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赴军营旁观练兵 吐心志不忘忧民
道光年间,罗泽南于湘乡开馆授徒,一时弟子云集,后声名显赫者有王錱、李续宾、李续宜、李杏春、蒋益沣、刘腾鸿、杨昌浚、康景晖、朱宗程、谢邦翰等,曾国藩之弟国荃、国葆二人也一度受教,又因早开团练之法,被誉为湘军之父,然其本是世外隐逸之人,最终战死沙场,实乃时势所造也,今集其名作《罗山吟》四季诗各一句,共品罗山先生淡逸之风:
破屋三间白云覆,碧水绕门清可掬。
拾得生柴煮淡粥,落落梅花香满屋。
前文曾说到,孔孟儒学经汉代数百年之发展,已经变化甚多,又经五胡乱华、南北分制,直到唐初,几被佛教所掩盖,后韩愈作《原道》而文起八代之衰,儒家方又占据尊位,后至两宋,经程朱“存天理、灭人欲”之发展,以四书五经为纲,以张载等提出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要的理学终有大成,自此立为科举之目,渐成八股;但南宋时陆九渊又有别解,发展百年,到了明代,王守仁(王阳明)重读孟子,整理历代思想变迁,提出“心学”,再经李贽等人发展,为明代商业的兴起提供了思想理论,可惜天灾人祸,明灭清兴,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等清初大哲虽皆受“心学”影响,但在强势的统治与文字狱压迫下,已经难以发展,儒学走入狭径,专以“考据”、“训诂”为方向,即时称的“汉学”大显,在乾嘉年间尤其繁盛,“理学”则沦为刻板的八股之道,然而道光年间,山河破碎,国困民乏,思想界又重拾程朱理学,以“经世致用”为要,遂形成了以罗泽南、曾国藩等为代表的晚清理学最后的辉煌,同治中兴,或为其果也。
罗泽南生于湖南湘乡,自幼受湖湘文化开山鼻祖周敦颐的影响,本有理学之基,又受近贤魏源、陶澍、贺熙龄等湖湘经世派熏陶,故而虽不能科考名显,却能自成思想体系,自道光六年十九岁开馆授徒,凡二十八年之久,向以推崇理学、经世致用、躬行实践等要诀教授弟子,为湘军及曾国藩的崛起奠定了基础。
且说谭钟麟本就对罗泽南钦慕甚久,此时能有机会拜见,自是兴奋不已,又停一日,即携了张亮基与左宗棠的书函,同朱教玉一起出城,还是缒绳而下,往北走数里,绕开太平军,在一处军营中借了两匹健马,方又折向南,过湘潭,日近中方至湘乡,打听至县北马圫铺,乃见一练勇大营,正在临时校场操练,朱谭二人也不着急通报,且驻足观看,只见指挥者乃是一白面书生,较二人还要年轻几岁,中等偏瘦,额方颌尖,鼻挺口阔,微须稀疏,双目炯炯有神,一条辫子在脖颈上盘住,身着藏蓝长袍,腰间扎一黑绸带,下襟对开,一双缎面黑布鞋,显是训练已久,屡屡举臂擦汗。汉子发现两个陌生人观望,也未穿官服,遂朝几个帮忙矫正身姿的武师低语几句,有三人同时纵身蹿起,眨眼即冲到跟前,为首乃一个白净汉子,也就二十出头,大声喝道:
“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偷窥我等操练?如是奸细,即先拿下。”
钟麟见教玉已习惯性摆好马步,忙道:
“这位师傅莫躁,我等乃湖南巡抚大人亲派的特使,此处有中丞书函交于罗山先生。”
说罢从怀中取出两封书信,独将张亮基亲封的书信递给为首一人,那人看了一眼,道:
“两位大人请随我至帐前稍候,容小的通报老师一声。”
说毕转身带路,往营帐之处走去,另外两位武师一左一右,拥了二人跟上,近到帐前,那汉子进去通报,不多时,一位年近五旬,身着黑色长袍之人率领一群年轻人迎了出来,看见二人遂抱拳施礼道:
“来人可是茶陵谭文卿兄与朱思勉兄?老夫早接左公之书,恭候多时矣。”
钟麟素重礼节,料想来人即是罗泽南,哪里等得对方施礼,忙向前数步,一躬至地,嘴上道:
“后生晚辈,哪敢当得如此大礼,罗山先生万勿折煞弟子也。”
来人果是罗泽南,一早就接了左宗棠之信,知道钟麟要来,只是这罗泽南虽施教二十余年,辈分甚高,但年龄仅比左宗棠大五岁,而且早年与左宗棠、刘典、刘蓉等人同学于贺熙龄之城南书院,见左宗棠信中称呼钟麟为平辈,又是举人身份,初见自也不好妄自尊大,今见钟麟如此谦恭,甚是高兴,忙扶起二人,携手走进军帐,先邀请坐下,拆阅毕张、左二函,罗泽南便道:
“方才还是芗泉鲁莽,不知乃是阁下,甚是唐突,还望文卿兄不要见怪,芗泉,快来给谭大人赔礼。”
罗泽南思忖钟麟既是举子之身,又受巡抚差遣,料定应有官职,故而就以“大人”相称,先前那白净汉子向前一步,抱拳躬身道:
“晚辈不知谭大人驾到,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钟麟忙起身答礼道:
“这位兄台,万勿挂怀,弟子现随季高先生深居幕内,并无官职,先生更不必客气,非以“大人”相称,实乃冒名,此来当真是要请教,还望先生但以名字直称无妨,弟子与门下众高足应以兄弟相称为宜,万望先生成全。”
罗泽南见钟麟相貌堂堂,答礼出言皆文质彬彬,遂也不再客气,先为钟麟介绍诸位弟子,方才那位汉子姓蒋名益沣,字芗泉,年方二十;陪坐者还有李续宾,字克惠;李杏春,字石仙;刘腾鸿,字峙衡。其余还有站陪弟子数位,钟麟与教玉一一答礼见过,见帐中诸人果然个个相貌不凡,对罗泽南自又钦佩几分,欠身道:
“久闻罗山先生名师高徒,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且不说座上各位仁兄个个精干有才,账外练兵者已让钟麟仰慕不已,方才看的出神,才让芗泉兄误会,实在不该也。”
罗泽南抚须微笑道:
“文卿果然好眼力,门外练勇之人,名叫王錱,字璞山,乃罗某门下最有兵韬武略者,现年方二十八岁,门外湘勇,虽名为罗某所募,实尽璞山所练也,只是此子性格过于自负,义气任侠,大有刚愎之嫌,恐影响以后前途,不似文卿性格沉稳,必将大成,至时还望文卿等多为其周旋一二。”
“先生过奖矣,实不相瞒,此次弟子奉中丞与左公之命来营,主要即是商讨扩展团练之策,方今长沙周围,团练乡勇,能有战力者,惟先生与江公岷樵而已,然勇员仍嫌太少,更乏将才,是以才来观察也。”
钟麟遂将之前与左宗棠、江忠源等人讨论的当前形势必须兴练新军等,大体如实讲来,罗泽南门下弟子闻言均大为兴奋,个个几欲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行动起来,原来罗泽南授徒多重经世致用而轻科举八股,致使门下科考屡屡不显,但若要兴练新军,正是自己所学之长,将来必能出人头地也。但听闻钟麟又述说了几个主要困难后,遂又皆皱眉沉思起来,暗道左公等人果然思虑极远,不愧湖湘名士也。罗泽南心中也是暗喜,见钟麟讲毕,遂问道:
“那以左公高才,可有良计否?”
“一时尚未有合适策略,所以才来求教先生,不过既然势在必行,即便暂无对策,也要先为筹备,比如总结先生与岷樵公各自练勇之利弊,好有扬弃,如能形成一套方略,则至时只待东风疾吹即可也。”
“文卿所言极是,来日即可相告左公,罗某及门下弟子,随时候命也,至于所虑之困难,总会有妥善对策,也容罗某思考思考,看时辰已该午饭,芗泉去叫璞山、石泉等人停练休息,下午再练时,当请文卿前去指点一二。”
几人再客气几句,不多时账内便摆起便宴,还是先前几位陪坐之人在席,账外又走进二人,其一自是王錱,另一人经罗泽南介绍,名叫杨昌浚,字石泉,显见也是得意弟子,众人又客气一番,遂各自落座,稍饮了几杯,就行进餐,饭毕,罗泽南叮嘱王錱与杨昌浚照顾钟麟与教玉,并一起参与训练,自己便要去后账午睡,几位弟子侍奉不表。
单说钟麟、教玉、王錱等,饭毕先一起在账外闲谈一会,这王錱果然能言善辩,出口滔滔不绝,声大而远,多有显咄咄逼人之势,钟麟忽然想起十四年前初遇左公之时情景,两人真是颇为相似,不禁暗自惊奇。王錱一开始视钟麟为客,尚有顾忌,后见话语投机,出言温婉,渐渐就忘乎所以,大谈起练兵之道来:
“团练勇丁,最宜效仿戚家军,营阵之法,全在编排伍、什、队、哨之际,练时配合娴熟,号令划一;战时法明令申,动止有责,使强者不得独进,弱者不得独退,峙如山岳,流如江河,虽乱犹整,则握定胜算矣。”
见钟麟频频点头,又接到:
“当然,现今武器已大为改变,不可生搬硬套,应重新搭配,以求最佳,但无论如何,权责必须明确,以便于指挥,兵器必须搭配得当,以追求最高杀伤及最牢防御。区区发逆,不过乌合之众,官军却畏之如虎,如给王某数千精兵,早就荡平了去。”
“璞山兄果然气势如虎,他日定能驰骋疆场,荡寇平逆,一展雄才矣。”
杨昌浚与王錱同岁,性格又是最相投,此时见王錱几近忘乎所以,遂出言讽刺道:
“璞山兄就是嘴上强硬,真到了阵上冲杀时候,就这身板,恐还够不到敌兵的脖子呢。”
说毕哈哈大笑,原来王錱虽然生性豪爽,又通武略,却是身材不高,又显清瘦,若非见过他练兵之姿,定以为是个文弱书生,王錱听到讽刺,自然不甘忍受,一面作势向杨昌浚扑去,一面嚷道:
“那就看看傻大个能有多少本事。”
说着竟捉住了杨昌浚的衣领,杨昌浚也不见恼,任由王錱扯住衣服,告饶道:
“罢了罢了,开个玩笑,也不怕客人见笑。”
“客人?弟同文卿兄、思勉兄一见如故,早即视为兄长,他日军中效力,必以生死相护,二位兄长不会嫌弃吧?”
说着也就放开了杨昌浚,钟麟见二人皆未恼怒,料定平日玩闹惯了,习以为常,此时忙同教玉一起应诺。
几人休息了足有半个时辰,大约到了训练时间,遂一同起身,往校场而来。李续宾之弟李续宜(字克让)会同蒋益沣早等在校场,只见团丁约有千人,分作两队,王錱命令训练开始,杨昌浚、李续宜、蒋益沣等各自指挥校正起来,王錱独陪谭、朱二人阅视,并且介绍道:
“愚弟与老师谋划,暂定团练湘勇两营,每营有五百又八人,设营官一名,中军、亲军各两队,每队十二人,副营官两名,各领一队壮勇,如此剩下四百三十六名,分作四哨,每哨设哨长一名,掌管护旗,护勇四名,又有副哨长一名,掌管令旗与斩首刀,护勇三名,剩下一百名又作八队,刀矛三队,鸟枪一队,劈山炮一队,刀矛鸟枪藤牌杂用一队,各十二人,抬枪两队,各十四人,每队除一名队长、一名火勇外,又分作两伍,各有左右伍长一名,如此一来,每有令下,各司其职,层次分明,每名团丁,但须熟知自己所处位置及几种号令即可,文卿兄、思勉兄可有感觉不妥之处,还望指教一二。”
朱教玉虽武艺高强,但对行军布阵其实并不通晓,钟麟更是门外汉,平时尽读诗书,哪能懂得如何布阵之学问,但王錱既然问起,教玉不肯出声,但求周护钟麟安全,自己又不能不接话,只好勉强道:
“未知此乃璞山兄独创之功,还是古人成法?”
“二者皆有,大多还是参考前朝戚南塘之成法,毕竟募练私军,近代惟武毅公(戚继光谥号武毅)最显,不过因为武器配备已大不相同,故而调整各级编排,各队之间互为照应,交战之际才能无往不利,只是如今团丁训练尚不熟练,又未曾检验,效果尚不得而知。”
“愚弟不通兵法,仅作门外浅窥,自也无什章法,绝比不得璞山兄,不过古人云,兵者,凶器也,愚以为练兵之道,约束最为要紧,你我都是读书之人,当知道百姓视痞兵如虎狼,故而所练之军,非但要能战场凶悍无比,还应休整时与民无害,万不可仗势欺凌百姓,否则吾等所为,实为造孽也。”
“文卿兄果然见微知著,定是深知如今官军旗绿两营之不堪,吾师常常训示,方今民心思乱,会党四起,粤匪一呼即有数万应者,无非两者,一则官吏腐败,极尽盘剥,使百姓难求生存,二则官兵仗势欺人,常常劫掠,使小民难以安生,故而吾等练兵之始,就立志做仁义之师,但求保一方百姓之安危,绝不做危害四方之强盗,吾师之训,字字刻心,还请文卿兄放心。”
“罗山先生门下,自然无虞,但璞山兄须知,团练一旦扩大,数千数万人不止,其时如无有效法度约束,恐怕就成尾大不掉矣。”
“这么说文卿兄看定团练必将大兴耶?方才已闻听几位兄长谈论此事。”
“官军无能,不堪一击,团练大兴恐是必然,长沙城内诸大员以及左公等正在思谋良策,如何同朝廷及旗绿营和谐相处,一旦解决,必然风起云涌,至时主将,恐怕要指挥千军万马方可,愚弟观璞山兄气如淮阴,当也是多多益善矣!”
王錱听谭钟麟将自己比作兵仙韩信,心底暗喜,嘴上却谦道:
“哪里哪里,以愚弟之能,练上十几二十营兵勇倒也不难,要说再多,恐怕就难以驾驭矣。”
“璞山兄可曾想过,倘若统帅几万兵马,还能否约束全军,不做一件于百姓有害之事耶?”
王錱还在畅想自己面前展开的金戈铁马之景象,闻言方觉出钟麟是话中有话,不由得一怔,迅即转入沉思,良久方道:
“的确并非易事,愚弟同吾师商量,每营添上几十名长夫,专门处理日常采买杂务,如此既可以让兵勇专心训练作战,解除后顾,又便于管理,避免扰民,文卿兄觉得此法可行乎?”
“方法固然是好,但这也仅是被动应付,璞山兄可曾想过,为何我等皆有报国爱民之识,绝不会无故侵扰百姓,而却忧兵勇不知耶?”
“那还用说,我等自小苦读诗书,常常与圣贤神交,又有良师劝导,自然懂得丈夫立于当世,必无愧于古今,底层兵勇,大多贫苦,识不得几个大字,能懂什么?”
“但璞山兄如能带领这样一支军队,上至将领,下至兵丁,皆有仁义之心,视上级如父尊,视周围如兄弟,视万民为家人,其战力当若何?”
“那自然是以一当十,勇猛无敌矣,文卿兄真乃高人,一语如醍醐灌顶,愚弟以后练兵,必定注重训勉圣人之道,哈哈,此本吾师徒之擅长矣。”
钟麟点头道:
“愚弟不过盲人摸象,信口一语而已,未必真能有用,至于其中利弊,还该老兄熟思,愚弟实属冒昧矣。”
“非也,非也,文卿兄虽志不在行伍,但所言句句至理名言,发人深省,能得老兄如此提点,真乃三生有幸也。”