十之八九,至时难保不生滋扰;若不认真办理,不过安坐省城,使军需局内多一供应,各官多一处应酬而已,实非弟之所愿,再三思量,无论如何办理,实无益于国事。况弟闻讣到家,仅有四月,葬母之事,皆未周全,尚思寻地改葬,家中诸事亦未料理,此时若遽出办理官事,则不孝之罪甚大,今欲拟折具奏陈情,恳请终制,来日还需兄能代为发折,弟亦嘱京中相好,万勿再荐,令我出而办事,陷于忠孝之难也,亦望仁兄勿再劳心致力也。书不十一,顺问台安,愚弟曾国藩敬上。”
张亮基阅罢来函,即示与左公等人,并商量如何回信,左公直言无需回信,其自有办法请其出山,亮基勉慰几句,又自忙去了。只听郭崑焘道:
“看来季兄所料不差,这曾侍郎果然不肯轻易来省,只是不知当世孔明神机妙算,有何奇招乎?”
左公看看郭崑焘,忽而朗声笑道:
“妙招就在眼前,莫非意诚兄自己反倒不知兮?”
郭崑焘忙摇头道:
“崑焘驽钝,看曾侍郎所言甚为决绝,何况他品阶甚高,又居京职多年,寻常人等哪能说动,崑焘去了,非被轰出门不可。”
“那日在白水洞,可是亲闻意诚兄劝某出山之高语妙论,此番何以如此谦逊也。”
“唉,愚弟早知季兄会有此言,那时一来与季兄相熟,无论成与不成皆无顾虑,二来还有家兄及仲兄(左宗植)同劝,何况季兄毕竟不像曾侍郎乃守制之身,是以当时季兄意虽坚决,亦不似眼前也。”
“那就还是有劳贤昆季一同前往,令兄位居庶常,亦算朝中一员,往来交情自也不浅,这侍郎大人总得给些面子矣。”
“可家兄也是托丁忧而未出,如何复劝曾侍郎耶?”
“也是,那就不如这样,好事做尽,此次连令兄也一并请出,贤昆仲即如前约,襄助曾侍郎建业立功,则大事尽成也。”
“季兄莫非说笑?就家兄那脾性,崑焘哪敢饶舌,何况明年二月,先父丧满三年,制成在即,岂能轻易夺情?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则可。”
“嗯,守制将满,确实不宜夺情,只是军情势如水火,哪能片刻迁延?此时楚军已至平江县,明日即抵浏阳,左某此时须臾不得离身,中丞更是片刻不许离省,不行便由文卿陪同意诚兄回一番白水洞,相助贤昆季,劝出曾侍郎在此一举也。”
郭崑焘见钟麟镇定自若,像是胸有成竹,遂望向左公,左公见他疑惑,不由笑道:
“莫非意诚兄不信?前番文卿可是一席话,将将黄南坡连人带身家都游说出来,文卿于天下大势之明晰,不在左某之下也。”
谭钟麟连忙谦虚几句,方道:
“愚弟自觉劝出曾侍郎也不难,只是如季兄所谋,恐不宜面见曾侍郎也。”
“然也,故而贤弟仅陪意诚兄走一遭,赴湘乡之事由筠仙兄去即可,愚兄即调侠兄两班官夫护送,可保无虞。”
“既如此,事不宜迟,钟麟与意诚兄明日即赴白水洞,季兄若有家书什物须携,或者其他嘱咐,亦可一并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